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来，西方文化在全世界扩张，西方文化优越论甚嚣尘上，一些西方学者甚至用落后和缺乏理性来描述东方文明。但是在8—11世纪之间，如果拿欧洲的基督教文明和阿拉伯的伊斯兰文明相比，明显落后的恰恰是前者。在那个历史阶段，罗马帝国衰落，阿拉伯帝国扩张，是穆斯林把先进的文化带到欧洲，促进了东西方文化的交流，欧洲学者从灿烂辉煌的伊斯兰文明中受益匪浅。阿拉伯文化在欧洲的文学、艺术、哲学和科学等许多领域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并且成为西欧文艺复兴的重要渊源。
小村庄里的大学者
2005年2月底的一个周末，我去拜访穆丈和温迪夫妇。他们住在离剑桥不远的一个村子里，都是自由职业者，整天待在家里。周末，他们经常约上些朋友聚会聊天，算是一种调剂。穆丈是伊朗移民，在剑桥大学读完医学博士后从医。但是他对伊斯兰的兴趣比治病救人大得多，于是他一边当医生，一边继续在剑桥研究伊斯兰。后来，他干脆辞了工作，专心研究宗教。穆丈的学问做得挺大，著述丰富。不信的话，可以在网上搜搜他的名字——MoojanMomen。值得一提的是，穆丈并非穆斯林，他信巴哈伊教。穆丈的老家伊朗，是一个什叶派伊斯兰国家。巴哈伊教从创建那天起，就受到历任伊朗政府的镇压和驱逐。溯源穷流，或许是知识分子反抗压迫的最好形式。所以，穆丈的研究专长恰恰是伊斯兰的什叶派。穆丈的夫人温迪是出版业的自由职业者。20世纪70年代，她只花了两年时间就在著名的LSE（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拿下了博士学位，其间还生了孩子。
她津津乐道地跟我谈起这段经历时，眉眼间充满了自豪。五年后，我读博士期间，媳妇也生了个大胖儿子。一边工作、读书，一边添丁进口，当然令人振奋。可是自豪之余，谁辛苦谁知道啊。人的精力都差不多，鱼和熊掌兼得的代价，只能是双倍于别人的付出。其实，穆丈和温迪夫妇也是这样。从表面上看，这对夫妻整天待在家里，貌似没有任何外来压力，活得逍遥自在，其实两人忙得很。他们的办公室就是家里二楼的书房。书房本来就不大，再加上爬满四壁的书，被挤得满满当当。我去的那个周末穆丈比较忙，赶着编辑一期马上付印的学刊。他连陪客人聊天的时间都没有，一直趴在电脑前。茶余饭后，我跟穆丈闲聊了几句，还真开眼界。穆丈说，是伊斯兰文明给中世纪黑暗的欧洲带来启蒙，并对后来的文艺复兴产生了巨大影响。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颇感惊讶。穆丈接着说，大学并非欧洲土特产，是穆斯林带来的，没有伊斯兰就没有欧洲的第一所大学。我问他：“欧洲的第一所大学在哪儿？”他说：“应该是科尔多瓦，西班牙南部。”
半年后，我来到科尔多瓦。
初识科尔多瓦
从8世纪中期开始，科尔多瓦成为穆斯林占领下西班牙的首府。9—10世纪，科尔多瓦进入鼎盛时期，商业繁荣、文化发达，有“世界的宝石”之称。那时候城里有10多万户，人口50多万，而巴黎的人口还不到4万。论居民数量，科尔多瓦是欧洲最大的城市。当时欧洲其他地区还处在封建世袭制度的统治之下，商业和经济生活十分匮乏。但是科尔多瓦有好几家大型集贸市场，光织布、卖布的就有15000家。科尔多瓦不但是商贸中心，也是金融中心，南来北往的商人普遍使用的货币就是科尔多瓦铸造的金币。据一些学者考证，科尔多瓦是罗马帝国衰落后欧洲第一个繁荣的商业城市。这个第一要归功于阿拉伯人的重商传统。伊斯兰教徒认为“商人是世界的信使和安拉在大地上的忠实奴仆”，《古兰经》明确规定，鼓励和保护商业是所有穆斯林必备的义务和道德。
在城市基础建设上，科尔多瓦展现出大城市的派头，据说城里有700座清真寺、900个公共浴池和50家医院。公共浴池里的镀银盆子里有冷、热水，客人来了以后，还可以得到免费的玫瑰水和核桃树皮。有了玫瑰水，沐浴后的身体多了一份芬芳。而核桃树皮可以清洁牙齿和口腔，据说还能让牙齿亮起来。欧洲其他地区老百姓的生活条件就差多了，所谓的城镇不过是围绕堡垒和教堂建的一些木头和茅草房。而在科尔多瓦的居民家里，夏天可以在大理石阳台上享受一片凉爽，冬天，屋里脚底下有热气管道输送温暖。晚上，居民可以顺着城里的街道走出近20里地，用不着担心天黑迷路，有路灯呢，当然不是电灯泡。伦敦、巴黎这两个当代国际化大都市什么时候有了铺筑过的街道和道路照明设施？700年以后！你说那个年代的欧洲是不是黑暗、落后？！
去科尔多瓦那次旅行是我在英国留学期间的最后一次欧洲大陆游。由于太贪心，我在两周半的时间里塞进了七个憧憬已久的城市，阿姆斯特丹、海牙、柏林、慕尼黑、格拉纳达、科尔多瓦和马德里。由于从慕尼黑到西班牙南部的航班少，我只好在伦敦中转，顺便看几个朋友。这样一来，17天跑了八个城市。我粗略地算了算，也有五六千公里了，算得上一次万里长征。到了科尔多瓦，我深深体会到“红军的双脚是量天尺”这个比喻所承担的沉重和苦难，异国风韵产生的视觉刺激已经不能驱动两条腿实现闲庭信步的美好愿望了。或许是老天爷可怜我这个贪婪看世界的穷学生，三天雷电交加让我在小旅店里找到了休息的理由。我住的旅店在老城里，门前那条街道虽然不宽，却在弯弯曲曲中望不到尽头。骤雨初歇，我便迫不及待地沿着这条小街逛老城。没承想，刚走出200米，便一片豁然开朗——偌大的围墙矗立在面前。我想，这个围起来的大院落一定有故事。转身返回旅店，我要了一张科尔多瓦旅游图。
原来，这个大院落就是科尔多瓦的标志性建筑——大清真寺。大清真寺已经有1200多年历史了，当年，里面可以容纳5500人，至今仍是世界上最大的清真寺之一。1986年，包括大清真寺在内的科尔多瓦历史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下令建造清真寺的人是科尔多瓦的埃米尔拉赫曼，埃米尔是阿拉伯人对领袖和首领的称呼。拉赫曼命运坎坷，用现在的话说，他是流亡海外的国家元首。阿拉伯帝国的第一个王朝叫倭马亚，始于661年，定都大马士革。就是在这个朝代，帝国的疆土由亚洲的阿拉伯半岛扩张到北非和西班牙，地中海几乎成为内湖。倭马亚王朝的统治没满百年就被推翻了，遗族拉赫曼为了逃避改朝换代后的屠杀，在巴勒斯坦和北非流亡了5年。北非土著柏柏尔人皈依了伊斯兰，拉赫曼带着柏柏尔人跑到西班牙夺取了政权，并在756年宣布独立，定都科尔多瓦，与定都巴格达的阿巴斯新王朝分庭抗礼。我国唐代称阿拉伯为大食，由于科尔多瓦这个阿拉伯国家崇尚白色，《旧唐书》称其为白衣大食。而巴格达的阿巴斯王朝旗帜是黑色的，我国古书上称之为黑衣大食。
拉赫曼在他的独立王国经营了30多年，在他去世前两年，开始修建科尔多瓦大清真寺。科尔多瓦是被穆斯林占领的基督教城市，拉赫曼是流亡的阿拉伯倭马亚王朝继承人，因此无论对于基督教世界，还是对于伊斯兰世界，修建宏伟的清真寺都是一种表达权力和繁荣的方式。随着科尔多瓦人口和城市重要性的不断增长，拉赫曼的几个继承人不断扩建清真寺，终于使之可以和麦加圣地清真寺相媲美。
除了大清真寺，穆斯林还在科尔多瓦修建了大图书馆，藏书量高达60万册。另外，城里规模稍逊的图书馆还有70多个，还有一些书店。而在同一时代，比利牛斯山以北的欧洲地区很少有图书馆，就是有，书籍也不会超过500本。当欧洲人尚不知纸张为何物的时候，这一传播知识的载体在科尔多瓦已经随处可见了。阿拉伯人重视知识，在他们的传统观念中，“人类最美的装饰是知识”、“学者的墨水像殉道者的鲜血一样受到尊重”。据说，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曾经说过：“学问好比阿拉伯人丢失骆驼，无论在哪里发现，都要把它牵回来。”为了传播知识，阿拉伯人建立了完备的教育体制。遍布各地的清真寺、天文台、图书馆和医院都有教育功能，而大学则是阿拉伯教育体制中的佼佼者。10世纪中叶，阿拉伯人在科尔多瓦建立第一所大学，随后这种教育机构在欧、亚、非的伊斯兰大城市中被逐渐推广。这就是为什么穆丈说，没有伊斯兰就没有欧洲的第一所大学。
科尔多瓦与文艺复兴
对于穆丈的另一个说法，即伊斯兰文明启蒙了黑暗的欧洲，并为后来的文艺复兴作出了巨大贡献，我也在科尔多瓦找到了证据。不过，这件事情说来话长，要先追溯一下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历史。两个宗教都信一个神，前者叫上帝，后者叫安拉，阿拉伯地区的基督徒也管上帝叫安拉。基督教的创立比伊斯兰早了近700年，先占领了欧洲。伊斯兰则后来居上，在西班牙、意大利烙下了几百年的历史印迹。再后来，基督徒收复失地，并在社会发展中逐渐占了上风，保持至今。这倒应了我们中国人那句话，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
还是从罗马说起吧，那是世界上第一个帝国，欧洲人的骄傲。第一个罗马皇帝恺撒统治时代，基督教的救世主耶稣在巴勒斯坦诞生了。耶稣是犹太人，犹太民族弱小，在古代一直饱受异族压迫和奴役。1世纪，罗马帝国彻底取消了犹太人的以色列王国，巴勒斯坦地区成了罗马帝国的一个省。换句话说，耶稣是生活在被占领国土上的亡国奴。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罪名是“谋反罗马”，由此可见，在罗马帝国早期，基督教徒是遭到迫害和镇压的。综观各种宗教的起源，无不是非主流的“异端”。
200多年后，也就是4世纪初，罗马皇帝君士坦丁的老婆和闺女都信了基督，再加上他本人觉得基督教可以维系庞大帝国的统一，于是承认了基督教的合法地位。4世纪末，另一位罗马皇帝下令关闭一切异教神庙，基督教成为国教。不久，罗马帝国境内所有寺院和僧侣都皈依基督教。罗马帝国的疆土囊括欧洲、西亚和北非，这些地盘自然也是基督教的天下。不过，伴随着基督教的蓬勃发展，罗马帝国衰亡了。这时候，还没有伊斯兰教。大约在570年，阿拉伯人穆罕默德在麦加出生了，他就是伊斯兰教的创始人。穆罕默德出生前父亲亡故，6岁时母亲病死，祖父和伯父把他抚养成人。他童年时替人放牧，12岁开始跟随伯父外出经商，到过叙利亚赫巴勒斯坦，对犹太教和基督教都有所了解。25岁那年，穆罕默德在一次旅行中认识了40岁的同乡寡妇赫蒂彻。赫蒂彻觉得穆罕默德能干，于是雇他帮自己料理生意。不久，两个人结了婚。40岁前，穆罕默德没干什么重要的事情。他最初为人所知的身份是，麦加城里一个富商遗孀的年轻丈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