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的诗人很幽默而贴切地把灵感的来源分为马上、厕上、枕上。对常人来说,可能很少能体验到灵感迸发的激情,但就单纯的读书而非创作而言,书籍却是需择地而读,即车上、厕上、枕上。
车上适合读者,为流行文学;厕上适合读者,为垃圾文化;惟于隆冬雪夜,拥衾独坐,斜倚绣枕,手执一卷,非是大家之作不可。
初冬的这个周末,虽然外面没有下雪,却是在小酌之后,趁着微醺,靠在母亲亲手缝制的松软的“小羽毛”靠垫上,手执一本发黄的小册子——纪伯伦的《先知》,品味大师的睿智和优美。
好久没有读如此动人的小诗。在快餐流行的21世纪,重温1923年写就的这帧小品,仿佛灵魂被沧浪之水涤荡。精简的短句,清丽的词语,像丝丝缕缕暗香,像袅袅轻漾的暖风,像绵密细柔的飞雨,像清寒透骨的薄荷茶。
来自黎巴嫩布什拉亚村基督教牧民家庭的纪伯伦,才华横溢而命运多舛。12岁随母赴美,15岁回贝鲁特读书,18岁又因思想激进被驱逐出境,再度赴美客居纽约,随后连逝三位亲人。他的生活一直很困窘,靠写文卖画为生,直到得到资助,才能去巴黎美术学院学习绘画。后师从雕塑大师罗丹,并在其引导下,了解并深受英国诗人和画家布莱克的影响,被罗丹称为“20世纪的布莱克”。他创立阿拉伯文学的第一个流派——叙美派(阿拉伯侨民文学),和泰戈尔一样,使东方文学走向世界。
纪伯伦的文学生涯是从写小说开始,定居美国以后才开始改写散文诗。他的散文诗渗透着东方的哲理,横亘着知性的脉络,弥漫着抒情的柔氛,《先知》即是其代表作之一。
《先知》深受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影响,以先知亚墨斯达法将要离开居住了12年的阿法利斯城,乘船归回他生长的岛上去为因由。女预言者爱尔美差代表民众,请求先知传授真理,披露“真我”。于是,先知对生活中某种事物、某种现象、某种关系、某种感情进行阐释论说,理性的思索化为文字的清流,低吟浅唱。
我无幸得见这位20世纪30年代早逝的诗人,但是这本小书的环衬上,印着他的黑白肖像:低着头,像在创作,又像在沉思。这个清瘦的男人,写下了如此温柔而精妙的词句:
“爱……他舂打你使你赤裸,他筛分你使你脱壳,他磨碾你直至洁白,他揉搓你直至坚韧……”(《论爱》)好像瞬间就悟了,我们为什么一直固执地以为爱带来的必定是“和平和逸乐”呢?如果由爱所致的痛彻换来的是灵与肉的“洁白”与“柔韧”,那么我宁愿被“钉在十字架上”,宁愿被“刈剪”。
“清晨醒起,以喜飏的心来致谢这爱的又一日;日中静息,默念爱的浓欢;晚潮退时,感谢地回家;然后在睡时祈祷,因为有被爱者在你的心中,有赞美之歌在你的唇上。”(《论爱》)“在你们合一之中,要有间隙;彼此相爱,却不要做成爱的系链;彼此斟满了杯,却不要在同一杯中啜饮;彼此递赠着面包,却仍让彼此静独。要站在一处,却不要太密迩,因为橡树和松柏,也不在彼此的荫中生长。”(《论婚姻》)“美是永生的揽镜自照,但你就是永生,你也是镜子。”(《论美》)《先知》从开始酝酿构思,到出版发行,用了20多年时间。那时十几岁的纪伯伦在黎巴嫩,曾到墓地里寻找耶稣,并献上鲜花。他后来还写过一篇《人子耶稣》,更彰显了其一贯的神秘主义倾向。“这是我思考了一千年的书,它是我的第二次降生”,诗人自己这样评价《先知》。
这本小书是冰心的译文,一个国外优秀男诗人的佳作由中国一个优秀女诗人翻译,原文的思想精髓和优美的文笔得以忠实而真切地再现。
纪伯伦一生未婚,绘画和诗歌是他艺术的双翼。当他预感死神将至,更是不顾病痛,终日伏案写作,直至48岁英年早逝。
“假如我相信耶稣能重返大地,我确信他是借纪伯伦之体还魂的。”一位美国作家如是说。
2003.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