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时报》是美国的主流报纸,日发行量有60多万份。在美国报业普遍削减国际报道的今天,这份报纸维持了相当规模的驻外记者,报道质量在西方新闻业享有很高声誉,是一份严肃报纸。
2007年12月4日,《洛杉矶时报》刊发了《主播台后的中国人》(ChinasManattheAnchorDesk)一文。文章的副标题是“西方人埃德温·马厄为中国的电视台播报‘政府’新闻,他对于那些叫他叛徒的人不屑一顾”。这篇报道的口吻和内容让许多国内读者感到很不舒服。文章多次引用了美国学者和媒体人对埃德温的批评,说他“令所有西方记者背负恶名”。
《洛杉矶时报》的文章出笼后,《环球时报》等国内许多报纸一边批驳,一边声援埃德温。与此同时,美国和澳大利亚的许多英文网站也激烈讨论埃德温是否应该为中国的国家电视台工作。那段时间,海内外的各种采访纷至沓来。光CCTV的中文节目,埃德温就连续上了两次。他在忙于应付之余不由得感叹:“Thisthingwillneverend!”(这事情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洛杉矶时报》对埃德温的报道并无新意。西方舆论对中国媒体的批评谩骂司空见惯,那位美国记者无非下了点猛药。《洛杉矶时报》的读者群主要是美国人。美国人对中国的印象都是媒体灌输出来的,偏见是思维定式。你想想,别的媒体都骂中国,如果你写的报道不痛不痒,谁看呢?所以,这个记者把自己不便说的狠话,用采访的方式,让别人说了出来。这是谋生之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说起这个美国记者,我对他的做法颇不以为然。他来电视台采访埃德温期间,大谈对半岛电视台的研究。他故做纳闷状说:“知道吗,很多美国人居然为半岛电视台工作。”言外之意,埃德温为CCTV工作没什么大不了的。美国人还为半岛电视台卖命呢。要知道,美军入侵阿富汗和伊拉克期间,半岛电视台给美国政府捣了不少乱。它一天到晚播什么样的画面呢?美军伤亡、无辜平民饱受战争煎熬以及拉登的录像带。正因为如此,当年的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恼羞成怒,骂半岛电视台是传播“恶毒谎言”的“基地组织喉舌”,布什总统更是动过轰炸半岛电视台总部的念头。
如今,美国记者居然为半岛电视台效力,这还了得?可是,等《洛杉矶时报》的文章登出来,只见埃德温挨骂,没见美国记者遭殃。你要是真全面客观,怎么不顺便带上几笔,抨击一下自己的同胞呢?不提就不提吧,你采访的时候高谈阔论什么呢?拉近乎,套材料?都是干这行的,没这个必要。那篇文章中还有这么一段话,挺有意思:“他(埃德温)的节目表明,新兴的全球传媒正在模糊政治、语言和国籍的界限。CNN、BBC以及其他国际电视网均以雇用外国记者和播音员为特色。这一趋势也影响了那些被看成电视新闻阵线外围运动员的电视网。”谁是“外围运动员”(fringeplayers)呢?文章列举了半岛电视台和CCTV。
不错,在国际广播电视格局中,CCTV的确不在中心位置。但是CCTV英语频道想做的事情,正是从边缘走向中心,在世界舆论中提高自己的嗓门。这个从边缘走向中心的过程,是中国融入世界体系进程的一部分。这几年,中国发展太快,一边创造经济奇迹,一边高声呼喊,我们要以独特的方式融入国际体系。这一下,西方人着急了,因为现在这个世界体系的创造者、维护者和受益者都是西方人。在他们眼中,中国是个有待改造的另类。这么个不听话的异端飞速从边缘向中心挺进,换谁都要上火。所以,隔三差五警告一下、骂两句,再正常不过了。
美国报纸拿埃德温当靶子,恰恰折射出中国与世界体系融合过程中的碰撞。有一次,我和埃德温在走廊里聊天。我问他,在北京住了四五年,感觉如何?他说,生活在中国如同乘坐高速火车,列车前进方向明确,乘客却不知道下一个拐弯的地方。细数他的中国经历,果然如此,走上CCTV新闻主播台,本是驾轻就熟、重操旧业,没想到备受境外媒体关注;没过多久,荣获中国友谊奖,受到中国国家领导人接见;再不久,被抛入一场意识形态争论,吸引了东西方传媒人的共同关注。这场争论尚未平息,他又登上了国庆60周年大庆的游行花车,从天安门城楼前挥手走过。这一系列不期而遇的“拐弯”,让埃德温爱上了中国。他喜欢生活中不断出现的惊喜,就像当初来中国,完全是个意外。
装中国酒的外国瓶
埃德温为什么来中国?这要从他在澳大利亚的事业说起。尽管埃德温出名在澳大利亚,但他是新西兰人。新西兰人的外号是KIWI,如果不是埃德温,我一直以为KIWI就是猕猴桃。其实,KIWI还是一种不会飞的鸟,学名叫鹬鸵。埃德温说,新西兰的广播行业孕育了自己的新闻生涯。1965年入行后,他学会了在广播中念新闻和当DJ。电视出现后,他投身新领域,成了电视新闻播音员。那时候,屏幕还是黑白的。
年轻人学了些本事都想闯世界,埃德温也不例外。他瞄上了邻国澳大利亚,那里的机会多,挑战也多。闯天下的头几年,埃德温经常换地方。虽然一直在电视屏幕上晃来晃去,但是并没有固定的节目,新闻、访谈、智力测验,什么活儿都干。直到1979年,澳大利亚广播公司(ABC)录用了他,埃德温一家才在墨尔本安定下来。在澳大利亚ABC相当于中国的CCTV,进了国家队,埃德温一干就是20年。20世纪90年代,主持天气和新闻节目的埃德温在墨尔本功成名就。观众组织了“埃德温·马厄欣赏协会”,他的三本著作相继问世。他还填词并说唱了一首RAP,引起不小轰动。那个时候,埃德温不时登上各种传奇人物榜,还有应接不暇的公众演讲,用我们的话说,火了。
命运最能捉弄人。
正当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埃德温的妻子1999年被确诊为脑癌。为了专心陪伴妻子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他悄然淡出屏幕。妻子去世后,埃德温创办了马厄媒体服务公司,从事播音培训。我曾经和埃德温聊起这段人生经历,我问他,为什么不回ABC?他说,我不是一个走回头路的人。2003年春天,新公司还处在蹒跚起步阶段。一个雨天,埃德温在家里百无聊赖地打开了老式短波收音机,无意中搜索到了中国国际广播电台(CRI)招聘外国专家的广告。他发了电子邮件,不久来到北京,担任CRI英语播音指导。在国家单位工作的外国专家大多住在友谊宾馆,我们台的一位澳大利亚专家无意间碰到了埃德温。他对英语频道的领导说:“那是埃德温·马厄,我是看着他的新闻长大的!”于是,埃德温收到CCTV9的邀请。
说到这儿,就要介绍一下CCTV9了,不然难以理解为什么埃德温一亮相,就掀起阵阵波澜。CCTV9于2000年9月25日正式开播,节目以新闻为主,口号是“世界了解中国的窗口”。至于这扇窗口里能不能露出洋人脸?现在看来,不是问题,但是在当年,还是有顾虑。我问过长期主管CCTV9的海外节目中心主任盛亦来。他说:“英文频道是办给外国人看的,英文必须地道,最地道莫过于土生土长的外国人。从设计英文频道时就考虑逐渐引进英语国家的人做主持人。比如ABC(美国出生的华人)、BBC(英国出生的华人),也不排除洋人。但是,最早的时候计划未得到上级认可。”让一个西方人主持中国国家电视台的新闻节目,这件事从酝酿到实现有些波折是可以理解的。
首先,CCTV9代表中国形象,外国人有资格吗?其次,新闻是政治,国家电视台的新闻更是政治,中国和西方意识形态差异迥然,西方播音员在政治上是否安全?很快,这些疑虑被打消了,国家领导人提出要把CCTV9办成中国的CNN。尽管实现这个目标具有相当难度,但是它反应了中国政府积极参与国际舆论竞争的信心和勇气。在这样的背景下,CCTV9不断改版。2004年,CCTV9将自己的口号由“中国的窗口”改为“中国和世界的窗口”,在报道中国的同时,用中国视角报道世界。这次改版的一大亮点就是“用外国瓶装中国酒”,埃德温就是在这一年的3月开始担任CCTV9的新闻播音员。《中央电视台年鉴2005卷》中记载:“英语母语人士参与主持,不仅大大提高了英文国际频道的播报水平,增强了可信度,而且进一步突出了国际频道的特色。”
我问过埃德温在CCTV9亮相时的感受,他回忆起走进演播室前的一个细节。在化妆间,一位播财经新闻的外国播音员对他说,你是CCTV时政新闻播音员中第一个洋面孔。这句话让他吃了一惊,埃德温没想到在异国他乡重操旧业,竟然是开天辟地的创举。后来的反响更让他始料不及。
众人瞩目
洋面孔在CCTV9的亮相立刻在英语世界引来广泛关注。各种境外采访纷至沓来,共同的疑问是:一个具有如此丰富新闻经验、在西方主流电视台功成名就的主持人怎么跑道到共产党的宣传机构来了?较早报道此事的是香港销量最高的英语报纸《南华早报》。2004年4月6日,该报用半个版的篇幅报道了埃德温,题目是《CCTV力求摆脱喉舌形象——雇用澳大利亚播音员是国家电视台国际频道吸引西方观众的第一步》。报道中引用了对埃德温的采访:“有些新闻可能被认为政治上敏感,但这并不影响我帮助观众理解新闻。这些新闻和其他新闻一样,都要清晰地读出来。”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回答,即新闻工作者的职责是帮助观众获取新闻事实,因此不能在播报新闻时流露、阐述自己的政治观点。这样的回答既专业又保险,避免了纠缠意识形态分歧。直到今天,埃德温仍然如此回答这种问题。
与埃德温共事几年来,我一直想知道他对新闻和政治关系的看法。有一次,我问他:“你怎么看待CCTV的政治倾向?”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坦诚:“的确有人批评CCTV的新闻报道方式,但是每个国家电视台都挨批。比如澳大利亚广播公司,有人说它太右了,也有人说它太左了。国家电视台都有这样的问题,让所有人永远满意是不可能的。你只能在某些时刻取悦某些人。国家电视台受政府控制是事实,无法改变,只能接受。我不是来中国改变制度的。在一个机构工作意味着选择了一个团队,这个团队有队长,也有规矩,因此要守规矩,不想遵守规矩就退出。
从我这个外国人的角度看,在现有体制和环境的界限内仍然可以尽最大努力提高节目水平。外国专家的任务正是如此,传授我们的技术和经验。”那次交谈,埃德温还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谈到政府与媒体的关系。他说,在新西兰,政府对媒体的完全控制一直持续到20世纪70年代。再早的时候,新西兰有许多私人电台,当政府意识到电台越来越流行时就关闭了所有私人电台,只剩下政府一家。那时候全国每天只有晚上9点一档广播新闻,内容大多是政府各个部门的新闻稿。“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20世纪70年代,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变化总要发生,有的时候来得比较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