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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老枣树(2)

另一个特殊的部门是供销社。不知他们当中哪一位智者,发现日本进口的化肥袋可以洗净染色当布用,做成衣服软绵绵轻飘飘的。于是很多地方的袋装化肥改做散装卖,省下包装皮发给职工。一时供销社成为热门单位,四面八方的人都来套近乎,以踅摸到一两个化肥袋为荣。只是这种日本化肥袋不好染色,洗两水就掉色。社会上流传这样一首民谣:晋县小干部,身穿哆嗦裤,前看日本产,后看是尿素。

我们家既没人当兵,又跟供销社不沾边,捞不到外快。但是大人孩子衣着有模有样,不失体面。为什么?全靠我爱人一双巧手,为全家拮据的生活“打补丁”。同样是那几丈布票,在她手里就得心应手,就经久耐用,充分表现了她聪明过人之处。应对变化,又全在手与心。首先是布料的选择,因用使材。被面单衣用浅色细布,柔软清爽。秋冬衣服用哔叽、咔叽,都是斜纹布,薄厚不同,必要时用双面咔叽,过春节还用条绒。尽管每尺多花一两角钱,算总账还是物美价廉。二是自己染色。当时外国经济封锁,国内织染技术落后,市场上只有蓝黑灰几种布料,颜色单调。为了孩子穿得鲜艳一些,自己买颜料,煮染出桃红、枣红、柳绿、湖蓝等颜色。再是自己剪裁。街上看到新式样,书上裁。这些都要把学过的几何代数用上。尤其女儿的衣裙,力争新颖美丽,先在白纸上画小样,反复修改,确定后再在报纸上放大样。从小到大,经她的巧手妈妈缝制的衣服,没有重样的。

特别值得称道的,是我爱人打补丁的艺术。孩子好动,上树爬墙,膝盖、肘部、臀部容易磨破,选用适当的碎布,剪成虎头猫脸等图案,对称地补上去,好像是装饰品。衣服上剐了个小口子,缝好,再绣朵花,天衣无缝。使我的小女儿,在那个灰暗色彩为主调的时代,显得花枝招展,好像一个小模特儿。

至今,我箱子底下还保存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几件衣服,阖起眼来,那些大大小小的补丁,好像天上的星星。

黑牡丹

每年芒种过后,母亲都要选一只落窝鸡,十几枚鸡蛋。鸡蛋排在席篓里,母鸡静卧其上,用自己的体温孵育一批新的生命。经过三七二十一天,第一个鸡蛋破裂,露出一团绒毛来,刚出壳的小鸡,蛋壳一样大小,乍接触空气,冷得微微颤抖。母亲心疼地把它抱在怀里,以手轻轻擦干羽毛,放在掌心里欣赏。接着一个个小生命争先恐后地出世,小嘴尖尖,小眼黑黑,小腿火柴棍一样纤细,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像一团团绒球在地上滚动。慢慢地在母鸡保护下点头觅食,小绒球一天天滚大。

起初雏鸡难分公母,一个月后有的额头上先长肉芽,身后生尾羽,这就是小公鸡。小公鸡发育较快,个儿稍大,渐渐显出强悍,身上的羽毛越来越艳丽;小母鸡则是秃头秃尾,身材略小,本能地跟在小公鸡后面。带小鸡的母鸡变得粗野,不可侵犯,对来犯者扇翅伸喙,毫不客气。小公鸡较早走出卵翼,渐渐成熟,金花冠,一身锦绣,雄赳赳一副英雄气概。学打鸣时,嘶哑而买鸡人手持丈二长竿顶部一个圆网,在养鸡人指点下,紧追几步,像捞鱼一样兜住,回去就变成了闻名遐迩的“魏庄熏鸡”。留下的小母鸡照常生活下去,第二年春天开裆下蛋。母亲攒下鸡蛋换油盐酱醋,换我的学费,“鸡屁股是银行”。

话说到了一九五九年,母亲照例孵了一窝小鸡,可是这批小鸡生不逢时,正赶上人民公社大食堂,人尚无处觅食何况鸡乎。母亲每逢下工回来,捎一筐青草野菜,作为鸡的代食品,人和鸡都腹内空空,勉强活着。这年冬天,县革委派来一个姓黄的驻村干部,食堂里没油水,他开始打鸡的主意。不是时迁偷鸡,而是公开地索要,说养鸡是资本主义尾巴,吃了一只又一只,村里的鸡快被他吃光了。此人姓黄,社员们管他叫“黄鼬”,见了鸡飞狗跳。母亲也害怕“黄鼬”,把鸡们关在家里。一次一只小黑鸡从街门钻出去,被“黄鼬”盯上了,在后面紧追。黑鸡从街门挤进来,随后有人敲门,母亲隔着门缝看是“黄鼬”,镇静了一下,开门论理。刚刚下过小雪,雪地上一行鸡爪子印。“黄鼬”指着鸡爪子印说:“看!一步一个脚印,都是‘个’字,个人主义,就是资本主义。”“黄鼬”进村几个月,村里变得死一样寂静,公鸡不敢打鸣,母鸡不敢咯咯。

母亲的一窝子小母鸡被“黄鼬”“叼”走,只剩下那只黑母鸡,黑缎子一般的羽毛漂亮极了,母亲叫它黑牡丹。害怕最后一只鸡也被“黄鼬”“叼”去,母亲决定把黑牡丹送到邢台,北长街一个堂姐刚刚坐完月子,吃不饱,没有奶水,杀了鸡让她下奶。姐夫磨刀霍霍,伯母抱起黑牡丹一摸,蛋都顶在屁股门上了。鸡受惊吓早产,下了个软蛋,顺便叫堂姐吃了。伯母改变主意,刀下留鸡,让黑牡丹下蛋给孩子吃。黑牡丹大难不死,知恩图报,一天下一个蛋,救了小外甥的命。伯母说这黑牡丹就是孩子的奶妈,捉住孩子两只小手拜拜,认个“老姐”吧。我们那一带认干亲,干爹干妈称“老伯”、“老姐”。姐夫说这小子命大,生下来就地委书记的待遇。当时很多人营养不良,闹浮肿,高级干部每人每月补二斤肉二斤蛋,县级干部补二斤糖二斤豆。

姐夫是城市职工,堂姐是农村户口,生儿随母,一个人口粮三人吃,街道上不长草不长菜,拿什么喂鸡呢?原来姐夫在煤厂上班,天天推着独轮车往各家各户送煤,煤筐里总留下一点煤渣煤面,回家一敲,落在地上,黑牡丹就跑过去,不抬头地啄食,煤成为它的主食,吃进肚里化成蛋。大概煤里面有一定的养分,后来唐山地震,有位工人埋在井下十二天,救上来还活着,全凭在井下以煤充饥。黑牡丹吃煤下蛋,蛋壳的颜色慢慢加重,浅灰、深灰,最后完全变黑,黑得发亮,像晋城砟子。

一九六二年我大学毕业,申请下乡,王永淮县长把我安排在邢台县文化馆。文化馆正在北长街,对门就是堂姐家,经常去看这只神话般的母鸡。眼前的这只黑牡丹与普通鸡没什么不同,更没有居功自傲的样子。北墙根下的鸡窝,垒得很整齐,砖缝抹了白灰,有门有窗,精致得像座小庙。有时碰见黑牡丹卧在里面下蛋,脸憋得通红,眯缝着眼睛,身子微微一动,从窝里走出来,也不像别的母鸡,“个个大、个个大”地宣扬,低头觅食去了。小外甥已经三岁多了,经常与黑牡丹偎在一起,搂抱着亲昵。黑牡丹眼神慈祥,有时还用翅膀扇去小外甥身上的尘土,用喙啄去小外甥身上的饭疙痂,名副其实的“老姐”一样。

熬过三年困难,农民吃饱,城里人不挨饿了,黑牡丹也有饲料了,堂姐甚至拿出点定量里的大米犒劳它,弥补过去的亏待。吃煤少了,黑牡丹的蛋颜色越来越淡,由黑而深灰、浅灰。下了白蛋的第二天,黑牡丹再没有出窝,寿终正寝,无疾而终。小外甥五岁了,从幼儿园回来,哭得泪人一样,此后,两三年内不再吃鸡蛋。墙根下的鸡窝,天天有人打扫,真的像个小庙了。姐夫在里面写了一个牌位,黑牡丹,享年六岁零五个月,来家五年,产蛋一千七百九十九个。

土炕上的梦

现今的青少年,很难想象六七十年前,农村寒冷的滋味,更不会知道农民是如何熬过严冬的。没有天气预报,没有温度计,只能用身体感受外界冷的程度:冷,好冷,冷得受不了,冻死个人。漫长的冬季,村外的雪一冬不化,街上地皮冻出伤口般的裂缝,井台积冰越来越厚。农谚说,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冻破碌碡。碌碡是农民打场用的石磙。

地里没了农活,男人们在村里猫冬。白天靠墙根儿晒太阳,晚上挤在地窨子里讲鬼故事。

寒冬逼得人无处躲无处藏,屋里屋外一样冷,唯一吸引人的是老屋的土炕。呼啸的风撕破窗棂上的麻头纸,掀翻门上的草帘,门后的水缸里结一层冰,做饭时得用擀面杖捣碎。只有土炕保留着一丝暖意,给受冻的孩子一种庇护。土炕连着灶台,做饭时柴火的余热钻进炕里,熏着土坯,缓缓散发出来,传到人体。土炕是中国古老的土暖气,一用就是几千年。一天三顿饭,做了饭也烧了炕,临睡前再专门烧一次炕,身下的土炕暖烘烘热到天明。有一年到舅舅家,表哥订婚传帖,炒菜做饭,灶火一天没断,睡觉时土炕就像烙铁一样,烤得人翻来覆去睡不着,口干舌燥。

灶台与土炕之间有段砖台,一尺多高,放灯碗、火柴什么的,叫灯台。灯台后面的炕头,是屋里最好的位置,来了客人先往炕头上让。上面通常摆一个小炕桌,放上茶壶,烟笸箩。农家说媒、传帖、拜亲等大事,一般都在炕桌上进行。炕尾有板柜,白天摞被褥,被褥高度标志着贫富。我家家底薄,仅有两床被子,表哥来了与我打通脚,一条被子各睡一头。他是汗脚,臭味熏死个人。

炕头是女人一生的舞台。新媳妇进门,先要盘腿坐三天,不抬屁股,一边应付闹房,一边控制内急,所以不进汤水,只吃鸡蛋。之后从炕头到锅头,便是生活的半径。一天到晚在炕上纺线、缝补、纳鞋底,再就是生孩子、坐月子、奶孩子;累了炕头上挣扎,病了炕头上等死,直到两腿一蹬,陈尸炕上,走完一生道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男人的时间,也有三分之一消磨在炕上。年幼恋母,婚后恋妻,冬天恋被窝。土炕上舒坦,土炕上有做不完的梦。有一次听墙根晒大阳的大老爷儿们说梦,一个说梦见当了县长,一天三顿白馒头,就着油条吃,还泼两碗鸡蛋,吃着一碗看着一碗。边说边吧嗒嘴,哈喇子都流下来了。另一个说做梦梦见当了专员,从咱村到顺德府口,官道上的粪都被俺包圆了,谁也不许抢着拾,拾了一筐又一筐。说到得意时,手都在颤抖着。我儿时土炕上的梦是演戏,当大将,不断变换,手持着兵器,单鞭呼延庆,双枪陆文龙,程咬金三斧破瓦岗,秦怀玉银枪杀四门,五鼠闹东京,六出祁山,杨七郎,八大锤,九江口,十字坡……无非白天看的戏夜里又自演一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忽然一天,乡亲们的梦都破碎了。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人民公社决议,拆掉土炕做肥料,支持高产放卫星。民兵挨家挨户抡大锤,砸土炕。老奶奶们像丢了命根子丢了魂儿一样号啕大哭:“俺的娘哎,俺的炕哎,怎么说没就没了,往后过冬俺可靠谁啊,俺那知冷知热的娘哎,俺那冬暖夏凉的土炕哎……”

从此,土炕在农村消失,换成了床、木床、席梦思,但是躺在上面没了土炕的感觉,没了踏实,没了冬暖夏凉,没了奇妙的梦,接不上地气,与大地隔离开了。

原载《中国作家》201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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