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好运”是莫罗的标志。每当他主持的电视节目结束时,他都要跟观众说一句“晚安,好运”,这个习惯始于他的广播生涯。莫罗被CBS派到欧洲工作9年,赶上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势造英雄,他用广播向美国直播战况,出了名。
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美国和苏联联手打败了德国法西斯,却因为意识形态不同,各立山头,掀起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冷战”,全世界分成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两个阵营。在美国,许多人认为共产主义是国内诸多问题的根源,反共情绪甚嚣尘上。其中兴风作浪的旗帜人物是参议员麦卡锡,他公开宣称共产主义分子已经渗透了美国社会的各个阶层,政府里就有200多个。他大张旗鼓地借调查之名,行诬陷迫害之实。在铺天盖地的整人运动中,麦卡锡的权力越来越大。那个年头,谁要是被扣上一顶红帽子,就别想在美国混了。丢了工作事小,弄不好还有牢狱之灾。大多数美国人对麦卡锡扣帽子整人那一套是敢怒不敢言,特别是广播电视新闻界的名人。
莫罗是个例外。他看不惯当权者整老百姓那一套,公开挑战麦卡锡。1953年10月,莫罗主持的电视节目《现在请看》(SeeItNow)播出一则报道,轰动了美国。26岁的空军少尉米罗·拉杜洛维奇(MiloRadulovich)因为父亲和姐姐翻阅“颠覆性”报纸,被列为危险分子。经调查,拉杜洛维奇家人阅读的塞尔维亚报纸支持南斯拉夫元帅铁托,而南斯拉夫属于社会主义阵营。由于拉杜洛维奇少尉拒绝公开谴责家人的读报行为,因此军方未经公开审理便决定将其开除。因为家人读报便被列为危害国家的危险分子,这不是迫害是什么?何况美国向世界宣称自己是自由国家!在莫罗的节目中,拉杜洛维奇少尉平静地质问:“如果由于亲属的原因我被定罪,那么我的孩子也要因为我而遭到指控吗?如果这样无中生有,那会产生漫无边际的连锁反应!”
这期节目没有点麦卡锡的名字,但是观众心知肚明——最有声望的记者站出来了!罗列罪名、整人害人的当权派有对手了!几天后,观众的电报、电话、信件,带着恶气长出的感激和喜悦,如雪片般飞进CBS。但是,莫罗的老板威廉·佩利(WilliamPaley)火了。
CBS老板佩利对下属十分严格,他定过一个规矩:所有工作人员不能和他建立私交。也就是说,老板拒绝跟手下拉交情、套近乎。只有莫罗例外,在影片《晚安,好运》中,莫罗管佩利叫“比尔”(Bill是William的昵称),其他人都毕恭毕敬地叫“佩利先生”。原因很简单,莫罗能耐大。
莫罗能耐有多大?举个简单的例子,1937年莫罗初到英国当驻外记者,向伦敦记者协会递交入会申请,居然遭到拒绝,因为那时候广播在新闻界没有地位。伦敦记者协会由报纸、通讯社和“其他新闻机构”的记者组成,而广播记者竟然连“其他新闻机构”都无法混入。七年后,莫罗以精湛的业绩成为伦敦记者协会主席。这就是莫罗的能耐。他在伦敦能量之大,大到可以轻易敲开一个个内阁部长的大门。他在美国声誉之高,高到回国休假时罗斯福总统夫妇亲设晚宴招待。老板佩利爱才,因此和莫罗一直私交甚笃。可是佩利毕竟是老板,他的主要心思是生意,得罪掌权者对生意没好处。于是,佩利把莫罗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两句寒暄后便是严厉的争执。
影片《晚安,好运》精彩地再现了这一幕。
佩利:出了事,你吃亏。你那五个记者全失业,我还要为更多人的饭碗操心。放手吧。麦卡锡早晚咎由自取,会有人收拾他。
莫罗:比尔,你说过公司不干预新闻,新闻是我们的事……
佩利:我们不制造新闻,我们报道新闻……
莫罗:他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冤枉好人……
佩利:他出格了,参议院会调查,到时候我们再报道不迟……
莫罗:他践踏无辜,百分之百的错误……
佩利:你呢?你在新闻里审判他?他有反驳的机会吗?你不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莫罗:我想做的事情是……
佩利:我给你发工资,我让你住上大房子,我送你儿子上完学。现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应该提前跟我打招呼。
在争吵中,佩利和莫罗都理直气壮,不给对方说完话的机会。老板佩利的意思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轮不到你莫罗来收拾麦卡锡,更犯不着惹一身臊。但是莫罗是记者,一个出色的记者。记者是公众的良知,该说话的时候压力再大也要挺身而出。即使麦卡锡有倒台的那一天,记者也要冲锋在前,早一天把他掀翻在地,省得他祸害更多人。于是莫罗搬出新闻独立性和老板争辩,这样一来,佩利就急了。佩利当然明白新闻是怎么回事,但是屁股指挥脑袋,他的位置让他的心思围着生意转。情急之下,佩利开始教训莫罗:别跟我讲平衡公正那一套,CBS是生意!这段争吵的最后一句是佩利怒气冲冲地说:“公司不干预新闻,但是新闻也不能危害CBS几百号人的饭碗!”说罢,两人不欢而散。
报道拉杜洛维奇案件之前,莫罗已经承担了压力和风险。《现在请看》每周播出一次,播出前都要在报纸上做广告。哪个赞助商敢挑战当权者?于是莫罗和制片人分摊了3000美元的广告费。节目播出后,军方撤回对拉杜洛维奇的指控。莫罗虽然胜利了,但是遭到公司内外的围攻,污蔑陷害接踵而至。有人说他是共产主义分子,年轻时还拿过苏联共产党的钱。
一边是初战告捷的喜悦,一边是变本加厉的威胁,莫罗本可以急流勇退、见好就收,但是他选择了一鼓作气、乘胜直追。1954年3月9日,莫罗在节目中把矛头直指麦卡锡,发起猛攻。节目开始前,他的手指不断发抖,倒计时的秒表居然没能按下。此时此刻,莫罗承受的紧张和压力可见一斑。节目开始了,莫罗香烟在手,表情坚定而沉着:“我们不能一边在国外捍卫自由,一般在国内抛弃自由。来自威斯康星州的那位资历不深的参议员,其行动已经引起我们盟国的惊诧和沮丧,并使我们的敌人感到欣慰。这是谁的过错?其实不是他的过错。这种人人自危的局面不是他制造的,他不过利用了这个局面,而且利用得相当成功。”这段话被无数本美国新闻史教材引用,算得上莫罗留给后辈的激励。
孤胆英雄莫罗成功了,他无畏权贵的精神再次赢得同行和百姓的尊敬和信赖。但是,《现在请看》的广告在减少,娱乐节目正在走红。老板佩利和莫罗再次针锋相对。
佩利:你每次触及敏感题目,我都肚子疼。我不需要这种节目。
莫罗:这是你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们制作节目,内容更重要……
佩利:那是你的事、你的节目,不是我的……
莫罗:《CBS新闻》、《现在请看》,都是你的……佩利:我没看出来……莫罗:你想要什么?信誉?
佩利:我从没干涉过你一期节目。所有附属台都要我们制作的娱乐节目,我不能失去它们。我还要想尽办法保住播出许可证,而有权吊销许可证的人就是你隔三差五要拉下马的那帮政客。即便如此,我从没有、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一个“不”字。
莫罗:我们配合得很好。我坚信CBS的信誉来自新闻部的工作成绩,我认为“从不说不”和“从不干预节目”不是一回事。
佩利:你应该去教新闻。
这段对白道出了新闻行业的微妙之处,微妙在于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和妥协。佩利是个好老板,美国广播电视史上响当当的开创性人物。他在CBS经营了54年,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收拾成一个享誉全球的媒体王国。他是精明的生意人,最清楚新闻的信誉就是生意的信誉。原因很简单,广播电视的根基是新闻,客观公正是新闻的灵魂。在佩利的领导下,CBS新闻部建立了一套职业标准,至今为人效仿。创办于1968年的《60分钟》节目,就是佩利时代的产物。其调查性报道的风格和手法沿用至今,影响了几代新闻人。2004年揭露美军虐待伊拉克战俘的报道,就是《60分钟》捅出来的,播出后全球哗然,美军信誉扫地。拉瑟的小布什逃兵役报道,也是《60分钟》的杰作。
但是,生意不能光靠信誉养活,还要处理各方面的关系,更要挣钱。维持人脉就不能老得罪当权者,挣钱就要迎合市场口味。因此佩利必然和一心追求公正的莫罗发生冲突,用娱乐节目代替找麻烦的新闻报道。莫罗呢,不把麦卡锡拉下马,他一样功成名就。收拾了可恶的参议员,他却没了“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机会。这飘忽于现实世界和新闻理想之间的诸多一言难尽,正是新闻行业的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