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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寄言上德,托意玄珠——玄学与玄言诗

玄学影响文学最直接的是玄言诗。

这里说的玄言诗,仍是指诗中表现玄思玄理,有谈玄畅理成分的诗。玄言诗固然有广义和狭义之别,固然可以从多层面来认识,但是,不能把玄学对文学的影响和玄言诗等同起来。玄学作为一种人生哲学,对各种题材的文学创作都有影响。玄学还以其本体论和审美意识,对文学创作的审美倾向有着深刻的影响,比如,出现静态清趣。把这些看作是玄学对文学的影响是可以的,但把这些一概视作玄言诗则不合适。因为其他时代也会有表现玄学情趣的文学作品,但不能把这些诗一概称之为玄言诗。玄言诗是特定时代的创作。东晋山水诗有不少以山水畅玄之作,因此有些玄言诗同时也是山水诗,但不能不加区分地把这时所有的山水诗、景候诗、登览诗都称之为玄言诗。讨论玄言诗,当然要涉及山水诗,但即使这样,也只是讨论其中的玄理成分,而不是一般地讨论山水诗。玄言诗多集中在东晋,东晋诗的创作确是以玄言诗为最有特色,但未必可以把东晋称之为玄言诗阶段。东晋文学未必以玄言诗开端,也未必以玄言诗结束,玄言诗只是其中最有特色的一种创作倾向而已。整个东晋,玄学影响玄言诗,也影响其他诗,不能把这种影响都称之为玄言诗。

这样来认识,诗中表现玄思玄理,有谈玄畅理成分的诗在魏晋时代确是不多。但这不多的玄言诗创作,确可以理出一条清晰的线索,从一个侧面,看出玄学影响在文学创作中留下一条怎样的印迹。

玄言诗集中出现在东晋,但东晋之前,也有不少玄言诗。这些玄言诗,有它们的一些特点。

诗中表现玄理,最早可能在东汉末。《古诗十九首》其四:

“青青陵上陌,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其五: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何不策高足,无为守贫贱。”感叹人生短暂,因求及时行乐。人生短暂之叹,正来自《庄子》。《庄子·知北游》云:“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邰,忽然而已。”建安时繁钦诗也写人玄理,他的《远戍劝戒诗》云:“肃将王事,集此扬土。凡我同盟,既文既武。郁郁桓桓,有规有矩。务在和光,同尘共垢。”他的《杂诗》云:“世俗有险易,时运有盛衰。

老氏和其光,蘧瑗贵可怀。”处险易莫测之世,而思老子和光同尘之理。汉末魏初,多元化思潮中已有以老庄释儒的倾向,玄学思想已经萌芽。这时少数玄言诗的出现,应联系这一背景来解释。

不过,玄言畅理作为一种创作倾向,还是从正始时期开始。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曾说:“乃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浅。惟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若乃应璩《百一》,独立不惧,辞谲义贞,亦魏之遗直也。”所谓“诗杂仙心”,可能指游仙诗,也可能泛指玄言诗。他说的何晏、阮籍、嵇康等人,存诗确都引入了玄理。所谓“杂”,正是指此,玄言诗不是当时创作的主要倾向,只是杂有玄言而已。但即使这一部分杂有玄言的作品,也是当时值得注意的一种倾向。

玄理较早出现似是在政治诗中。应璩《百一诗》是一个例子。这是一首政治讽谏诗。这类诗,一向体现了儒家政教原则,而应璩此诗,则引进了玄理。其一首:“知微可不慎,堤溃自蚁穴。腠理早从事,安复劳针石。哲人睹未形,愚夫暗明白。”应璩又另残二句:“治化尚简易,法令不欲多。”《三国志·魏书·

应场传》注引《文章叙录》云:“曹爽秉政,多违法度,璩为诗以讽焉,其言虽颇谐合,多切时要,世共传之。”关于曹爽秉政违法度之事,《三国志·曹爽传》有记载,说他乘势私占良田,窃取官物,饮食车服,拟于乘舆,尚方珍玩,充于其家,又私取先帝才人七八人,及将吏、师工、鼓吹、良家子女三十三人,皆以为伎乐。曹羲以谏书谏之,而应璩以诗谏之。应以诗,而用玄理。《老子》六十三章云:“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六十四章云:“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应璩前一诗用这一玄理,告曹爽辈当见微知著。王弼注《老子》四十九章云:“若乃多其法网,烦其刑罚,……则万物失其自然,百姓丧其手足。”应璩后一诗则用这一玄理,告曹爽辈不当过于扰民。应璩以诗讽谏曹爽,则诗当作于正始年问。这正是玄学产生的时期。应璩并不是玄学中人物,而诗用玄理,可见玄学产生之初,就已进入诗歌,并有了相当的影响,而且,首先是进入政治诗。这与早期正始玄学较多地着眼于政治哲学也是一致的。

应璩之后,正始时期玄言诗的主要作者是阮籍、嵇康,还有以诗与嵇康相赠答的郭遐叔和阮侃。阮、嵇等人玄言诗的一个特点是,开始以玄言抒情。这时虽仍有以玄言议政的,如嵇康《六言诗》:“法令滋章寇生,纷然相招不停,大人玄寂无声”,即是以诗的形式提出无为之治的主张。但主要的是以玄言抒情。玄言玄理在阮、嵇诗中作为抒情的手段出现,玄言融人抒情之中。

嵇康《四言赠兄秀才人军诗》云:

流俗难悟,逐物不还。至人远鉴,归之自然。万物为一,四海同宅。与彼共之,予何所惜。生若浮寄,暂见忽终。

世故纷纭,弃之八戎。泽雉虽饥,不愿园林。安能服御,劳形苦心。身贵名贱,荣辱何在。贵得肆志,纵心无悔。

这是一首抒情诗,诗为送兄嵇喜人军而作,而实抒发作者向往自然宁静生活之情。全诗共十八章,有写景、比喻、烘托,有直接抒情。这是第十八章,是用玄理抒情。他从庄子齐物思想到老子名贱身贵思想,一层一层推导下来,而玄理背后是深深的感慨。作者自认为无悔于他的生活追求。虽然单为一章,但和前面十几章在抒情这一点上是融为一体的。他是把玄理作为抒情的一种手段。玄理是为抒情服务的。

以玄理抒情,写得比较好的是嵇康的《与阮德如诗》:

含哀还旧庐,感切伤心肝。良时遘吾子,谈慰臭如兰。

畴昔恨不早,既面侔旧欢。不悟卒永离,念隔增忧叹。事故无不有,别易会良难。郢人忽已逝,匠石寝不言。泽雉穷野草,灵龟乐泥蟠。荣名秽人身,高位多灾患。未若捐外累,肆志养浩然。

畴昔倾心相谈之友或永离而去,或别易会难,对此旧庐,物在人非,旧欢难再,新愁又起,于是无限感慨,顿然而生。诗人也同样引入了玄理。他说,郢人已逝而世无知己。嵇康又引《庄子·养生主》说:“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庄子·秋水》说,庄子不愿受高位荣名系累,宁愿像龟一样自由自在的“曳尾于涂中”。他说人生太险恶了,所以他向往这样的生活。诗中融入玄学对人生的深沉思考,使思友之情人生感慨更为浓烈。

阮籍也有这样的诗。他的《咏怀诗》其四十六云:

鸯鸠飞桑榆,海鸟运天地。岂不识宏大,羽翼不相宜。

招摇安可翔,不若栖树枝。下集蓬艾间,上游园圃篱。但尔亦自足,用子为追随。

《庄子·逍遥游》写鲲化为鹏,海运徙于南冥,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而蜩与学鸠、斥鹩,翔于蓬蒿之间,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诗正用此典。阮籍有过“世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愤慨,他的“岂若雄杰士,功名从此大”,“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咏怀诗》其三十八、三十九)诗句,正表达他有过的壮心和抱负。但在黑暗现实面前却无可奈何,诗中“岂不识宏大,羽翼不相宜”,正透露他壮志难伸的忧愤。壮志难伸,也就消弥了壮心,淡薄了功名。诗抒发的就是这样一种情思,写的是切身感受,而这种切身感受和玄理结合起来,使这种情思显得更深沉。

但是,这时以玄理抒情,写得成功诗的并不多。这主要是因感情本身不深切,结果只是玄理的推导。感情色彩消逝了,只剩下枯燥的玄理,就会使诗走上淡乎寡味的一途。

正始时期玄言诗的又一特点,是出现以玄言诗相赠答的现象。

嵇康作有《四言赠兄秀才人军诗》,其兄嵇喜则作有答诗。

嵇康诗十八章,只有一章引人玄言;而嵇喜答诗有四首,其二和其三云:

君子体变通,否泰非常理。当流则蚁行,时逝则鹊起。

达者鉴通机,盛衰为表里。列仙徇生命,松乔安足齿。纵躯任世度,至人不私己。

达人与物化,无俗不可安。都邑可优游,何必栖山原。

孔父策良驷,不云世路难。出处因时资,潜跃无常端。保心守道居,睹变安能迁。

从两诗看,嵇喜不赞成嵇康逍遥于世俗之外、栖隐于山原之中的生活态度,而主张任性安俗,逍遥于都邑之中、世俗之内。

前诗从《易》否泰变化之理讲到《庄子·逍遥游》至人无己的思想,后诗阐明庄子与物俱化,安时处顺的道理。可见这两首都是玄言诗。

郭遐周、郭遐叔都作有《赠嵇康诗》。郭遐叔的《赠嵇康诗》

第一首为四言,其中说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老子》三章说“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旨在说明为政不让百姓有贪欲之心。郭遐叔则借以用来劝慰嵇康,说明人生之理。其第二首为五言,其中说到:“何必相啕濡,江海自从容。”典出《庄子·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啕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二首都有玄言。

嵇康作有《答二郭诗三首》,也用到玄言作答。其第二首说,“遗物弃鄙累,逍遥游太和”,意谓要像庄子说的那样,捐弃物累,逍遥自得。其第三首反复说,“名位不可居”,“功名何足殉”。他说要像庄子说的至人一样,“至人存诸己,隐璞乐玄虚”。

这是一组用玄言互相赠答的诗。

嵇康与阮德如也有一组赠答诗,也是用玄言。前面已经分析了嵇康的《与阮德如诗》,这里再看阮德如的答诗。嵇诗用玄言相赠,阮德如《答嵇康诗二首》也用玄言作答。阮德如说:“潜龙尚泥蟠,神龟隐其灵。庶保吾子言,养真以全生”。阮德如又说:“恬和为道基,老氏恶强梁。患至有身灾,荣子知所康。蟠龟实可乐,明戒在刳肠。”他们反复地用神龟潜龙的典故,反复地说高位多灾,荣名害身,以此互相告诫,互相劝慰。

这些赠答诗,多不是全篇用玄言,有的只是其中有一句二句用玄言。但这种诗中用玄言相赠答的现象仍值得注意。玄言诗最盛行的东晋,文人们以诗谈玄,把诗作为谈玄的一种形式,常常是一群文人用同一题作玄言诗,他们是群体作玄言诗。嵇康和友人间当然还只是诗用玄言相赠答,但也多少有点群体诗人作玄言诗的性质,多少有点开东晋群体作玄言诗的先声。而这也说明,玄学产生之初,所影响的就已不是一个两个诗人,而是一群诗人。

正始时期还偶有以自然景物畅玄悟理的诗作,如阮籍《四言诗》中的一首。这一点我们留待下面讨论。

西晋诗也偶用玄言,如张华《游猎篇》:“人生忽如寄,居世遽能几。至人同祸福,达士等生死。荣辱浑一门,安知恶与美。”《诗》:“乘马佚于野,泽雉苦于樊。役心以婴物,岂云我自然。”石崇《答曹嘉诗》:“玄寂令神王,是以守至冲。”何劭《赠张华诗》:“奚用遗形骸,忘筌在得鱼。”孙拯《赠陆士龙诗》:“达观在一,万物自宾。”钟嵘《诗品》下“晋骠骑王济”条说:“王武子辈诗,贵道家之言。”王济,生卒年未详,但据《晋书·王浑传》附王济传,王济当与晋武帝同时,则其“贵道家之言”的诗,当作于其时。

西晋有的诗用玄言还比较多,如孙楚《征西官属送于陟阳候作诗》,既说“莫大于殇子,彭聃犹为夭”,又说“天地为我炉,万物一何小。达人垂大观,诫此苦不早”。

但总体来说,这时的诗用玄言较少。说理诗有,但多用儒家之理。有些看似玄言,其实是汉代人的: “元气”说。如张华《诗》:“混沌无形气,奚从生两仪。元一是能分,太极焉能离。”“元~”是汉代人“元气”说的概念,刘劭《人物志·九徵》:

“凡有血气者莫不含元一以为质。”这里说的是汉代人“元气”说,是宇宙构成论,不是玄理。陆机《诗》:“太素卜令宅,希微启奥基。玄冲纂懿文,虚无承先师”,“澄神玄漠流,栖心太素域。弭节欣高视,俟我大梦觉”。陆云《失题》:“太初陶物,造化为功。”“太素”、“太初”也是汉人宇宙论的概念。《淮南子》

等用得较多,如其《傲真训》云:“偃其聪明而抱其太素。”班固《白虎通》也用,如其《天地》篇:“始起先有太初,后有太始,形兆既成,名日太素。”钟嵘《诗品》下说王济辈多用道家之言,却找不到现存作品印证。

有些诗只是向往老庄人生境界,但并没有用玄言。如陆机《赠潘尼诗》: “道之所混,孰后孰先。……遗情市朝,永志丘园。”有些诗,已经走到玄言诗的边缘,但就是没有再往前走一步。如应贞《晋武帝华林园集诗》。如果在东晋,这样的林园宴集,正是以诗谈玄的最好的场合,而像西晋应贞这首诗,甚至“游心至虚”这样的话也写出来了,就是不能形成以诗谈玄的风气。

可见西晋玄言诗没有得到发展。

直到东晋玄言诗才得到充分发展,下面我们将要看到,东晋玄言诗的特点,是以诗谈玄,既与西晋不一样,也与正始时期以玄言为抒情的手段不一样。

玄言诗为什么在西晋得不到发展,而只有到东晋才得到充分发展?

应该说,西晋一方面朝廷提倡重礼兴儒,但另一方面,玄学清谈之风仍然大盛。乐广、王湛等都因善谈玄理而闻名于士林。

《晋书·乐广传》称:“裴楷尝引广共谈,自夕申旦,雅相钦挹,叹日:‘我所不如也。’……尚书令卫王簦,朝之耆旧,逮与魏正始中诸名士谈论,见广而奇之,日:‘自昔诸贤既没,常恐微言将绝,而今乃复闻斯言于君矣。”’《晋书·王湛传》称:“济尝诣湛,见床头有《周易》,问日:‘叔父何用此为?’湛日:‘体中不佳时,脱复看耳。’济请言之,湛因剖析玄理,微妙有奇趣,皆济所未闻也。……乃叹日: ‘家有名士,三十年不知,济之罪也。”’王衍自然是清谈的领袖,《晋书》本传说他“惟雅谈玄虚而已”,又说他“终日清谈”,说他“妙善玄言,惟谈老、庄为事。每捉玉柄麈尾,与手同色,义理有所不安,随即改更,世号‘口中雌黄”’,而且“后进之士,莫不景慕放效”。郭象因“好老庄,能清言”而受到王衍称赞,王衍称:“听象语,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晋书·郭象传》)。裴颁则因为“辞论丰博”而被时人誉为“言谈之林薮”(《晋书·裴颁传》)。至于注《庄》

注《老》,这时仍然很盛,继向秀注《庄》后,司马彪、郭象又为《庄子》作过注。裴楷、王济、阮惰等都精于“三玄”。士人放诞之风也未有收敛的迹象。西晋尚玄之风并未受到抑制。西晋玄言诗得不到发展,原因不在于此。

西晋玄学家对玄理进行了深入探讨。郭象《庄子注》作于惠帝朝。他提出“自生”、“独化”的本体论,以为自然即自性,提出适性即逍遥、适性称情的人生哲学,提出所谓“玄冥”之境,在方法论、认识论上,他也有自己的理论。总之,郭象构筑了整个魏晋时期最严密的玄学理论体系。玄言诗在西晋得不到发展,也不是因为西晋人们很少对玄理本身进行探讨的原因。

西晋玄学家,或者说谈玄人物,如郭象、裴颁、王衍、裴楷、乐广等,确实没有留存诗赋作品,但这和玄言诗的发展似无必然联系。正始时期也好,东晋也好,诗人以玄言入诗,写作玄言诗,他们自己很多也称不上是玄学思想家。未必非要玄学理论家,才能写出玄言诗。玄言诗的创作和玄学理论探讨有联系,又有区别。作为文学创作,并不需要对玄学理论本身有太多太深的研究,只要心知玄学之理,对于写作玄言诗应该就足够了。

以诗谈玄的风气之所以出现在东晋,而没出现在西晋,正始时期玄言诗风貌与东晋也不同,应该有更为深刻的原因。

我认为,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与谈玄之风自身的发展有关。从谈玄的角度看,玄言诗不过是表现玄学思想的一种方式。

魏晋人探讨玄学理论,表现玄学思想和修养有多种方式。前面多次说到过,为经典作注是一种方式,写作玄论是一种形式,日常口头谈玄是一种方式。这里还要说,以诗谈玄是又一种方式。下面我们将要看到,以诗谈玄是一种特殊的方式。它句式整齐,言辞优美,韵律限定,短小而活泼,让人既能从中体昧玄远之理,又能领略其中的艺术情趣。这样一种形式,适宜于谈论既成的玄学知识,作为轻松的消遣,却不适宜于在理论未完成的时候,以这种形式进行严密的理论建构,不适宜用这种形式深人进行义理本身的探讨。了解了这一点,就可以看谈玄之风的发展。当玄学刚刚产生的时候,它面对的是经学失落之后的理论空白。原来以经学为理论依归的各种问题,如政治的问题,人生追求的问题,都要重新用玄学来解释。因此这时的玄学,不论何晏、王弼,还是阮籍、嵇康,抑或是向秀、裴颁、郭象,都不满足于陈述现成的理论,把现成的理论讲得精美动人。他们是孜孜不倦地提出新的理论命题和范畴,建构各自严密的理论体系。谈玄的言辞之美、音律之美,虽也引起人们兴趣,但人们更关心的,似在理论本身是否精微深刻。裴徽折服于何晏,是因为他“妙于理”(见《三国志·管辂传》注引《管辂别传》),王弼在理论上“可与言天人之际”,因而让何晏称“奇”(见《世说新语-文学》刘孝标注引《王弼别传》)。西晋郭象与裴颁谈玄,因其“理致甚微”而博得“四坐咨嗟称快”(见《世说新语·文学》)。乐广“每以约言析理,以厌人之心”,他与裴颁清言,就是“欲以理服之”(《晋书·乐广传》、《裴颁传》)。这样一个着眼点,也就影响到谈玄的方式。对严肃严密的理论探讨来说,注、论、口头玄谈可能是三种比较合适的方式,而以诗的形式谈玄显得不太适宜。因此,东晋以前,玄学经历了从王弼到郭象的发展,有过阮、嵇等人以玄言作为抒情的手段,西晋诗偶尔出现几句玄言,但不可能造成一种风气。但是到了东晋,情形不同了。玄学在理论上已不可能有大的建树,虽然有张湛的“贵虚”论,但总体上,玄学本身系统的理论探讨已经结束,很多士人谈玄的着眼点开始转移。

为了探讨佛理和进一步完善玄理,玄谈的义理本身当然还需要,但玄谈的言辞之美和艺术情趣,似乎更为士人神往。人们有时只是为领略玄谈的清雅情趣,甚至可以忘记义理本身。正如前面我们论述过的,这时尚玄谈的言辞之美的风气,最盛行的时期就在东晋。我们提到过的支遁和许询清谈,众人“但共嗟咏二家之美”,却已“不辩其理之所在”(见《世说新语·文学》),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样的玄谈,讲言辞之美的玄谈,写作句式整齐,韵律精美,短小活泼的玄言诗是一种非常合适的形式。这应该是东晋以诗谈玄风气兴盛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还认为,这与文学自身的发展也有关。这可以从两点来看。一方面,当玄学在正始年间产生的时候,文学刚刚经历了建安的自觉时代,人们刚刚从重功利的文学思想中转变过来。压抑了几百年的感情刚刚复苏,文学的抒情特点刚刚引起人们重视,反映整个中世纪进步倾向的文学思潮刚刚形成,不可能轻易地消退或逆转。因此,这时的诗歌,可能会融人一些玄言成分,但诗的抒情主题,文学总的重抒情的趋势,不可能一下子转过来。以诗谈玄的风气要等这种重抒情的思潮的影响告一段落,才可能成为文坛的主角。另一方面,西晋文学重实尚丽,创作上以华艳穰丽为美,追求写实尽意,内容力求信实有据,描写求细碎逼真。

这与玄言诗平淡而空灵的作风大不一样。这也可能是玄言诗在西晋形成不了风气的重要原因之一。

第三个重要原因,我以为和西晋士人的心态有关。谈玄着眼点的转移也好,文学发展趋势的影响也好,归根到底,都受现实生活中士人心态变化的制约。以诗谈玄,似乎更需要一种宁静悠然的心境。道理很简单,现实生活中悲怨情思淡退,心境归于清虚宁静,不需要用诗来宣泄不平,悠然谈玄才会取代退去的浓烈情思,而成为诗的主题。正始时期没有造成这样一种心态。这时玄学中人并不是没有追求过冲虚宁静,但是,现实本身无法让他们最终归于宁静。忧惧、孤独始终困扰着他们。他们不可能悠然地以诗谈玄作为消遣。西晋也没有造成这样一种心态。对物质享受的强烈欲求,促使他们狂热地崇拜金钱,追逐权势。他们的情思太躁锐了,他们在世俗中的逢迎应酬太多了。直到东晋以后,特别是苏峻之乱平息之后,东晋进入较长时间平稳的发展时期,士人心灵在久历波荡之后,才在一片清闲宁静中安顿下来。这样一种心境,适合山水审美,也适合以诗谈玄。这应该是以诗谈玄不风行西晋而风行于东晋的又一原因。

我们来看东晋的玄言诗。

东晋的玄言诗开始于何时,各家所说不一,且都有疑问。

钟嵘《诗品序》说:“永嘉时,贵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左,微波尚传。”他是以西晋怀帝永嘉(307—313年)时为玄言诗之始。但是,钟嵘这样说的根据何在?

却不清楚。近年有研究者列举张载、潘尼等人的诗篇作为根据(《中国社会科学》1988年第5期《玄言诗研究》一文列举孙楚《征西官属送于陟阳候作诗》、张载《赠司隶傅咸诗》、枣腆《答石崇诗》、曹摅《赠王弘远诗》、《思友人诗》以及潘尼《送大将军掾卢晏诗》六篇作品)。而实际这些作品不能作为根据。孙楚的《征西官属送于陟阳候作诗》作于孙为征西将军、扶风王司马骏参军时,司马骏于276年进位征西将军,于太康初进拜骠骑将军(孙楚为征西将军司马,见《晋书·孙楚传》,司马骏为征西将军时间,见《晋书·司马骏传》和《晋书·武帝纪》)。因此,孙楚此诗不仅不作于永嘉年间,也不作于元康年间。傅咸卒于元康四年(294),张载的《赠司隶傅咸诗》无疑当作于此前。石崇卒于永康元年(300),枣腆的《答石崇诗》当作于此前。曹摅的《赠王弘远诗》写他“穷巷湫隘,环堵浅局,肩墙弗暨,茅室不刘”,慨叹“隐士良苦”,当是他免官丁母忧居家时作,时当司马义败,即304年。至惠帝末(306年),他结束家居生活,起为襄城太守。则诗亦当作于304—306年间。曹摅的《思友人诗》写“怀我欧阳子”,这个“欧阳子”当指欧阳建;又写“自我别旬期,微言绝于耳”,则是欧阳建在世时曹摅与之分别后所作,欧阳建于永康元年(300)被司马伦杀害,诗当作于此前。剩下的一首,即潘尼的《送大将军掾卢晏诗》未能考出其作年,但这首诗也无法证明其作于永嘉年间,而且,这首诗不是成熟的玄言诗,它只是偶涉一句“识意在忘言”而已,其宗旨并非谈玄。

永嘉年间,玄风确实大畅。任诞放纵的谢鲲、胡毋辅之、毕卓、羊曼、阮孚、光逸、王尼这些人,都是经历过永嘉之乱然后过江。《隋书·经籍志》集部载《谢鲲集》六卷,可见他们有些人还是曾有作品存世。但这些作品未能留存至今,无法知道是否有玄言诗作。而且,钟嵘也没有举谢鲲这些人的诗作为例子,《诗品》下倒是举了例子,前面提到的“晋骠骑王济晋南将军杜预晋廷尉孙绰”条说:“永嘉以来,清虚在俗,王武子辈诗,贵道家之言。爰及江表,玄风尚备,真长、仲祖、桓、庾诸公犹相袭,世称孙、许,弥善恬淡之词。”显然,王济、杜预是钟嵘说明“永嘉以来,清虚在俗”的根据,但是,杜预卒于太康五年(284),王济生卒年未详,现存王济《平吴后三月三日华林园诗》

一首及一些残句,都未见玄言,但《隋志》注称梁有其集二卷,两《唐志》复载二卷,可能在其未存作品中有“贵道家之言”。

但如上所述,据《晋书·王浑传》附王济传,王济当与晋武帝同时,他的“贵道家之言”之作,当作于其时。这两个人并不能证明永嘉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钟嵘的论述可能不那么严谨。就《诗品序》的那段话,也看出这一点。钟嵘说:“爰及江表,微波尚存。”从现有材料看,东晋以诗谈玄之风盛行,远不是“微波尚存”的问题。钟嵘可能只是一种印象,只是看到永嘉年问玄风大畅,便把玄风大畅和玄言诗盛行混淆起来,根据这一印象,得出玄言诗起于永嘉年间的结论,而实际上这一结论并不可靠。也可能因为这一点,南北朝时,主玄言诗始自永嘉年间的,只有钟嵘一人。沈约、刘勰、萧子显、檀道鸾都不取此说。

《世说新语·文学》八十五注引檀道鸾《续晋阳秋》说:

“正始中,王弼、何晏好庄老玄胜之谈,而世遂贵焉。至过江,佛理尤盛,故郭璞五言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询及太原孙绰转相祖尚,又加以三世之辞,而诗骚之体尽矣。”根据这段话,有研究者便以为郭璞是玄言诗的正式起点(见《中国社会科学》

1988年第5期《玄言诗研究》)。其实这样看也有疑问。檀道鸾说郭璞会合“道家之言”,这所谓“道家之言”,其实如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所说,指东汉以后之神仙家言,取庄老玄胜之谈,合之于神仙轻举之说耳。所谓“郭璞五言”,指的当是他的游仙诗。游仙诗与玄学有关系,魏晋时期游仙诗也受到玄学的影响。在檀道鸾看来,在东晋,玄学先是影响到郭璞游仙诗,然后影响到东晋玄言诗。而许询、孙绰等人的玄言诗,即在郭璞游仙诗之后得以发展,他们转相祖尚,所谓转相祖尚,既祖尚郭璞,也祖尚正始中王弼、何晏玄学。檀道鸾的意思可能本不是把郭璞作为玄言诗的起点,只是说,在玄学影响下,有郭璞的游仙诗,而后有东晋的玄言诗。他本不是专论玄言诗的发展,而是论与玄学影响有关的诗歌的发展,这诗歌的发展包括玄言诗,又不限于玄言诗,也包括郭璞这样的游仙诗。这样理解是有根据的,因此当时人都没有把郭璞作为玄言诗的代表,讲到郭璞,都是强调他的游仙诗,如刘勰《文心雕龙·明诗》: “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

袁、孙已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莫与争雄,所以景纯《仙篇》,挺拔而为俊矣。”刘勰不但没有把郭璞作为玄言诗的代表作家,反而把它看做在玄言诗盛行之时突出特异的东西。所谓“挺拔而为俊”,就是说,它与玄言诗风很不一样。钟嵘《诗品》

中“晋弘农太守郭璞诗”条也说郭璞:“宪章潘岳,文体相晖,彪炳可玩,始变中原平淡之体”,“但《游仙》之作,辞多慷慨,乖远玄宗”,不仅不是玄言诗,而且“乖远玄宗”。说郭璞游仙诗完全“乖远玄宗”是不对的,但郭璞游仙诗与东晋后来的以诗谈玄的作品风貌不同,则是事实。所以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

论诗歌发展,只说“有晋中兴,玄风独振,为学穷于柱下,博物上乎七篇,驰骋文辞,义殚乎此。自建武暨乎义熙,历载将百,虽缀响联辞,波属云委,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道丽之辞,无闻焉尔”。《文心雕龙·时序》也只说:“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风,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迪遣,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他们并不认为东晋玄言诗始于郭璞。

从实际创作看,郭璞的代表作是游仙诗,而不是玄言诗。他的游仙诗和其他诗作中确有一些玄言,但不过是宣泄不平,并不是悠然谈玄,旨趣与后来的玄言诗大异。郭璞实际走着和玄言诗不同的道路,至少从现存作品看,把他作为东晋玄言诗的起点不合适。

不仅郭璞,与郭璞同时的那些最早进入东晋的诗人,也没有走向玄言诗的迹象。这些诗人当中,刘琨、干宝、张亢、荀组、王虞、李充、王鉴等人的现存诗作,连玄言成分都没有。只有卢谌的《赠刘琨诗》和《时兴诗》杂有玄言,但也没有后来玄言诗那种怡畅闲雅地以诗谈玄的味道。钟嵘《诗品》说刘琨、卢谌诗风总的特点是“善为凄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这些人和郭璞一样,不满西晋诗风,又与后来的东晋玄言诗背道而驰。

我以为,东晋玄言诗的起点当在东晋成帝咸和年间(326—334年),代表人物是庾阐。

庾阐字仲初,少随舅孙氏过江,曾为太宰,西阳王蒙掾,苏峻之难时为郗鉴司空参军,难平,拜彭城内史,进散骑侍郎,领大著作,顷之出补零陵太守,后以疾征拜给事,复领著作。他的游仙诗,说要“灵化自然”,说“遥望至人玄堂,心与罔象俱忘”,由于玄理的消释作用,他的游仙诗淡化了郭璞同类诗的悲慨情思。他的一些诗以山水为主题,但到他写山水的《衡山诗》,诗的主题就变了。左迁边地异乡,没有羁旅感喟之情,面对衡山的自然秀色,也没有山水审美,一切都归结为玄理的体悟。运目四望,衡山五岭之景尽人眼中,作者并未写实有之景,见之于诗的只是挹人心胸的与玄理相通的虚恬宁寂,实有之景淡化了,而代之以空灵的理悟。他想到的是《庄子·逍遥游》中大鹏扶摇而上九万里的形象,想到《庄子·大宗师》里相啕以湿、相濡以沫的涸泉之鱼,他写道:“翔虬凌九霄,陆鳞困濡沫。未体江湖悠,安识南溟阔。”《衡山诗》的宗旨,就在体悟畅发这相忘江湖、逍遥虚恬的玄理,而运目所见,寂坐所感,不过是体悟这玄理的契机和陪衬。这正是东晋玄言诗的典型风格。这首诗写于庾阐出为零陵太守时,庾阐为零陵太守在苏峻难平之后,也就是在成帝咸和四年(329)之后。在这之前,现存作品中未见有这种风格的作品。《晋书·庾阐传》称他的《扬都赋》“为世所重”,而《世说新语·言语》载,当桓温逼位时,简文帝吟咏庾阐的诗句:

“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说明他在当时已以其文才为士人所重。可能与庾阐的影响有关,自此之后,这种风格的玄言诗渐渐在士林中风行。玄言诗以诗谈玄的特点应该是这时形成的。

东晋玄言诗的代表人物,当然是孙绰、许询。《世说新语·

文学》八十五注引檀道鸾《续晋阳秋》说:“(许)询及太原孙绰转相祖尚”,又说:“询、绰并为一时文宗”。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谈到玄言诗的发展,说:“仲文始革孙、许之风。”钟嵘《诗品序》说:“爰及江表,微波尚存。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两人都推孙、许为代表。孙绰现存诗十三首三十七章,许询三首残句。但据《隋书·经籍志》谓“晋卫尉卿孙绰集十五卷”,注“梁二十五卷”,“晋徵士许询集三卷,梁八卷,录一卷”。惜已散佚,可见现存诗远非全貌。现存孙绰、王羲之均有《答许询诗》,均为玄言诗。

因此我们知道,许询当有赠孙绰和王羲之之诗,并且也当是玄言诗。孙、许之外,写《三月三日诗》、《兰亭诗》的一批诗人,游庐山的一群诗人,另外还有江迪、王胡之、郗超、张翼等,可以说,咸和之后,谢混之前,差不多有名的东晋诗人都有玄言诗作。玄言诗是东晋最盛行的诗作。

玄言诗有个体创作,但主要是群体创作。典型例子是《兰亭诗》和《三月三日诗》。关于兰亭会盛况,王羲之《兰亭序》有描述,有四十二人参加,王羲之、孙绰、谢安、孙放、孙统、孙嗣、庾友、庾蕴、曹茂之、华茂、桓伟、袁峤之、王玄之、王凝之、王肃之、王徽之、王涣之、王彬之、王蕴之、王丰之、魏滂、虞说、谢绎、徐丰之、曹华等二十六人赋有《兰亭诗》。这是前所未有的群体创作。而这种群体创作,是为游赏山水,也为畅玄谈玄。他们谈玄的形式就是诗。兰亭会这样的群体赋诗之外,是赠答诗。前面提到的孙绰、王羲之的赠答诗,孙绰还有《赠温峤诗》、《赠谢安诗》,谢安和王胡之也有互相赠答之诗,而刘程之、王乔之、张野等人有奉和慧远的游庐山诗。这些诗,都为玄言诗。这时士人群体已形成了以诗谈玄的风气。

大量的诗作是以山水畅玄。王羲之《兰亭诗二首》其二:

悠悠大象运,轮转无停际。陶化非吾因,去来非吾制。

宗统竞安在,即顺理自泰。有心未能悟,适足缠利害。未若任所遏,逍遥良辰会。

宇宙轮转无穷,陶化万物皆出于自然,非人主观所能统制,亦无待于宗统之主宰,自然之理原本如此,因此未悟此理者为世俗利害所缠,已悟者则顺从自然,’逍遥自得。诗本为游赏山水而作,诗中玄理也从自然景观中悟出,但是,山水只作为启悟玄理的媒介,而未作为审美对象。他们只不过是畅玄而已,只不过是以诗谈玄作为消遣,因此不求玄理之特异,只求写法之不同。如:

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

醇醪陶丹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谢安《兰亭诗》)

茫茫大造,万化齐轨。罔悟玄同,竞异揉旨。平勃运谋,黄绮隐几。凡我所希,期山期水。(孙统《兰亭诗》)

体悟的玄理相同,都是从山水中体认万化齐一的玄理,但写法不同。前诗写阳春佳节,薄云微风,褰裳轻航,美酒醉人,于此时此景中,恍然悟出此理。后诗则突起议论,说大造万化原本齐一,只是人们未悟而已,因此各标异旨,于是或尽心竭力运谋求功,或隐遁山林以求其名,而此中之理,实当从山水方可悟得,故“我”之所希,乃在山水。在这里,玄理本身的新奇与否,山水的审美本身,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以此畅玄,畅玄本身就是目的,而畅玄不过为了消遣。

大量的兰亭诗都是这样,如:

望岩怀逸许,临流想奇庄。谁云真风绝,千载挹余芳。(孙嗣)

驰心域表,寥寥远迈。理感则一,冥然玄会。(庾友)

庄浪濠津,巢步颍湄。冥心真寄,千载同归。(王凝之)

先师有冥藏,安用羁世罗。未若保冲真,齐契箕山阿。(王徽之)

神散宇宙内,形浪濠梁津。寄畅须臾欢,尚想味古人。(虞说)

他们所领悟的只是山水所蕴含之意,这就是玄理。这有点像得意忘言,山水只是悟理的言筌,一旦玄理悟得,则忘记了山水的赏鉴本身。畅玄是目的,山水只是手段。

赠友诗很多不是感情的交流,而是玄学人生观的契合。谢安《与王胡之诗》第一章:“鲜冰玉凝,遇阳则消。素雪珠丽,洁不崇朝。膏以朗煎,兰由芳凋。哲人悟之,和任不摞。外不寄傲,内润琼瑶。如彼潜鸿,拂羽雪霄。”这是说,“山木自寇,膏火自煎”(《庄子·人间世》),直木先伐,甘井先枯。他用这老庄玄学人生观来劝慰友人。而王胡之《答谢安诗》也答之以玄理,他说:“人间诚难,通由达识。才照经纶,能泯同异。钝神幽疾,宜处无事。遇物以器,各自得意。长短任真,乃合其至。”以通达之识处人间之世,虽有经纶之才,而须泯灭同异,混一万物,不论长短幽疾,均须任其自然,处于无事。王胡之又说:“巢由坦步,稷契王佐。太公奇拔,首阳空饿。各乘其道,两无贰过。

愿弘玄契,废疾高卧。”讲的是郭象适性即逍遥之说,不论隐处还是济世,均无贰过,均各为其道。

一些诗中,政治人物玄学化了。孙绰的《赠温峤诗》是一个例子。温峤无疑主要是一个政治人物。孙绰此诗,本来也是称颂功德的,诗也写了温峤出征伐乱臣、翼亮皇政的功绩,但主要不是写温的气概情怀,而是写他的玄学人格。诗第一章:“大朴无象,钻之者鲜。玄风虽存,微言靡演。邈矣哲人,测深钩缅。谁谓道辽,得之无远。”不是作为一个政治人物,而是作为一个测深钩远的玄学哲人。第二章写道:“既综幽纪,亦理俗罗。神濯无浪,形浑俗波。颖非我朗,贵在光和。振翰梧摞,翻飞丹霞。”写温峤人格的特点,在形浑于世俗之中而神栖于虚无之境,在于能和光同尘。第三章写温峤“体与荣辞,迹与化竞”。第四章写温峤的政绩。第五章:“无则无慕,有必有希。仰荫风云,自是兰夷。辞以运情,情诣名遣。忘其言往,鉴诸旨归。”归之于虚无,归之于遣名忘言。政治人物写成了玄学哲人,而借写政治人物,畅玄悟理。

畅玄悟理,畅悟玄理,也畅悟佛理。玄言诗未必因谈佛理而起,因为东晋大部分玄言诗所谈仍为老庄玄理,而非佛理。佛理在玄言诗发展中起了重要作用,这种作用主要表现在,以诗谈玄渐渐的也走向以诗谈佛理。这时诗歌作者队伍中多了一些名僧,如支遁、佛图澄、康僧渊、鸠摩罗什、慧远、道安等,他们往往深通玄理,有不少玄言诗,在他们的玄言诗里,谈玄理也谈佛理。用诗来弘扬佛教,成了中国文化史的一种重要现象。一些名士的诗,名士与名僧交往、名士与名士交往的一些诗也是这样。

有的是畅悟佛理,如郗超《答傅郎诗》:“森森群象,妙归玄同。

原始无滞,孰云质通。悟之斯朗,执焉则封。器乖吹万,理贯一空。”“器乖吹万”用《庄子·齐物论》“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之意,而“理贯一空”云云,则阐述般若学“一切法皆空”的思想。当然有不少只是复述佛教思想,使用佛教词语。张翼《答庾僧渊诗》(庾当作康):“茫茫混成始,豁矣四天朗。三辰还须弥,百亿同一像。灵和陶氤氲,会之有妙常。大慈济群生,冥感如影响。蔚蔚沙弥众,粲粲万心仰。谁不欣大乘,兆定于玄曩。三法虽成林,居士亦有党。不见虬与龙,洒鳞凌霄上。冲心超远寄,浪怀邈独往。众妙常所唏,维摩余所赏。荀未体善权,与子同髯舅。悠悠诚满域,所遗在废想。”佛教须弥山有犍陀罗山,山有四头,四王各居其一,各护一天下,是为“四天王”,也称“四天”。佛教以爱护众生、给与欢乐为慈,怜悯众生,拔除苦难为悲,大乘为大慈大悲。《大智度论》卷二十七称:“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大慈以喜乐因缘与众生,大悲以离苦因缘与众生。”所以这里说“大慈济群生”。佛教又以“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椠寂静”为三法印,《大智度论》

卷二十二称:“佛法印有三种,一者一切法有为法,念念生灭皆无常;二者一切法无我,三者寂灭涅桀。”所以这里说“三法虽成林”。大量的复述佛理佛言,是这类诗的一个特点,也是这时以诗谈玄风气中特有的现象。

陆机《文赋》曾说过“诗缘情而绮靡”。这是对诗的特质的一般概括。但在东晋,诗的功用似乎不仅于此。他们也以诗抒情,但大量的诗,不是抒情,而是谈玄。玄言在阮籍、嵇康他们那里,曾是抒情的手段,但到东晋,大量的诗中的玄言或佛言,不是抒情的手段,不是陪衬,谈玄本身就是主题,就是宗旨。山水也好,抒情也好,赠友也好,旨归很多都在谈玄。这时口头谈玄风气之盛,我们已在前面的论述中谈过。不重义理探讨本身,而重玄谈的言辞美、音韵美,这种风气主要出现在东晋。玄谈的义理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以玄谈表现士人高雅情趣、高雅风度。

而这里的诗似乎也是这样,诗的抒情、山水描写似乎都不重要,大量的诗以玄理为其脉络,而不是以感情为线索。重要的是谈玄本身,诗也不过是谈玄的另一种形式罢了。这是这时玄言诗的一个重要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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