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上著名的作家,以自杀方式结束自己辉煌生命的人,历历可数:老舍、三岛由纪夫、叶赛宁、海明威、杰克·伦敦……但最具莎士比亚悲剧特征的是1942年在巴西里约热内卢的宅邸中,偕妻子服毒自尽的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
富裕的工厂主家庭出身的茨威格,青年时代曾在维也纳和柏林学习文学和哲学,大学时就出版了第一本诗集。他涉足各种文学体裁,除诗歌外,还写有传记和小说。他的文笔华美而优雅,理性而忧伤,抒情糅合着评述,宣泄交织着精描。他深受弗罗伊德学说的影响,并将其娴熟运用于小说创作中。
茨威格的小说里最显著的特征是大量的修辞、藻饰,浓墨重彩的景物描写,细腻入微的心理刻画,繁而不杂的场景再现,真实贴切的人物语言。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女性口吻、女性心态描摹刻画得那份细致与真实,使人难以置信出自男性作家之手。情窦初开女孩的痴狂,初谙情事少女的羞怯,沉沦底层弃妇的无奈,痛失爱子慈母的悲哀,絮语切切,情浓款款,印满信纸:
“我从十三岁到十六岁,每一小时都是在你身上度过的。我干了多少傻事啊!我亲吻你的手摸过的门把,我偷了一个你进门之前扔掉的雪茄烟头,这个烟头我视若圣物,因为你嘴唇接触过它。晚上我百次地借故跑下楼去,到胡同里去看看你哪间屋里还亮着灯光,用这样的办法来感觉你那看不见的存在。”
茨威格是唯美的,他笔下的主人公,多是中产阶级年轻漂亮的男女。即使是有违伦理道德的事物和感情,他也尽量用美好的笔触去淡化它们的丑陋,而真诚地发掘其中美好的成分。
《月光小巷》描写了“我”在一个肮脏混乱的法国港口城市暂憩,走进一条黑暗的小巷,目睹并亲身经历了女性的堕落交易。最后吃惊地得知,那个同乡风尘女子原是良家妇女,因为出身贫寒备受富翁丈夫的精神摧残,而被迫出走卖身。在这条污浊秽乱的小巷中,只有月光仁爱无私地撒满屋顶路面,使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丽而神圣。
《情感的迷惘》中无论是学生和导师妻子的偷情,还是导师对学生的同性之爱,描写得都是那么美妙和合乎情理。特别是导师临死前和学生荡气回肠的一吻,写得哀婉凄绝,使得观念再传统的读者也不得不为这种有违伦理的爱而感动。
茨威格的思维是发散的,笔法也是新异的。在《一个女人一生的24小时》中,有一场精彩的赌台众生相描写:
“……唯一摆晃不宁的只有那些手——绿呢台面四周许许多多的手,都在闪闪发亮,都在跃跃欲伸,都在伺机思动。所有这些手各在一只袖筒口窥探着,都像是一跃即出的猛兽,形状不一颜色各异,有的光溜溜,有的拴着指环和铃铃作声的手镯,有的多毛如野兽,有的湿腻盘曲如鳗鱼,却都同样紧张战栗,极度急迫不耐。
“根据这些手,只消观察它们等待、攫取和踌躇的样式,就可教人识透一切:贪婪者的手抓搔不已,挥霍者的手肌肉松弛,老谋深算的人两手安静,思前虑后的人关节跳弹;百般性格都在抓钱的手势里表露无遗,这一位把钞票揉成一团,那一位神经过敏竟要把它们搓成碎纸,也有人筋疲力尽,双手摊放……在泄露隐秘上,手的表现最无顾忌……每一只手都仿佛是野性难驯的凶兽,只是生着形形色色的指头,有的钩曲多毛,攫钱时无异蜘蛛,有的神经战栗指甲灰白,不敢放胆抓取,高尚的、卑鄙的、残暴的、猥琐的、诡诈奸巧的、如怨如诉的,无不应有尽有——给人的印象却是各个不同,因为,每一双手就反映出一种独特的人生。”
通过手的表情和动作,来表现赌徒的紧张和狂躁,贪婪和绝望,这种对手的逼真生动描写,几乎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茨威格对美的近乎执拗的追求,注定他对丑恶事物极其排斥的态度。一战时,他就参加过反战活动;希特勒上台后,他的犹太人出身和政治态度终于遭致纳粹的迫害,被驱逐出国。先后流亡于英国、巴西,直至自觉“我精神上的故乡已经毁灭,我再也没有地方可以从头开始我的生活了”而弃绝人间。
茨威格曾写过这样的话:“命运总是迎着强有力的人物和不可一世者走去。”显然他自认为不属于,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强者,所以他认为是命运抛弃了他。而从后人的角度来看,是他贸然地修改了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