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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玄学清音孕山水——玄学与山水诗

玄学影响文学创作,更重要的是影响山水诗。山水诗是中国文学的重要一门。自陶渊明,田园诗走向成熟;而自谢灵运开始,则有了成熟的山水诗;到盛唐,则形成山水田园诗派。有学者统计,唐诗百分之九十是山水诗。其实,宋代以后诗,山水也仍是重要的诗歌题材。如果把眼光投向艺术,则自唐代以后,表现山水自然也是中国画的重要内容。如果把眼光投向文学理论,则还可以发现,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很多命题、概念,都与山水诗的创作分不开,都是在山水诗创作实践基础上提出来的。甚至可以说,离开了自然山水,就无法理解中国古代文学艺术。而山水诗的萌生,正是玄学盛行的魏晋时期,正是在玄学风行之后。

山水诗兴起、发展,玄学与山水诗的关系,是值得研究的一大问题。

玄学与山水诗的关系,已为不少学者注意。如钟元凯《魏晋玄学和山水文学》(《学术月刊》1984年第3期),葛晓音《山水方滋,庄老未退》(《学术月刊》1985年第2期)以及她的《山水田园诗派研究》(辽宁大学出版社1993年),崔承运《试论山水文学的兴起及其原因》(《学术月刊》1985年第5期),张海明《玄妙之境》(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等。这当中,有很多可取的意见,但也有需要进一步思考研究的问题。

玄言诗是不是阻碍、推迟了山水诗的发展?是不是由于东晋玄言诗的泛滥,把写景文学排挤到很不显眼的地位,阻碍了它的发展势头,延误了山水诗的问世时间?这有不少疑问。从现存作品看,东晋写景诗虽然可能比不上玄言诗的显赫地位,但仍颇为可观。我们统计,诗中有自然景色描写的诗人,建安时代有七人,即曹操、曹丕、曹植、刘桢、王粲、陈琳、繁钦。从那以后到西晋,近一百年间有二十五人,即:嵇康、阮籍、傅玄、成公绥、枣据、夏侯湛、孙楚、张华、潘岳、石崇、陆机、陆云、郑丰、嵇会、司马彪、阮惰、左思、张翰、张载、张协、闾丘冲、曹摅、潘尼、刘琨、卢谌。而东晋也是一百年左右的时间,这样的诗人有二十九位,他们是:李颐、庾阐、谢尚、曹毗、张翼、王羲之、孙绰、谢安、谢万、孙统、郗昙、华茂、袁峤之、王玄之、王凝之、谢道韫、王徽之、王彬之、王丰之、徐丰之、袁宏、王彪之、谢混、刘程之、王乔之、湛方生、陆冲、支遁、慧远。

这还不包括主要在东晋的郭璞和晋宋之交的陶渊明。下面我们还将分析,这时已出现完整的写景诗,已有一些诗走向登山临水,以白描手法,写出真切鲜明的山水图景,山水诗实际已具雏形。

经过东晋的发展,才有刘宋山水诗的盛行,谈不上延误了山水诗的问世时间。

怎样估价单纯的理论认识在山水诗形成中的作用?就理论认识来说,汉人其实一方面有神学目的论,另一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认识到大自然的自然属性和独立品格。《淮南子》的宇宙图式论,以阴阳四时、五行为架构,其基础就是大自然,《淮南子·

天文训》说:“天地未形,冯冯翼翼,洞洞漏漏,故日大昭。道始于虚霏,虚霏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道”包括宇宙生成演化的过程和宇宙万物的全体。即使谶纬神学中,也是把元气分化而成的阴阳和五行看做是构成一切物、生命和天象的基础。《春秋·说题辞》

说:“盛阳之气,温暖如雨,阴气薄而胁之,则合而为雹。盛阴之气,凝滞为雪,阳气薄而胁之,则散而为霰。”

汉代人也认识到大自然和人的密切关系,也是努力把自然和人沟通。董仲舒是讲“天人感应”的。他所谓“天”,既指神灵的天,道德的天,又指自然的天。而作为自然的天,人为其中之一。《春秋繁露·天地阴阳》说: “天、地、阴、阳、木、火、土、金、水,九,与人而十者,天之数毕矣。”所谓“人副天数”、“天人同类”,主要是就自然的天与人的关系讲的。《淮南子·诠言训》说:“洞同天地,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

同出于一,所为各异。有鸟,有鱼,有兽,谓之分物。方以类别,物以群分,性命不同,皆形于有”,人也是自然之一,“稽古太初,人生于无,形于有。有形而制于物,能反其所生,若未有形,谓之真人。真人者,未始分于太一也”。就是说,人与自然万物,本质上没有区别,所谓真人,就是真正与“太一”即与自然混为一体的人。

汉代人讲“元气”说。人和自然就统一于元气。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相生》说:“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正是天地元气,联系着自然的人。《春秋繁露·重政》说:“故元者为万物之本,而人之元在焉。”《春秋繁露·天地阴阳》说:“天地之间,有阴阳之气,常渐人者,若水常渐鱼也。”王充《论衡》也说:“天地并气,故能生物”(《说日》篇),“人生于天地也,犹鱼之于渊,虮虱之于人也,因气而生,种类相产,万物生天地之间,其一实也”(《物势》篇)。

因此,汉代哲学和魏晋玄学思想上虽有很大区别,但都认识到大自然的独立属性,认识到自然与人的联系及一致性。仅从理论认识上来分析,似很难确切解释山水诗何以在玄学影响之下产生。还应寻找别的更为根本的原因。

玄学影响山水诗,既在于直接的,比如理论认识上直接影响,更在于间接的,比如,山水体道的某种启悟,等等。这种影响,我以为更为重要的,在于玄学造成了一种思想环境,在于它进入了士人心态,使士人走向任情,走向审美,走向高雅闲适,因而有感情的复苏,审美意识的觉醒,有高雅闲适的生活追求。

山水诗归根到底是在诗中与山水感情的沟通交流,是对山水的审美,是一种高雅闲适追求的表现。这样一种思想环境,汉代哲学下没有出现,却在玄学思潮影响下形成。山水诗的形成发展,应当是这样一种思想氛围影响下的结果。

下面我们具体作些分析。

感情的复苏。这是山水诗产生的重要前提,而感情的复苏、发展,有玄学的作用。山水诗是以诗的形式对山水的审美,是诗中人与自然的交流,艺术中人与自然的交流,而这种交流归根到底是情感的交流。不论是主观的借景抒情,还是看似纯客观的山水景物的描写、欣赏,都必然有感情的倾注、融人,都有移情作用。人的自然化,实际是人的情感的自然化。自然的人化,也是自然的感情化。不可想像,一个感情枯竭、感情压抑的人会有山水的审美。只有感情丰富的人,感情丰富的时代,山水在人们面前才会呈现千姿百态的美。

山水诗之所以未能产生于两汉时代,就因为两汉经学之下,人们的个性、感情受到压抑。那是一个情感受到压抑的时代。两汉虽然对自然与人的密切关系也有认识,但他们所认识到的不是人与自然的情感的交流,而只是物质元气的通一,是政治伦理性的类比。他们对自然,只有理性的枯燥的认识,而没有感情的生动感受。规行矩步之下,人们想到的是克己谦恭,是顺从服命,是皓首穷经,是忠节礼义。人的个性因此被消磨,人的情感或者被压抑,或者走向虚伪。这样的时代,很难想像人和大自然有更多情感的交流。而没有情感的交流,也就没有山水的审美,不可能有山水诗的创作。

只是经学衰落之后,重情性、重个性的时代才到来。它始于东汉末年汉魏之际。玄学本身是重情性重个性思潮中选择新的思想归宿的必然结果。玄学产生之后,又使这一思潮更加得以发展。如前面我们讨论过的,是越名教而任自然。所谓任自然,就是任自然之情性。王弼是重《老》学的,并不否定名教,而主张崇本息末,但毕竟是以自然为本,这也从理论上证明了自然情性的合理性。而郭象既论证名教的合理性,又以适性为逍遥,这一思想,更放纵了情性。这是任情性的一般情形。前一章我们已有论述。这里要讨论的是,它与山水诗形成的关系。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发现,那一时代人们的情感世界较之其他时代确实丰富得多。压抑了几百年的情感确实复苏了。山简说的那句“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世说新语·伤逝》四),正是一语道出了这一事实。这时可以一次又一次听到“埋玉树箸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世说新语·伤逝》九引何充语)这样动情的慨叹,而桓温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而“泫然流泪”,有他的“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慨叹(《世说新语·言语》五十五)。

感情世界如此丰富,面对青山绿水,方有亲近之感。简文入华林园,方“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世说新语·言语》六十一)。王胡之到吴兴印渚中看,方说“非惟使人情开涤,亦觉日月清朗”(《世说新语·言语》八十一)。方有王献之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世说新语·言语》九十一)的动情赞叹。

正是情感的复苏,情感的交融、倾人,把人和大自然联系到了一起,才使魏晋士人发现了山水之美,并吟之于歌诗。

与感情复苏相联系的是审美意识的觉醒。这里所谓审美意识,不仅仅指第一章我们说过的,以无形无声为美,以自然为美,这样具体的审美观念、审美倾向。它是在更为宽泛的意义上说的,指以审美的眼光看待人生,看待社会,看待人物,用审美的眼光看待一切,当然,也用审美的眼光看待自然山水。

这确乎是魏晋士人的一大特点。他们用审美的眼光品评人物。这就是前面我们讲的崇尚人物风姿。这是追求高雅情趣超逸风度的表现,也表明审美意识的觉醒。他们崇尚人物风姿,首先因为它表现了人物风度气质之美。与其说是品评人物,不如说是审美。而在欣赏的同时,也表现人们美的素养。人们用生动的比喻来赞美人物风姿美。贴切的美的喻象的选用,不正表现鉴赏者的审美素养吗?整齐的四言,和谐对称的对偶之句,抽象空灵而传神的评语,同样给人以美的享受。崇尚人物风姿,生动传神的描述人物风姿的过程,不正是人们审美意识觉醒,审美素养提高的过程吗?

他们也用审美的眼光看待人生。庄子的哲学是美学,这个论断是对的。玄学不等于庄子哲学,但它吸收并发展了庄子哲学,在很多问题上,以庄子哲学为基础,以庄解老,以庄子为人生追求的思想基础。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玄学的人生哲学也是美学。之所以说它是美学,就因为它用审美的眼光看待人生。它注重的是人格、心灵的重建,是精神自由的追求,是物累不系于心,是超脱一切世俗的系累。人俗的一派士人,是以为只要内心不为所累,名教即自然,纵情享乐即高雅,人俗即为超俗。他们以为,他们的心灵世界是自由的。至于淡泊宦情的一派,物质欲求满足的同时,追求精神满足。追求高雅风度的一派,则更是如此。在这些士人中,精神的需求和物质的欲求,同等重要,甚至可以冥于自然,为精神的超脱而放弃世俗的欲求。儒家的安贫乐道和道家的宁静淡泊,在一些士人身上是那样完满地融为一体。

而另一些士人是那样看重精神的修养。弹琴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如嵇康所说,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过于音声也。一片竹林,可以使他们留连忘返,赏竹、赏鹅、赏鹤,使他们得到极大的精神满足。更不要说对书法、绘画的爱好。前一章我们描述过的士人怡情艺术的种种实例,不正说明他们追求的是一种艺术的人生、审美的人生吗?

这两方面,一是具体品评人物,一是深入体味人生,思想层面不一,我以为,都体现着审美意识的觉醒。而这正与山水审美有密切联系。在魏晋士人追求的艺术人生中,就有游赏山水一项。游赏山水,于山水中获得精神的满足,美的享受,既是艺术人生的表现之一,又是以审美的眼光看待人生的一种结果。同样的山水,同样的游宦行旅,为什么汉代人不能发现山水之美?就因为他们的人生是功利的人生,是儒家伦理道德至上的人生。他们并不是没有看到自然与人的一致,不是没有看到自然的独立品格,所谓“天人合一”,这“天”也指自然的天。但他们用功利的眼光,用儒家伦理道德看待一切,于是自然的天只是和神灵的天、道德的天混为一谈,神学目的论高于自然自身的属性。他们当然发现不了自然的美。并非不存在自然的美,而是他们没有山水审美的耳朵、眼睛,没有审美的眼光、意识。一旦人生追求改变,一旦有了审美的眼光,山水之美就自然鲜活满目琳琅地呈现在人们眼前。

崇尚人物风姿的美,同样与山水审美有密切的联系。人物风姿和自然山水,对象不同,但人们所含的审美态度则一。人物风姿和自然山水,都被作为审美对象,人们都同样用优美的语言去赞赏它。这一点,二者是相通的。正因为这种相通,人物风姿的品赏本身就常常包含对山水美的鉴赏体味。人们以山水比人,以山水之美比喻人物风姿之美。《世说新语·容止》三说,时人目夏侯玄谓“蒹葭倚玉树”。《世说新语·容止》五说,山涛谓“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世说新语·容止》三十五说,“惟会稽王来,轩轩如朝霞举”。《世说新语·容止》三十九说,有人叹王恭茂“濯濯若春月柳”。《世说新语·赏誉》二说,世人目李元礼“谡谡如劲松下风”。《世说新语·赏誉》十五说,庾子嵩目和峤“森森如千丈松”。《世说新语·赏誉》二十三说,卫伯玉谓乐广“人之水镜也,见之若披云睹青天”。这些与其说是比喻,不如说是映衬,自然景物之美和人物风姿之美交相辉映。风姿之美的赞赏中何尝不含蕴着对山水的审美?如果把人物品赏的喻词去掉,上面这些品语剩下的简直就只是对山水景物的赞美。“岩岩清峙,壁立千仞”(《世说新语·赏誉》三十七),不就是一幅清峻的山水景物图吗?如果不看前后文,有谁知道这是王导对王衍的品评呢?朝霞举,孤松之独立,春月之柳,又是何等的自然景物之境!有些简直可以看做是山水诗:“凄风拂林,明泉映壑。”(《世说新语·赏誉》~四注引)。这是孙绰为法汰的赞词。他说他“事外潇洒,神内恢廓,实从前起,名随后跃”,而以“凄风”二句赞美其风姿气质。把它放在一群山水诗中,说它是山水诗残句,谁能分辨得清?谁能知道它原本来自人物品评呢?这不是鱼目混珠,它本来就是山水审美的珠玉之词。在体现审美意识的觉醒这一点上,崇尚人物风姿之美,和崇尚山水之美是相通的。

玄学影响山水诗,还有以山水畅玄的问题。这涉及到玄言诗与山水诗的关系,我们下面讨论山水诗的发展时,将分析这一问题。

我们这里说的山水诗,包括田园诗,实际是山水田园诗。山水进人文学,最早是一般写景,尔后才有较为独立的山水描写。

在汉末魏晋,最早表现出感情的复苏,作为抒情的陪衬,不断地抒情以写景,较为独立的山水审美意识逐渐进入文学。而在特定的时期,山水畅玄又促进了这一过程。因此,情感的交流渗入,文学中独立的山水审美意识的发展,也促进了山水描写艺术、表现手法的发展,而最终形成了中国文学史上有重要位置的山水诗。感情的复苏,审美意识的觉醒,加上一定时期山水畅玄的意识,都在山水诗形成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尽管不同时期这种作用的表现并不一致。

我们来具体看看这一过程。

魏晋以前,从《诗经》、楚辞,到汉赋、汉乐府,虽然也时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诗·王风·君子于役》)的田家黄昏生活景象,也有“莫菲高,深谷逶迤”(《四皓》)的隐士生活环境,有“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的江南水乡景象(汉乐府《江南》)。汉赋的一些作品,也用繁富的词采铺陈帝苑的山水形貌。但大部分景物,是用作比兴,或者如楚辞作为巫和神灵的生活背景。汉赋的景物铺陈,只是夸耀帝苑物产之奇丰富丽。直到《古诗十九首》,自然景物还只是作为比兴,因此同一景象,可以反复使用。蔡邕《饮马长城窟行》说:“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古诗十九首》其三也说:“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这类景物,只作为比兴手段,未能进入诗的本体,未能与诗的本体的内容融为一体。

从建安文人开始,情况有了大的变化。诗中写景成分增多,并且进入诗的本体,与诗的总体内容融为一体,不再单纯是比兴手段。

这种变化,看出感情复苏的作用。这是抒情的需要。自然而然的与自然景物有了情感的交流,而因情感的契合,景物进入诗中,与诗中情感融为一体。虽然多数景物描写还不像后来山水诗一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它还只是抒情的手段,为了表现抒情气氛,但景物描写毕竟堂而皇之和诗的总体的抒情内容融为了一体,成了诗的主体内容之一。

建安诗就已如此。刘桢《公宴诗》:“永日行游戏,欢乐犹未央。遗思在玄夜,相与复翱翔。辇车飞素盖,从者盈路傍。月出照园中,珍木郁苍苍。清川过石渠,流波为鱼防。芙蓉散其华,菡萏溢金塘。灵鸟宿水裔,仁兽游飞梁。华馆寄流波,豁达来风凉。生平未始闻,歌之安能详。投翰长叹息,绮丽不可忘。”这是宴游诗。类似的作品,建安其他诗人也有,如曹丕《芙蓉池作诗》、《于玄武陂作诗》,王粲也有《公宴诗》。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曾说,建安诗人“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在尽情游乐之时,清川流水,郁郁珍木,金塘芙蓉,摩天之修条,开阔之野田,自然与情相会,流于笔端。曹丕曾在《与朝歌令吴质书》中这样说:“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闲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南馆。”其实,高谈娱心,景物也娱心。因娱心而方觉清风朗月,寒水清泉之美。

曹操《步出夏门行》:“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这是这时最壮观的写景诗。单就这一段而言,可以说是完整的山水诗。如果联系全篇,可以知道,这依然是写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的不已壮心。因壮心不已,故虽已秋风萧瑟,而所见惟“树木丛生,百草丰茂”,一片蓬勃生机。因此是洪波涌起的动荡不定,“日月之行”是实景,更是想像,而吞吐日月星汉的气魄,正是境与情会的结果。壮心豪情,熔铸了壮观的山水景象,使山水景象在诗中第一次以较为完整独立的面貌出现。

正始时期,嵇康有一些写景诗,如《酒会诗》:“乐哉苑中游,周览无穷已。百卉吐芳华,崇台邈高峙。林木纷交错,玄池戏鲂鲤。轻丸毙翔禽,纤纶出鳢鲔。坐中发美赞,异气同音轨。

临川献清酤,微歌发皓齿。素琴挥雅操,清声随风起。斯会岂不乐,恨无东野子。酒中念幽人,守故弥终始。”又如《四言诗》

其六:“猗猗兰蔼,殖彼中原。绿叶幽茂,丽藻丰繁。馥馥蕙芳,顺风而宣。将御椒房,吐薰龙轩。瞻彼秋草,怅矣惟骞。”嵇康是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他向往无拘无束、宁静闲适的生活,如他诗中所写的,自由自在地游于苑中,优闲容与,微歌,弹琴。他向往这一种生活,也就进入这一种自然景物的境界,于是见林木交错,百卉吐芳,绿叶丰茂,丽藻丰繁。在另外的诗中,还有淡淡流水,泛泛柏舟。这既是客观景物,更是意中之象。向往优游的生活,而使他诗中有了清幽的景物。

西晋诗这样的景物描写更多。这些诗因情而发,而有景物的烘托描写,而有与自然景物的情感交流融会。许多宴游诗、游览诗是这样,金谷宴集诗自然更是这样。这次宴集,现在我们能看到的,有潘岳诗一首。另外,曹摅《赠石崇诗》也可能是在金谷别业送石崇出镇下邳时所作。另外还有零星残句。这一次宴集有30人之多,所赋之诗,编成《金谷集》。从潘岳、曹摅存诗看,景物描写已是那样生动。他们写什么?看似写离别,实际写游乐,借送别而集宴游乐。金谷别业本来规模就大,本来就景物宜人,而人们乘游乐之兴,更将景物揽人诗中,尽情描写。曹摅《赠石崇诗》:“涓涓谷中泉,郁郁岩下林。泄泄群翟飞,咬咬春鸟吟。野次何索寞,薄暮愁人心。三军望衡盖,叹息有余音。临肴忘肉味,对酒不能斟。人言重别离,斯情效于今。”曹摅诗后半还有较多的离别之思,潘岳《金谷集作诗》则用更大的篇幅写景,从诗中的描写中,人们可以感受到景物之美,更可以感受到他们游乐兴致之高。其他游宴诗也如此。张华《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园会诗》:“暮春元日,阳气清明。祁祁甘雨,膏泽流盈。习习祥风,启滞导生。禽鸟翔逸,卉木滋荣。纤条被绿,翠华含英。”问丘冲《三月三日应诏诗二首》其一:“暮春之月,春服既成。阳升土润,冰涣川盈。余萌达壤,嘉木敷荣。后皇宣游,既宴且宁。光光华辇,诜诜从臣。微风扇秽,朝露翳尘。上荫丹幄,下藉文茵。临川挹盥,濯故洁新。俯镜清流,仰睇天津。蔼蔼华林,岩岩景阳。业业峻宇,奕奕飞梁。垂阴倒景,若沉若翔。”还有阮惰的《上巳会诗》,都是借写景来写宴乐游兴,都因游兴觉景物自来宜人亲人,自然与情相融进入诗中。

西晋一些行役诗也如此。潘岳有《河阳县作诗二首》、《在怀县作诗二首》。另外,他还有《内顾诗二首》,这首诗,从“初征冰未泮”句看,和《在怀县作诗二首》中的描写相合,也当作于怀县。位微名卑,驱役小邑,心情抑郁,但他也常常登城四望,藉以遣闷解忧。于是他看到芳林绿水,看到稻田芊芊,黍苗离离。很自然地把它们写人诗中。他写道:“川气冒山岭,惊湍激岩阿。归雁映兰畴,游鱼动圆波”;“灵圃耀华果,通衢列高椅。

瓜瓞蔓长苞,姜芋纷广畦。稻栽肃芊芊,黍苗何离离”;“春草郁青青,桑柘何奕奕。芳林振朱荣,渌水激素石。初征冰未泮,忽焉振缔络”。四望之景,惟供其遣兴寄情而已。还有招隐诗。陆机、张载、左思都有这类诗。这类诗的源头,可追溯到淮南小山的《招隐士》。淮南小山的《招隐士》也写山水,但山水不是作为欣赏对象,而是作为否定对象,写山水之阴森幽深,可怖可畏,其旨趣是招回隐遁不出的才士。但是陆机《招隐诗》:“驾言寻飞遁,山路郁盘桓。芳兰振蕙叶,玉泉涌微澜。嘉卉献时服,灵术进朝餐。”还有左思的同题作品,清幽宁静,气氛完全变了,山林由否定的对象变为审美欣赏的对象。景物气氛的变化,实因为情趣的变化。不论陆机诗还是左思诗,都流露出对隐逸生活的向往。与其说是山水景物引发他们的向往,不如说他们本来就怀有这种情趣。怀着这种情趣,使同样的山水,却有不一样的感受。这可以看做是直接启示后来谢灵运初期完整的山水诗。

写景融入诗本体,这种变化中也可看到审美意识觉醒提高的作用。景物描写逐渐走向细致。对一些景物已有较为准确的刻画。刘桢《赠徐斡诗》: “细柳夹道生,方塘含清源。”柳而日“细”,纤弱摇曳之状顿出;柳生道旁,用一“夹”字;方塘之水,而用一“含”字,不仅准确写出景物之间关系,而且可见相依相衬之美。“野田广开辟,川渠互相经”(曹丕《于玄武陂作诗》),田野开阔,川渠纵横交错之状可以想见。“川气冒山岭,惊湍激岩阿。归雁映兰畴,游鱼动圆波”(潘岳《河阳县作诗二首》其二),山中云气不断涌出,而着一“冒”字,水流湍急;

而着一“惊”、“激”字,画面顿时活跃起来。“瓜瓞蔓长苞,姜芋纷广畦。稻栽肃芊芊,黍苗何离离”(潘岳《在怀县作诗二首》

其一),瓜瓞伸延于长苞之上,而用一“蔓”字;姜芋遍植于广畦之中,而用一“纷”字;黍苗而用“离离”尚属袭旧,稻栽而用“芊芊”则为用新。描情绘状,都准确生动。“回风荡流雾,珠水逐条垂”(张华《荷诗》),雾因风而流,而着一“荡”字;

珠水垂条,而用一“逐”字;前句雾气轻飘动荡之状,后句露珠垂垂欲滴之景,均宛然眼前。“回渠绕曲陌,通波扶直阡”(陆机《答张士然诗》)。田圃阡陌,或直或曲,各自为其状,水渠波水,或言其为“回渠”,或言其为“通波”,都写出各自特点。回渠和曲陌,用一“绕”字连结;通波和直阡,着一“扶”字相关;前句写出回渠和曲陌相依相隈,婉蜒而去之状;后句写出通波和直阡相扶相并,笔直而上之貌。静止的景观活起来了。“翳翳结繁云,森森散雨足”(张协《杂诗》其四),用“翳翳”状繁云,“森森”写雨势;繁云而日“结”,层结,累结;雨足是“散”,都见出刻画准确生动之功。

一些写景的比喻非常贴切。一池荷叶,片片绿而又圆,齐整如一,怎么形容呢?张华《荷诗》说:“荷生绿泉中,碧叶齐如规。”条轻叶薄,用什么比喻呢?枝浓叶密,又如何状写呢?陆机《招隐诗》说:“轻条像云构,密叶成翠幄。”云雨之时,浓云翻腾动荡,密雨四处飘散,又怎样描写呢?张协《杂诗十首》其三说:“腾云似涌烟,密雨如散丝。”秋林凝霜,密叶日疏,高木竦立,怎样形容呢?张协《杂诗十首》其四说:“密叶日夜疏,丛林森如束。”

一些诗已很注意景物之间的层次关系,大体能给人以某种较为真切的感受,构成大致的整体景物环境。潘岳《金谷集作诗》:

“何以叙离思,携手游郊畿。朝发晋京阳,夕次金谷湄。回骆萦曲阻,峻阪路威夷。绿池泛淡淡,青柳何依依。滥泉龙鳞澜,激波连珠挥。前庭树沙棠,后园植乌裨。灵囿繁石榴,茂林列芳梨。饮至临华沼,迁坐登隆坻。玄醴染朱颜,但想想行迟。扬桴抚灵鼓,箫管清且悲。春荣谁不慕,岁寒良独希。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金谷别业,三十人宴集,可写的很多,怎么写呢?

潘岳先从回豁写起,由回豁而及峻阪,又由绿池而及于池边,由依依青柳,池中鱼动微澜,激波连珠,这一层后,由水而陆,由前庭而至后园,沙棠、乌稗、石榴、芳梨,层次分明,井然有序。

陆机《招隐诗》:“明发心不夷,振衣聊踯躅。踯躅欲安之,幽人在浚谷。朝采南涧藻,夕息西山足。轻条像云构,密叶成翠幄。激楚伫兰林,回芳薄秀木。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先泛写隐士生活,再先写山中之树,树又轻条、密叶各举。再写风薄秀木,兰林回芳,林木状毕,转笔写水,写山溜、飞泉,又先写其境,再拟其音。由树而水,渐次人于隐士居处之清幽环境。

左思《招隐诗》:“杖策招隐士,荒途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雪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

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先泛写路途荒古,再写隐士居处岩穴之不加结构,接写自岩穴居处四望所见,从山间之云,写到林中之花,从山林写到石泉。张协《杂诗十首》其九:“结宇穷冈曲,耦耕幽薮阴。荒庭寂以闲,幽岫峭且深。凄风起东谷,有濞兴南岑。虽无箕毕期,肤寸已成霖。泽雉登垄锥,寒猿拥条吟。

溪壑无人迹,荒楚郁萧森。投耒循岸垂,时闻樵采音。”先写结宇耦耕,带出穷冈清幽之环境,再一句写出幽岫之峭深,由幽岫深谷接写谷中之凄风,岫里之兴云,山间之霖雨。放笔写过之后,又收笔写隐士所处,杳无人迹,惟见泽雉寒猿,及萧森之荒楚,而隐于此境中,投耒惟能时闻樵采之音。

比喻的贴切,刻画的准确,注意景物描写的层次性、整体性,诗中一些景物描写有一定的独立的审美价值。这不仅反映艺术手法的提高,更反映审美意识的日渐自觉。描写的细致来自观察的细致,而之所以能观察得越来越细致,是因为审美意识越来越自觉。他们越来越自觉地用审美的眼光观察自然,不仅与心境情思相契合,而且注意到景物本身的美的特点,美的个性。有这种细致的观察,细致的审美,才有艺术手法的日渐细腻。玄学影响下审美意识的自觉,确实渗入到士人日常山水审美之中。

东晋之前写景诗的发展,也可看出山水畅玄的作用。山水畅玄,主要是东晋写景诗的一大特点。这一点,下面我们将要谈到。但山水畅玄不是东晋才独有的现象。东晋之前,特别正始年间就已有了。阮籍四言《咏怀诗》中的一首云:“仰瞻翔鸟,俯视游鱼。丹林云霏,绿叶风舒。造化纲绲,万物纷敷。大则不足,约则有余。何用养志,守以冲虚。”写景为了畅玄,限制了写景艺术的发展,另一方面,又因畅玄于山水景物之中,山水景物虽为畅玄的陪衬,但毕竟因此一途径而进入诗中,成为诗的主体。嵇康《四言诗》其五云:“肃肃泠风,分生江湄。却背华林,俯诉丹坻。含阳吐英,履霜不衰。嗟我殊观,百卉具腓。心之忧矣,孰识玄机。”《四言赠兄秀才人军诗》第十四章云:“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磴平皋,垂纶平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这是写老庄生活境界。嵇康写这种人生境界,用议论、抒情,也用山水景物。他向往老庄的宁静优游的生活,写的是人生理想境界。而这种人生追求、向往,却把他的诗自然而然地引向山水景物;或者反过来,自然而然地把宁静清幽的自然景物引入诗中,融人诗中。他追求的是审美的人生,这种审美的人生在这些诗中,便和山水审美融为一体;或者说,把他引向山水审美,并且把这种山水审美感受用诗表现出来。这促进了山水诗的发展。

由此我们看到,东晋之前,感情复苏,审美意识觉醒,山水畅玄,其作用确实涌人诗歌创作领域,使山水景物进人诗中,使山水诗得以发展。而这一切的背后,除别的文化因素之外,有玄学的巨大作用在。

当然,东晋之前山水写景还只处于初始阶段,它还很不成熟。真切的景物描写很少,多为一般泛写,写不出特点,流水多用淡淡,杨柳必日依依,林木则是郁郁,凡树不是嘉木,就是珍木,凡草不是芳草,就是朱草、瑞草,花则为红荣、丹荣。我们把嘉木、珍木一类称为习用意象。这类意象,还有灵鸟、仁兽、玉池、丹霞、嘉谷、芳树、修条、素流、翠华等,东晋前写景诗中比比皆是。这类意象,不能说它不美,但离真切生动的形象刻画始终隔了一层。凡宴游,凡招隐,所写景物、气氛,大同小异。

改变这种状况,有待写景的进一步发展,有待审美意识的进一步自觉。这一发展得以实现是在紧接西晋而来的东晋。

东晋是一般写景诗向成熟的山水诗过渡的重要时期,这一过渡,更看出感情复苏,特别是山水畅玄、审美意识发展的作用。

玄言诗是东晋最有特色的诗。山水畅玄,或者说玄言诗与山水诗的关系,是研究东晋诗的一大问题。我们前面已经说过,玄言诗并没有阻碍山水诗的产生。玄言诗何以走向山水诗?其实答案很简单。答案之一,是这时既有谈玄畅理的情趣,也有山水审美的情趣。答案之二,是因为东晋更多的玄言诗本来就多产生于游赏山水之中。这只要读一读这时期的玄言诗很多都出于《兰亭诗》、《三月三日诗》一类游览诗,就可以知道这一点。这时有写于其它场合的玄言诗,但走向山水的,主要是这类诗。游赏山水,流觞赋诗,把生活中口头谈玄的风气带进来,因此有了以诗谈玄。但这类诗的谈玄,却是在游赏山水的环境中形成。他们以为游赏山水之中,就是游赏于老庄的生活境界之中。他们说:

“神散宇宙内,形浪濠梁津”(虞说《兰亭诗》),“愿与达人游,解结遨濠梁”(曹华《兰亭诗》),“望岩怀逸许,临流想奇庄”(孙嗣《兰亭诗》),“触地舞雩,遇流濠梁”(谢安《与王胡之诗》)。山水和老庄生活境界,在他们看来是一体的,因此,游赏山水就是畅玄。在这里,畅玄已不再是理性的思考,不是理论上的苦苦探索,只是老庄生活境界的感性体悟而已。这和他们生活中追求清逸高雅的情趣是一致的。因此,畅玄也就是散怀。所以他们在这些诗中反复说:“散怀山水,萧然忘羁”(王徽之《兰亭诗二首》),“时来谁不怀,寄散山林间”(曹茂之《兰亭诗》),“散以玄风,涤以清川”(孙绰《答许询诗》),“消散肆情志,酣畅豁滞忧”(王玄之《兰亭诗》),“嘉会欣时游,豁尔畅心神”(王肃之《兰亭诗》),“散豁情志畅,尘缨忽已捐”(王蕴之《兰亭诗》)。他们散怀,是散向往老庄之怀;他们畅玄,是畅他们向慕的这种老庄人生境界,而不是一般抽象的玄理。因此,畅玄和散怀的是一体的,散怀就是畅玄,畅玄就是散怀。而他们所向慕的老庄人生境界,就是他们现实的人生,就是他们现实的游赏山水的环境。因此,他们畅玄,有一些诗单纯写玄,另一些却是写自然山水。旨在谈玄畅理,却写自然山水,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二者本来就是一体,不存在借山水以畅玄,寄玄理于山水的问题。山水本身就是老庄生活境界,写山水本来就是畅玄。因此,山水、玄理、人生境界,是那样水乳不分地融为一体。他们大量的诗都可以这样来理解。

谢安《兰亭诗二首》其二:“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醇醪陶丹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万殊混一,彭殇无异,这是玄理,但“兀若游羲唐”,不正是理想的人生境界?这优游闲适的玄学人生,不正是融于阳春薄云、微风轻航的自然境界中?

王彬之《兰亭诗二首》其二:“鲜葩映林薄,游鳞戏清渠。

临川欣投钓,得意岂在鱼。”庄子说“得鱼忘筌”,而这里则说“得意岂在鱼”。他所得显然是优闲自适之意。而这优闲之意,正在那自由自在戏于清渠之游鳞,光映林薄的鲜葩。游鳞鲜葩,清渠茂林,引发了玄思,更引发了适意人生的追求。

王徽之《兰亭诗二首》其一:“散怀山水,萧然忘羁。秀薄粲颖,疏松笼崖。游羽扇霄,鳞跃清池。归目寄欢,心冥二奇。”摆脱物累,不受任何羁束,这是庄子思想,对作者此刻来说,就是现实的生活情境,你看那茂密的草木,稀疏的松林,羽翔云霄,鱼跃清池,自然万物,欣然亲人,这不正是庄子的人生,不正是自己现实的人生吗?

在这里,玄思也就是人生,畅玄也就是散怀,而它的归宿,就是自然的山水。这样,畅玄谈理之诗走向山水是很自然的。

但是,东晋写景诗向山水诗过渡的过程中,更值得注意的,我以为还是审美意识的发展。在山水畅玄的诗中,实际既有谈玄畅理的情趣,又有山水审美的情趣,实际上自觉不自觉的在山水审美中,表明了审美意识的发展。

不少诗写景不仅不再作为比兴,不仅进入诗的主体,成为主体的一部分,而且写景就是主体,就是中心,甚至就是诗的整体。有的诗从头至尾就是写景。东晋以畅玄散怀为宗旨的《兰亭诗》、《三月三日诗》,很多就是如此,如:

流风拂枉渚,停云荫九皋。莺语吟修竹,游鳞戏澜涛。

携笔落云藻,微言剖纤毫。时珍岂不甘,忘味在闻韶。(孙绰《兰亭诗二首》其二)

姑洗斡运,首阳穆阐。嘉卉萋萋,温风暖暖。言涤长濑,聊以游衍。缥萍汉流,绿柳荫坂。羽从风飘,鳞随浪转。(孙绰《三月三日诗》)

前一首,前半四句全是写景。就诗的宗旨来说,可能是由此景物引出微言之思、闻《韶》忘味的议论。但毕竟主要的篇幅是写景,给人感受最深的,可能不在附于诗尾的玄思,而是那轻拂的春风,霭霭的停云,是修竹间的莺语和清水中的游鱼。至于后一首,则全是写景。尽管作者也可能在其中蕴含摆脱羁束的玄思,但人们从诗中直接感受的,是完整的景物图画,从林中嘉卉,到坂上柳荫,到流中飘萍、水中游鳞,是这些自然景物和萧散情思给人的美感。这两首诗,主观意图或者都旨在畅玄,但客观效果,直接的图景,却是山水主体,畅玄反而成了陪衬,甚至隐退诗后。

伊昔先子,有怀春游。契兹言执,寄傲林丘。森森连岭,茫茫原畴。迫霄垂雾,凝泉散流。(谢安《兰亭诗二首》其一)

肆眺崇阿,寓目高林。青萝翳岫,修竹冠岑。谷流清响,条鼓呜音。玄峙吐润,霏雾成阴。(谢万《兰亭诗二首》其一)

前一首,前四句是交待叙述,也是概写春游林丘之事,后四句全转人写景,那连绵的山岭,茫茫的原野,雾迷潆而垂于天际,水清凝而散于下流,均写入诗中。作者也许寄寓了某种玄思,但让人直接感受到的是林丘之情怀和大自然景物之美。后一首,以“肆眺崇阿,寓目高林”领起,以下全写眺目所见。青萝遮蔽着远岫,修竹挺立于山岑,深谷是泉流的清响,而高山深谷都迷潆在霏霏浓雾之中,吞吐着润湿之气。这是一首完整的写景诗。如果不考虑作者可能有的寓思,那么可以说,诗人的眼光完全放在了自然景物的审美之上了。

地主观山水,仰寻幽人踪。回沼激中逵,疏竹间修桐。

因流转轻觞,冷风飘落松。时禽吟长涧,万籁吹连峰。(孙统《兰亭诗二首》其二)

暮春濯清汜,游鳞泳一壑。高泉吐东岑,洄澜自净泶。

临川叠曲流,丰林映绿薄。轻舟沈飞觞,鼓桤观鱼跃。(庾阐《三月三日临曲水诗》)

前诗由观山水、寻幽踪引起,尔后一句水,一句陆,一一写来。水是回沼流觞,陆是竹、桐和松竹,最后写长涧之鸟鸣,连峰之声响。作者可能从“万籁吹连峰”想到了庄子说的天籁地籁之意,但这层玄意与眼前之景是那样融合无间,诗的整体仍是写景,诗的中心是山水景物审美。后诗则劈头便是写景,从各个角度写曲水之各种景物,先泛写暮春清汜,再从东岑高泉写曲水之源头,而出山岑如何回澜曲流,而岸边丰林茂密,映于水中,一片绿薄而已。骚人飞觞于水边,渔人鼓柑于流中。诗纯然是曲水全景图。

东晋诗的写景,很多已走出宴游的狭小圈子,把眼光投向更为广阔的大自然的空间。这类诗,有的是行役中所作,但不像西晋行役诗一样,以行役之思为主,夹带着写景。东晋这类诗,常常是直写登山临水所见,诗的中心就是写登山临水亲见之景,诗的主体,就是这种审美感受。如:

峨峨太行,凌虚抗势。天岭交气,窈然无际。澄流入神,玄谷应契。四象悟心,幽人来憩。(袁宏《从征行方头山诗》)

袁宏此诗所写的不是林丘宴游的小天地,而是凌空巍峨的太行山,不再是行役之思,在行役之思中引入写景,而是纵笔直写,占据诗境空间的全是方头山那凌空而立的雄伟形象,那天岭交气的磅礴气势和作者澄流入神的感受。

天吴踊灵壑,将驾奔冥霄。飞廉振折木,流景登扶摇。

洪川伫宿流,跃水迎晨潮。仰盼蹙玄云,俯听聒悲飚。(庾阐《江都遇风诗》)

庾阐写有《登楚山诗》、《衡山诗》、《观石鼓诗》,有的以山水畅玄,如《衡山诗》。这一首,则是山水审美。诗为行役中所写,而行役之思荡然无存。虽然用“天吴” (水神)、“飞廉”(风神)这样的代词,使山水描写离真切之写景稍隔了一点,但毕竟写出了宏大的气象,水腾卷于山壑,奔踊于冥霄,风肆虐于林间,振荡于空际。于是目惟见洪川浪涌,耳惟闻悲飚呼鸣。他是把审美眼光投向了壮阔的自然空间。

高岳万丈峻,长湖千里清。白沙穷年洁,林松冬夏青。

水无暂停流,木有千载贞。寤言赋新诗,忽忘羁客情。(湛方生《还都帆诗》)

诗人说他忽忘羁客之情,但诗中却没有一丝羁旅愁思,有的只是对眼前景物的赞叹欣赏。起笔二句,一山一水,一高峻,一旷远,顿时抓住读者的心神,而白沙之洁净,林松之青翠,又给读者留下多么鲜明的景物色彩的对比。诗呈现于读者眼前的,就是这一片壮大开阔的山川之景。

这样的诗,湛方生还有《帆人南湖诗》、《天晴诗》。其他诗人的还可以举出李颐的《涉湖诗》,这是第一首描写太湖壮阔景象的诗。还有许询的《赠沙门竺法颓诗三首》,支遁《咏怀诗五首》中的一些诗和《咏禅思道人》,还有慧远的《庐山东林杂诗》,刘程之、王乔之、张野的一组唱和诗《奉和慧远游庐山诗》。从这些诗中,我们都可以看到写景走向广阔大自然的趋向。

支遁《咏怀诗五首》以咏怀为宗旨,其中写景实不能只看做是咏怀的陪衬,实际写出了真切的山水之美,如其三云:“尚想天台峻,仿佛岩阶仰。泠风洒兰林,管濑奏清响。霄崖育灵蔼,神蔬含润长。丹沙映翠濑,芳芝曜五爽。苕苕重岫深,廖廖石室朗。”山险岩峻,岫深水清,不是身临其境是写不出来的。支遁《咏禅思道人诗》、许询《赠沙门竺法颓诗三首》,写禅道人生活环境,也是真切的景物描写,支遁诗写道:“回壑伫兰泉,秀岭攒嘉树。

蔚荟微游禽,峥嵘绝蹊路。”许询诗写道:“郁郁华阳岳,绝云抗飞峰。峭壁溜灵泉,秀岭森青松。悬岩廓峥嵘,幽谷正寥笼。丹崖栖奇逸,碧室禅六通。”题材类于招隐诗,但内容则不同,不是凭想像而出的景物描写。慧远及刘程之关于庐山的奉和诗,是最早将庐山之美细致写入诗中之作。我们在诗中第一次看到庐山这样秀峻清幽。慧远《庐山东林杂诗》写道:“崇岩吐清气,幽岫栖神迹。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刘程之《奉和慧远游庐山诗》写道:“冥冥玄谷里,响集自可闻。文峰无旷秀,交岭有通云。悟深婉冲思,在要开冥欣。中岩拥微兴,口岫想幽闻。”这些诗里,主体都已是山水审美,并且是身临其境的登山临水,而不再囿于宴集游览。

山水审美意识更为自觉,对山水景物的准确刻画、贴切比喻更为普遍。孙绰《兰亭诗》云:“修竹荫沼,旋濑萦丘。穿池激湍,连滥觞舟。”“修竹”句尚嫌一般;第二句写水,一般诗都说“曲沼”、“回流”之类,而这里用“旋”“萦”描写濑、丘相绕的景物关系,更加贴切而且富有新意;而湍流人池,着一“穿”字,写出其奔激之势,也见出诗人观察描写之细致。谢安《兰亭诗》云:“微风翼轻航。”水中之舟非鸟,何以言其“翼”?但想像那舟乃轻航,又顺着微风,则知非此“翼”字不能形容其轻舟荡漾之状,不能表现作者优闲自适之心境。

但是,更能反映其时山水审美能力的,是这时能写出山水景物自身真切鲜明、丰富多姿的特色,给人身临其境的感受。一些宴游诗如《兰亭诗》,还有荫沼、回沼、游鳞、长涧、清泉、翠流、素濑一类习用意象,但到那些登山临水之作,则全是细致真切的白描。

王乔之《奉和慧远游庐山诗》云:

……众阜平廖廓,一岫独凌空。霄景凭岩落,清气与时雍。有标造神极,有客越其峰。长河濯茂楚,险雨列秋松。

危步,临绝冥,灵壑映万重。风泉调远气,遥响多喈-邕。……

庐山的特色是什么?是一峰秀出。此诗抓住这一特点,以平旷廖廓之众阜衬托凌空独秀的一岫,则庐山挺拔之风姿跃然纸上。诗接承“凌空”而写,既凌空,则云彩自缭绕于岩旁,清气自郁勃于山间。前四句极写其高耸秀拔,后又写其深幽险峻。丛树而日“茂楚”,尚属一般,雨曰“险雨”,却出人意外。明写险雨,暗写山险;因险峻,故如临绝冥,壑有万重;因清幽,故风泉调和,较之用习用意象作泛泛描写,是真切生动多了。

湛方生《天晴诗》云:

屏翳寝神辔,飞廉收灵扇。青天莹如镜,凝津平如研。

落帆修江渚,悠悠极长眄。清气朗山壑,千里遥相见。

风息雨止,万物如洗,因此天是青天,且晶莹如镜,津是凝津,平澈如研。经一番雨刷,空气中纤尘未有,故可极目远眺,山壑秀朗,气清色明,千里可见,而江中悠悠之落帆更历历如画。此前还没有这样真切的雨后山水之景的描写。

李颐《涉湖诗》云:

旋经义兴境,弭棹石兰渚。震泽为何在,今惟太湖浦。

圆径萦五百,眇目缅无睹。高天淼若岸,长津杂如缕。窈窕寻湾漪,迢迭望峦屿。惊飚扬飞湍,浮霄薄悬蛆。……

首二句交代旅途后,接以一问一答,以四海泽水之多,而今惟见太湖之浦,点明太湖的重要地位,引发赞美之思。“圆径”句实写,周围五百里,足见其广,舟行五百里太湖中,极目远望,不见岸际,无非一片浩淼。天与水接,则天若湖岸,而人湖之津流则更细杂如缕,而峦屿虽极目亦难见,湾漪待细寻方得,均在迢迭极远之地。水中屿蛆,虽隐约可见,却如悬浮于天际云间。写浩淼的太湖之景,给人以身临其境的真切感,是此前没有的。

诗人把眼光投向广阔的大自然,写出生动鲜明的真切感受,山水景物占据诗的中心。山水写景这一发展的背后,是山水审美表现力、观察力的提高。我们看到,玄学唤醒的人们的审美意识和以审美眼光看待一切的观念,是怎样地渗入到山水写景艺术的发展中。

讨论玄学与山水田园诗,陶渊明有着特殊的重要意义。

在一般写景诗还在发展,诗中表现自然景物美还在探求时,陶渊明不仅创作了大量田园诗,而且他的田园诗是那样成熟,一下子就为后世诗歌树立了很高的艺术标准。他的田园诗,比谢灵运山水诗的创作时间还早,在一般写景走向成熟的山水田园诗的发展中,陶渊明的贡献无疑是极为突出的。

田园生活的很多方面,在陶渊明的诗中都具有了艺术美、田园美。他写了什么呢?他写了田园的自然风光。我们看到田舍家居,是“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是山岭秀逸,天高气爽,“露凝无游氛,天高肃景澈。陵岑耸逸峰,遥瞻皆奇绝”(《和郭主簿二首》)。田野风光更是宜人,我们看到“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我们看到他的十余亩方宅,八九间草屋,远村暧暖,墟烟依依,深巷狗吠,树巅鸡鸣(《归田园居五首》其一);我们看到“山涤余霭,宇暖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时运》);当然我们也看到远处悠然而见的南山(《饮酒》其五)。

他写了自己的田家日常生活。从他的诗《和郭主簿二首》和《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中,我们看到他园中有菜蔬,仓中有旧谷,闲时则乘凉于堂前林下,卧起则读读书、弄弄琴,自种的禾谷作美酒,酒熟则自斟自饮,学语未成音的弱子戏于一侧,凉风吹拂着自己的衣襟。

他也写了自己的躬耕生活。他说,他第一次践农躬耕,是三十九岁时。那是春兴时节,那天他很早就驾车上路,刚一启程心就飞到遥远的田间。鸟儿喳喳地叫,为春天的到来而高兴,和风阵阵地吹。带着寒意的竹子布满了荒漠的小路,田地因人迹罕至而显得僻远(《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他曾种豆于南山之下,荒草比豆苗长得还快,于是他一早就出去,为豆子锄草,到晚上月亮出来才扛着锄头回家。这时狭窄的路上长长的草上已有了露水,露水沾湿了他的衣裳(《归园田居五首》其三)。他又到西田收获早稻,那已是九月天,他早出晚归,回来时山中已很多霜露,有了一阵寒意(《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他又曾在地势低洼而泛水的田地里收获庄稼,他用收获的稻谷第一次吃了饱饭,于是天不亮就穿好衣服束好衣带等候鸡鸣。这一次他要划着船渡过平湖,船顺着清清的山壑而漂流,树木浓郁的荒山里,只听见猿声的哀鸣(《丙辰岁八月中于下瀵田舍获》)。

他写了和邻人的交往。他说,农家白天一般掩着荆扉,而有时也拨开草丛,互相来往,但相见不说别的世俗杂务,只说些桑麻等农作物的生长情况。有时也做成新酒,杀一只鸡招来近邻一起喝酒。这时一般太阳都下了山,屋子里暗暗的,没有蜡烛,只有点燃荆柴照明(《归园田居五首》其二、其五)。他说,农忙人们各自去耕作,农闲下来就彼此想念,一想念,就披起衣服去串门,过门便呼,有酒便斟酒,一起谈天没有厌倦的时候(《移居二首》其二)。有的时候,甚至清晨便有人叩门,他急急忙忙去开门,把衣裳都穿颠倒了,原来是田父们抱着酒远道来问候,责怪他为什么和时俗合不来,说这么破的茅屋,这么破的衣服,不是你这样杰出的人物呆的地方。有时,则在野外松树下,铺些荆棘杂草,大家席地而坐,一杯又一杯地也不知道喝了多少,你一句我一句也不知说了多久,最后大家都醉得迷迷糊糊(《饮酒二十首》其九、其十四)。

他也写了田家生活之苦。他曾经被一把火烧毁了整个住宅,一家人只好在门前的船上暂时居住(《戊申岁六月中遇火》)。又一年,先是旱灾,炎日似火;接着又是虫灾,害虫恣纵;后来又是风雨纵横,遭遇水灾。这一年收获的稻禾不满一束,于是夏天饿着肚子,冬天没有被子盖,饿得难受,一到晚上就希望鸡鸣天亮,一到早晨又盼望太阳落山(《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

他说他甚至乞过食,但又不知往哪里去,到了街坊家里,又笨嘴笨舌不知说什么才好(《乞食》)。

这一切,都成了诗的抒写题材,表现对象。极为普通平凡的田家生活,在陶渊明笔下都具有了艺术美。寻常的田园自然风光和农家生活,从此进入文人诗的殿堂,为中国文人诗开拓了新的表现天地。

他写了田园的丰富多彩的美,也写出了冥于自然的美。这是心灵与自然的冥一,心灵追求的宁静和田园自然的宁静融为一体。这又是人与自然的冥一。自然不仅有田园景色,也包含田园生活。田园中生活的人,本来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也是自然景色的一部分,人即自然,人融于自然。农父过门相呼,披衣来往;

农人锄豆,是晨兴夜归。这本身是田园的自然景观,也是完全因任自然的生活,完全与自然冥一的生活。

陶渊明的田园诗创造的是平淡而朴茂的美,是一种浑融的意境美。这一点,我们将在后面的章节中讨论。

这表明,田园诗在陶渊明生活的时代已经成熟,陶渊明把这样大量的田园生活题材带进诗中,并创造了相当高的艺术美。

陶渊明能创造这样的艺术美,生活环境当然是重要因素。田园是他亲身的生活环境。但是,田园不是陶渊明生活的时代才有的,中国进入农耕社会以来,乡村田园就是人们的主要生活环境。历代隐士,有隐居山林的,也有隐退于田园的。魏晋以来,门阀士族都有自己的庄园,石崇的金谷别业,就是一处大庄园。

但是,以前人们或者并不关注田园自然,或者有所关注但也只是一般写景。文学创作中有时涉及田园景物,《诗经·王风·君子于役》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的句子,东汉末年仲长统《乐志论》写过“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但仲长统写的是理想生活,不是现实田园景色。潘岳、陆机的诗,在写山水景色的时候,也偶尔写到田园。他们只是匆匆一顾,没有领略其中情味,便把眼光投向别的地方。田园也曾是很多人的生活环境,但他们只把表现田园作为一种点缀,并未认真把它作创作主题。只有陶渊明才第一个把表现田园情趣、田园自然作为自觉的艺术追求。

根本原因在思想,在人生追求。如前一章我们分析过的,陶渊明追求的是宁静淡泊而有人间亲情的生活,追求的是富有人间情味的田园自然的生活。他的这个追求,有玄学思潮的影响,有玄学自然运化思想的影响,有老庄知足思想的影响。他不是玄学名士式的人物,但他的气质,心性修养,有前辈玄学人物个性情趣的影响。在他的人生里,有玄学潜移默化的痕迹,而这种影响,引导着他的人生,引导着他的理想,引导着他的审美眼光,使他投向田园自然,并且用诗歌把它表现出来。

自谢灵运开始,中国山水诗走向成熟。这正是魏晋玄学思潮刚过去的刘宋时期。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所说的:“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这句话如果理解为玄学思潮过后,即为山水诗兴起之时,则是对的。当然,陶渊明的田园诗更成熟于前。

在南北朝,山水诗和田园诗似乎走着各自的发展道路,到唐代,特别是盛唐时期,山水田园合为一体,而自此山水田园诗即成为中国诗歌的重要一支。山水诗之外,又有山水画。

谢灵运之后,山水田园诗表现的思想走向、生活情趣、艺术风味是很不一样的。谢眺的宦游思乡怀人之感,不同于谢灵运仍于山水游览中悟道体玄,虑澹意惬的高蹈气氛。王维诗的禅境空境,不同于岑参山水诗的以奇思妙想写幽奇胜景。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幽僻静寂,不同于李白《望天门山》“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的壮丽飘逸。杜甫《龙门阁》“危途中萦盘,仰望垂线缕”的险仄峭奇,不同于李颀《不调归东川别业》“青郊香杜若,白水映茅茨”的明朗清丽。这些作家,或抱儒家济世忧国之心,或人禅宗空寂静幽之境,或怀道家超逸放旷之思,都各各不同。山水诗发展的千姿百态,它的文化背景、思想源流,仅用玄学思想远远不足以概括。但是,有一点却是肯定的,古代山水诗,其基调都是山水怡情、山水审美,这个基调正是在玄学影响下形成的。以后历代山水诗,都是魏晋人山水情趣的发展、丰富、延伸。一些山水诗以传神为美,以清朗平淡为美,这种审美情趣,其源头也当追溯到玄学时期的写景诗。可以说,玄学造就了中国古代山水诗的基本品格。

何况,还可以从其他很多方面找到玄学思想对后代山水诗影响的痕迹。

后代一些山水诗人心里,总是回荡着玄学人物的影子。他们所仰慕的玄学人物,有阮籍、嵇康,甚至还有刘伶、毕卓,更为他们仰慕的是陶渊明。他们似乎以为,他们走向山林田园,是在实践着玄学人物的生活。南北朝时期,比如庾信就是这样。庾信的主要成就不在山水诗,但也留下不少山水田园诗篇。他的“风逆花迎面,山深云湿衣” (《和宇文内史春日游山诗》),着一“湿”字写出山中云雾缭绕,山气湿润之状,而为唐人王维《山中》的名句“空翠湿人衣”所本。庾信的“涧底百重花,山根一片雨”(《游山诗》),也经王维仿作改造,写出“山中一半雨,树杪百重泉”(王维《送梓州李使君》)的名句。庾信的“寒沙两岸白,猎火一山红” (《上益州上柱国赵王诗二首》其二),“峡路沙如月,山峰石似眉。村桃拂红粉,岸柳被青丝”(《奉和赵王途中五韵诗》),“低桥涧底渡,狭路花中行”(《奉报赵王出师在道赐诗》),或以鲜明的色彩对比,或以工巧细致的比喻,或奉和,或直写,在山水诗中都自有其特色,而他的《归田诗》写“穿渠移水碓,烧棘起山田。树阴逢歇马,鱼潭见酒船。苦李无人摘,秋瓜不直钱。社鸡新欲伏,原蚕始更眠”,田园风光清新生动。庾信写山水诗就时时想到玄学人物。《奉和永丰殿下言志诗十首》写景说:“崩堤压故柳,衰社卧寒樗。野鹤能自猎,江鸥解独渔”,“野情风月旷,山心人事疏”,这时就写到“阮籍长思酒,嵇康懒著书”。《赠周处士诗》则写道:“九丹开石室,三径没荒林”,又写“篱下黄花菊,丘中白雪琴”,他是想到了陶渊明。庾信自以才高位下,不合时宜,忧世甚深,常慨叹报国无门,思想上当然和阮籍、嵇康、陶渊明他们很不一样。乡关之思,亡国之痛,使他不能真正归田,只能叹息自己退隐不得,他只是渲染一些和隐士相似的环境,而实际上是暂时求得内心的宁静。但是,在庾信的山水田园情趣里,毕竟有阮、嵇、陶的情趣在。

唐代王绩的诗既有山水的朴野清幽,又有田园的宁静悠闲。

他的写出“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田家秋日暮归之景的《野望》自然是名篇。他描写的是庄园别业的山水,因此有一种隐者的幽闲高雅情思,林泉之幽和田园之静相映衬:“树阴连户静,泉影度窗寒”,“野竹栏阶种,岩花人户飞”,“池光连壁动,日影对窗斜”(《山家夏日九首》)。王绩写山中之景,清幽中带着荒寒:“空山斜照落,古树寒烟生”(《山中独坐自赠》),“崩榛横古蔓,荒石拥寒苔”(《题黄颊山壁》)。写田园风光宁静中带着朴幽:“傍山移草石,横渠种稻粱。滋兰依旧畹,接果著新行”(《春日还庄》),“野楼全跨迥,山阁半临烟。入屋欹生树,当阶逆涌泉”(《春日山庄言志》)。他也写田家日常生活:“卷书藏箧笥,移榻就园林。老妻能劝酒,少子解弹琴”(《春晚园林》),写“带草邀新友,班荆接故人”(《被征谢病》)。在山水田园诗由南北朝向唐代过渡的过程中,王绩是一个重要人物。而在王绩身上,留下了玄学及玄学人物的深深印迹。

王绩简傲放达的生活态度就有玄学名士的影子。据《新唐书》本传,他当官只求有酒。隋大业年间,他任扬州六合县丞,因嗜酒不任事、妨政务而被弹劾。唐武德五年(622),他以前官待诏门下省,每日供酒三升。他说,待诏只有美酒可留恋。其友侍中陈叔达闻之,把他的俸酒增至一斗,时称“一斗学士”。太乐署府吏焦革家善酿酒,他便求为太乐丞。不意焦革数月便死,焦妻送酒不绝,岁余又死。王绩叹道:“天不使我酣美酒邪?”弃官而去。隐居之时,更是醉饮无节,简放任意。或乘车经酒肆,数日不回,或随意题壁作诗。

王绩留下不少记述他纵酒放达生活情趣的作品。仿刘伶《酒德颂》作《醉乡记》。他饮酒至五斗不乱,又著《五斗先生传》。

他在《解六合丞还》诗说: “但愿朝朝长得醉,何辞夜夜瓮间眠。”他的《题酒店壁》说:“昨夜瓶始尽,今朝瓮即开。梦中占梦罢,还向酒家来。”

王绩的诗里,经常出现玄学人物的名字。《田家三首》说:

“阮籍生涯懒,嵇康意气疏”,“草生元亮径,花暗子云居”。《醉后》诗说:“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多。”《戏题卜铺壁》甚至写到了刘伶、毕卓:“旦逐刘伶去,宵随毕卓眠。”他写到了竹林,《独酌》说:“浮生知几日,无状逐空名。不如多酿酒,时向竹林倾。”王绩一次_又一次地把这些人物写入诗中。《春园兴后》说:

“散腰追阮籍,招手唤刘伶。”《尝春酒》说:“野觞浮郑酌,山酒漉陶巾。”他也赞美玄学人物的生活。《嵇康坐锻赞》说:“嵇康自逸,手锻为娱,曲池四绕,垂杨一株。铜烟寒灶,铁焰分炉。箕踞而坐,何其傲乎。”他是自比阮籍、嵇康、陶渊明。而这些,对他的隐居,对他在生活和创作上走向田园,无疑有很大的影响。《解六合丞还》诗说:“彭泽有田惟种黍,步兵从官岂论钱。”他是说,他是仿效陶渊明辞官归田。王绩的田园诗,如有的学者指出的,从风格到艺术表现与庾信更为接近,但其内在精神,从日常生活体味田园农家朴野淳真之趣,又是与陶渊明相通的。离开了玄学人物的影响,解释不了王绩。

孟浩然是唐代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作家,身处盛世,这和玄学人物多身历篡乱战乱大不一样。孟浩然和盛唐其他许多士人一样,青年时代都有远大的志向。早年隐居鹿门山,可能是想走“终南捷径”。孟浩然也曾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干谒公卿名流,以博取社会声誉,求取进身之阶。孟浩然的诗也有一种盛唐气象。但孟浩然的仕途终归是不顺的,他以布衣终其一生。他游历过吴越,但主要隐居在襄阳。这种生活经历,使他在思想感情、生活情趣上自然地与魏晋那些玄学名士名僧有更多的相通之处。

孟浩然反复提到这些人物。《晚春题远上人亭》说:“给园支遁隐,虚寂养身和。”《同王九题就师山人房》说:“晚憩支公室,故人逢右军。”《宴荣二山池》说:“枥嘶支遁马,池养右军鹅”,“山公来取醉,时唱接鼹歌。”这是以支遁、王羲之的潇洒高逸和山简的纵酒肆情自比。“欲徇五斗禄,其如七不堪”(《京还赠王维》),他所向慕的是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嵇康自述“七不堪”厌弃利禄仕途的精神。孟浩然也常常写到竹林,《听郑五弹琴》说:“阮籍推名饮,清风满竹林。”《洗然弟竹亭》说:“逸气假毫翰,清风在竹林。”这是实景,也是联想,他是很自然地把自己和友人的隐逸生活和魏时“竹林七贤”纵情吟啸于竹林联系在一起。而孟浩然最钦佩的是陶渊明。他在《仲夏归汉南园寄京邑耆旧》中说:“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徵君。”他寻梅道士,也想到陶渊明,《寻梅道士》说:“彭泽先生柳,山阴道士鹅。”后句提王羲之,前句提陶渊明。他写道士隐居境界,也自然联想到陶渊明写的桃花源。《山中逢道士云公》便写道:“忽闻荆山子,时出桃花源。”这不只是用典,而是反映一种生活情趣、审美趣尚。孟浩然的山水诗,自然较魏晋玄学下的写景诗成熟。他不像陶渊明那样亲农事,而是终日高卧,疏懒闲逸,但他也有宁静平远的田园风光的描写,他在生活上、艺术上走向山水田园,与玄学人物的熏陶作用有关。

对后代山水田园诗影响最大的魏晋诗人当然是陶渊明。陶渊明是玄学熏陶下的田园诗人。他的田园诗深深地渗透着玄学审美情趣,他是山水诗特别是田园诗的艺术典范,也是那些生活上、艺术上走向山水田园的诗人们心目中的人格典范。前面提到的庾信、王绩、孟浩然,就已看到这种倾向,其他诗人在他们走向山水田园的时候,也很自然地会想到陶渊明。盛唐诗人李白《戏赠郑溧阳》说:“清风北窗下,自谓羲皇人。何时到栗里,一见平生亲。”山水诗人中效仿陶渊明田园诗的,中唐韦应物可能是个典型。蒋寅《大历诗人研究》(中华书局1995年版)对此有专门研究。韦应物一生出仕、闲居、出仕、闲居。和陶渊明不同的是,他不但退隐,也吏隐,他每一次隐—仕一隐的循环,都越来越表现出遁世避俗的心理。这种生活道路、心理状态,自然要引陶渊明为知音。韦应物的田园诗自有其独特风格,但也常仿效陶渊明的田园诗,如《与友生野饮效陶体》拟陶渊明《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效陶彭泽》拟陶渊明《饮酒二十首》之一,《秋郊作》“登原忻时稼,采菊行故墟。方愿沮溺耦,淡泊守田庐”隐括了陶渊明《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之二。韦应物的《答长安丞裴说》的前半、《同韩郎中闲庭南望秋景》都脱化隐括陶渊明《归园田居五首》之一和《饮酒二十首》其五。韦应物田园诗平淡自然的风格,可以说得陶诗的内在精神。陶诗在山水田园诗人中的影响,清沈德潜《说诗啐语》七十八条有概括,他说:

“陶诗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渊深朴茂不可到处,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闲远,储太祝有其朴实,韦左司有其冲和,柳仪曹有其峻洁,皆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玄风下形成的陶渊明的人格气质和诗歌风格,是那样深深地化为了后代山水田园诗艺术风格的内在精神。

玄学风行时期写景诗留下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以山水畅发或寄寓某种哲思,表现某种带哲思的心境,表现某种理想的人生境界。这一特点也在后代一些山水诗中也得到体现。从这里也可以看到玄学的某些影响。

从这方面考虑,首先值得提出来讨论的是谢灵运。

谢灵运山水诗和玄学的关系,学术界早就注意到了,有不少探讨很有价值。比如管雄《说“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关于谢灵运的山水诗》(见《文学遗产》增刊第17辑)统计,谢灵运山水诗引用《庄子》及郭象注最多,计六十七次,其次是引《易》,二十八次,第三是引《老子》,十六次。这说明谢灵运山水诗和玄言关系非常密切。但是,也有些问题需要进一步认识。

谢灵运山水诗那种全景式的构图,形成这一格式的文化内涵可能更为复杂。仰观俯察、四面周览的观景方式,固然在东晋玄言诗中有充分展现,但并非始于东晋。从山水写景来说,建安时期的一些诗即已如此。四面周览,网状结构,因而繁富铺陈,可能与“道”的整体观念有关,可能从上下远近、四时迁移中感悟到宇宙自然的运转,但从思维方式来说,可能更近于汉人,接近于汉人的宇宙图式论,接近于汉赋那种东西南北、上下左右的罗列式、铺陈式的表现方法,与玄学直指本体的简明思辨反而离得更远。东晋玄言诗以山水体道,谢灵运山水诗也以山水寄玄畅思,可能更主要体现在深入体味山水本身的哲理内涵上。大全景式的构图,散点透视的中国山水诗、画的时空观念,可能主要是汉人宇宙图式沦影响的结果,而非以山水体玄远之道的结果。

谢灵运山水诗的写景,其感情格调往往不能和全诗一致。往往是羁宦愁旅中写出一段清朗高爽的自然景色,景色格调不能随情绪而变换。也就是人们所指出的情景不能交融。这种情形,可能和东晋玄言山水诗所奠定的哲学精神有关,但主要恐怕还是山水审美、山水怡情意识发展的结果。在宦游羁旅中,见到清丽之山水,忽然物累自解,哀愁顿释,而沉浸于怡情于山水之美中。

这和东晋李颐写《涉湖诗》,湛方生写《还都帆诗》、《天晴诗》

时的感受是一样的。在宦游羁旅愁思之中怡情山水,正是山水怡情、山水审美意识发展的结果。这种情形,在后代行役山水诗中也常常能看到。

谢灵运山水诗的写景,多为客观的描写,他写的常常是目之亲见的实景。他在山水描写中当然寄寓某种玄思,但不是把山水作为具有某种精神意义的实体。山水景物在谢灵运诗中,总是作为客观的真实的审美对象而存在,他也总是对之作客观细致而真切的描绘,并未把客观景物过分地主观化。他写的山水不是意中之象,心中之景,而是客观实在之美。

谢灵运山水诗与玄学的联系,主要不在于全景构图上,不在直接表现玄言诗式的哲学精神和审美情趣上,不在于直接把山水看做某种精神意义的实体象征,而是在于客观的山水审美中寄寓、畅发某种玄思。自然景物是客观的审美存在,有独立的审美价值,但谢灵运在其中借以寄寓、表现某些玄理哲思。谢灵运山水诗是在这个意义上和玄学影响有着密切联系的。

对此我们来作些具体分析。谢灵运《从斤溪涧越岭溪行》云:

猿鸣诚知曙,谷幽光未显。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

逶迤傍隈陕,迢递陟陉岘。过涧既厉急,登栈亦陵缅。川渚屡径复,乘流玩回转。蓣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企石挹飞泉,攀林摘叶卷。想见山阿人,薜萝若在眼。握兰勤徒结,折麻心莫展。情用赏为美,事昧竞谁辨。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

此诗从曙色初临而出行写起,既写岩下云雾,又写花之泫露,举凡厉急之涧水,陵缅之栈道,池中之浮萍菰蒲,幽谷之飞泉茂林,行途中眺览所见,寓目辄书。这种细致罗列的描写,所有景物,是顺序排列,一一写来的清晰图景,是网状图景式的写法,而不是简明的突出某一境界的写法。写入诗中的景物,除“想见山阿人”以下为想像《楚辞·山鬼》所描写的披着薜萝的隐逸高人的生活环境,主要的写景都是实景,都为作者“行”历中所见。正因为为山行中亲历,所以处处写景,也处处写人“行”。写人之过涧、登栈、企石攀林、挹泉摘叶,而在人之行动中,写人亲历亲见之景。作者写景,当然有选择,但没有一处为意中之象,所写之景都是实实在在的客观的审美客体,景物本身看不出是具有某种精神意义的实体。这些写景,都有独立的审美价值,而在这客观的景物描写中,作者既联想到《山鬼》中高人的生活情景,既生山间独游思友之情,又引发遗弃俗虑物累,一悟之中,得以遣兴尽情之哲思玄理。从山水中悟玄,但山水并非仅仅是玄理的象征,山水仍是独立的客观的审美客体,只是在面对这客观的实景时,引发、体悟到某种玄学思理境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看到玄学影响的印迹。

谢灵运《登永嘉绿嶂山诗》云:

裹粮杖轻策,怀迟上幽室。行源径转远,距陆情未毕。

澹潋结寒姿,团栾润霜质。涧委水屡迷,林迥岩逾密。眷西谓初月,顾东疑落日。践夕奄昏曙,蔽翳皆周悉。蛊上贵不事,履二美贞吉。幽人常坦步,高尚邈难匹。颐阿竞何端,寂寂寄抱一。恬如既已交,缮性自此出。

诗人从眼前景物联想到《易·蛊》“上九”爻所说的“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想到《易·履》卦“九二”爻的“履道坦坦,幽人贞吉”,想到幽人坦步而高尚难匹。他还想到《老子》

十章“载营抱一,能无离乎”,想到《庄子·缮性》所说的“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知和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谢灵运是从山水景物的描写中体悟到、引发出这些玄理。但诗中所写并非意中之象,并非精神化意念化的东西。这种实景和东晋玄言山水诗,一清幽,一恬旷,审美趣尚有差异。而且,都是眼前亲历之实景,登山所见所感,一寓于诗,涧波澹潋之寒姿,水波曲折之迷状,山深林密中,不辨方位东西,日出于东而疑落于西,月落于西而疑初升于东,这种感受,都是亲历亲受,在亲历中写出客观的山水之美,山水实景中寄寓、体悟玄思哲理。

谢灵运《富春渚诗》云:

宵济渔浦潭,旦及富春郭。定山缅云雾,赤亭无淹薄。

溯流触惊急,临圻阻参错。亮乏伯昏分,险过吕梁壑。涛至宜便习,兼山贵止托。平生协幽期,沦踬困微弱。久露干禄请,始果远游诺。宿心渐申写,万事俱零落。怀抱既昭旷,外物徒龙蠖。

由崎岖之山路,险峻之山景,想到人生的坎坷,平生的沦踬困顿,今始得果远游之诺。《易·系辞下》说:“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谢灵运想到,万事俱归于零落,怀抱既已昭旷,既已外物释累,则不须像龙蠖那样屈以求伸。写景而归于玄思,但景仍是实景,是诗人自宵济到旦涉所历,从云雾中之定山、赤亭,到惊急之水流,参错之曲岸,寄寓着玄思,又是客观的实景。即使“亮乏伯昏分”以下四句双关语,一方面让人想到《庄子·田子方》中伯昏无人引列御寇“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而“至人”至此“神气不变”的情景,自嘲缺乏伯昏无人临危不惧的胆识,让人想到《列子》中“列子观于吕梁,悬水之仞,流沫三十里”的描写,想到《易·坎》象辞“水清至,习坎”王弼注“重险悬绝,故水涛至也,不以坎为隔绝,相仍而至,习乎坎也”,想到《易·艮》彖辞“艮,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象辞“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表现作者行止动静合于时宜,多历险处而习而安之的处世态度,另一方面,又让人想到作者此时行于险峻之地的实景,玄言和写景糅合在一起,亦玄言亦实景,其景仍不仅是一种象征,仍是由实景引发玄悟。

这在谢灵运山水诗是普遍情形。《七里濑诗》:“石浅水潺谖,日落山照曜”,清丽明朗,和“羁心积秋晨,晨积展游眺。孤客伤逝湍,徒旅苦奔峭”的抑郁愁苦格调是不一致的。写景有独立的怡情审美价值,而此实景,则引发玄思:“目睹严子濑,想属任公钓。”《游赤石进帆海诗》:“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水宿淹晨暮,阴霞屡兴没。周览倦瀛蠕,况乃陵穷发。川后时安流,天吴静不发。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历叙实景,而由此客观实景引发“矜名道不足,适己物可忽。请附任公言,终然谢天伐”的哲思。《登江中孤屿诗》:“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相澄鲜”,是一幅鲜亮清朗的山水写实图,而由此作者以为“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蕴真”即蕴玄理之真,蕴道教养生求仙之境。《登石室饭僧诗》是从“迎旭凌绝嶝,映泫归溆浦。钻燧断山木,掩岸瑾石户,结架非丹甍”的真切描写中,“望岭眷灵鹫,延心念净土。若乘四等观,永拔三界苦”,体悟佛理之境。《石壁精舍还湖中诗》:“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是悟玄畅理,而“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则是独立的审美客体。《登石门最高顶诗》:“晨策寻绝壁,夕息在山栖。疏峰抗高馆,对岭临回溪。长林罗户穴,积石拥阶基。连岩觉路塞,密竹使径迷”,均写亲历之实景,而由此实景,表现“居常以待终,处顺故安排”的玄思。《过白岸亭诗》“万事恒抱朴”的玄学哲思,也寓于“近涧涓密石,远山映疏木”的真切细致的山水图画之中,还有《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诗》等亦都如是。

可不可以这样描述。在谢灵运山水诗里,山水审美、山水怡情和山水畅玄有联系,但又是并行的。谢诗中的山水描写,有更为独立的客观的山水审美地位。有人因此说,谢灵运山水诗是拖着一条玄言的尾巴。把谢诗中的玄言说成与山水无关的尾巴,是不对的。但谢灵运诗中山水有脱离玄思的独立的审美价值,则是事实。从这个方向发展,去掉玄言的尾巴,就走向完全独立的山水诗。事实上谢灵运就有不少独立的山水诗。这种以山水审美为主要追求的诗,和东晋那些完整写景的《兰亭诗》不一样。除了山水描写更真切,审美价值更高之外,东晋完整写景的兰亭诗,虽已无玄言,却仍渗透着玄思。而谢灵运那些独立的山水诗,却已体味不出玄境。他这些独立的山水诗,和他自己那些寄寓玄思的山水诗,其山水审美风貌无异。从单纯山水审美发展,就有了后来的谢胱、何逊、王融等。

但另一方面,他又确是以山水畅玄。他是在山水景物客观描写中寄寓玄思。从这个方面发展,把哲思理境和山水之美结合起来,融为一体,上升为更高的艺术层次,则是下面要讲的王维等山水诗中寄寓禅理禅思的路子。谢灵运山水诗和玄学的关系,应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

山水诗表现哲思方面值得注意的,还有唐代以后以山水表现禅理禅思的一些诗人。如王维、孟浩然、常建、綦毋潜、皎然等。这些诗人的山水诗,在许多方面离玄言山水诗已经很远.。在艺术水准上,他们的山水诗不仅已经完全成熟,而且形成山水诗派,创造了形神兼备、兴象玲珑的意境美,可以说达到了古代山水诗艺术的顶峰。从思想上说,他们主要表现禅理禅思,与玄言山水诗表现玄思玄理有不同。尽管有这些不同,特别是后一点不同,但是,一以山水畅玄,一以山水寓禅,表现的具体内容不同,以具体的山水感性形象畅发哲思,表现带哲思的心境,则是一致的,而东晋山水畅玄,如支遁等人,本来就是以山水畅佛理。在这一点上,或者可以看到它们之间的某种联系。

唐以后一些山水诗人,有时在山水诗中较为明显地夹述禅理。王维《过香积寺》就是典型的例子,诗云:“不知香积寺,数里人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涅粲经》说:“但我住处,有一毒龙,其性暴急,恐相危害。”赵殿成注:“毒龙宜作妄心譬喻,犹所谓心马情猴者。”王维此诗是写景的,高峰入云,而经数里之远,既无人径,亦无人迹,惟有危石之下泉声低咽,青松暗郁,至使暖日之色也变得清冷。这是作者过香积寺所见所感。

而最后是出以禅语,说“安禅制毒龙”,喻指禅性安定,能抑制妄乱之心。写景而归于禅思,思路和东晋写景而悟畅玄理诗是一样的。

孟浩然也有这类诗。《题大禹寺义公禅房》:“义公习禅处,结构依空林。户外一峰秀,阶前群壑深。夕阳连雨足,空翠落庭阴。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写义公习禅处的清幽之景。一峰独秀,群壑幽深,雨后夕阳,一片空翠。于此景色中,引发了作者的禅思。他想到了佛门奉为圣花的莲花,想到了以莲花为喻的高洁清净的佛性,想到佛教以色、声、香、味、触、法为六尘,而体悟佛性,当一尘不染。他以此赞美禅房中人的清静道心,也是自悟自比,而这种对禅理的体悟,是从眼前景色中引发的。

我们再举一例。綦毋潜《题栖霞寺》:“南山势回合,灵境依此住。殿转云崖阴,僧探石泉度。龙蛇争翕习,神鬼皆密护。万壑奔道场,群峰向双树。天花飞不著,水月白成路。今日观我身,归心向何处。”写法类似我们前面例举过的谢灵运《富春渚诗》,天花、水月,是禅语,《维摩诘经·观众生品》称,天女散花以试诸菩萨和弟子道行,结习未尽者,花即著身。《大智度论》

说:“诸法如水中月者,月实在虚空中,影显于水。”在这里也是实景。由眼前实景引发禅悟,以为栖霞寺境幽景清,人于此境,即可洗尽尘累,而悟诸法皆虚空之理。

一些山水诗则把抽象的禅理寓于自然美的感性描写之中,一些山水描写往往隐约有某种象征意义,以引发人们对禅学哲思的联想和领悟。王维《终南别业》云:“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这是典型的一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联,自由自在,随缘而行,随缘而止,一切任其自然,并无目的,行云、流水,是实景,更是体现禅理的任性随缘生活境界的象征。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云:“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这也是典型的一例。于古寺林木幽深之处,而觉鸟性悦,潭影空,万籁寂,是鸟性悦更是人心与自然相近相悦。幽僻林木中之潭水,本已平静无波,而日“影”日“空”,则更增空幻之色。是潭影空,更是由此顿悟自身心性之空幻寂无。万籁俱寂,惟闻古寺钟磬之音,而此一钟磬之音,更增深山静寂之感。是万籁俱寂之实景,也是诸法皆幻灭的禅理的象征。这些诗人多写空潭、白云、流水、明月,很多都有某种禅理的象征意味。

更多的这类山水诗,是写一空寂之境,让人心与境俱寂,道随悟深,进人那寂灭空静之境。王维这类诗最多。他善于写空静之境,如《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心闲神寂,而至于能感知月中桂子飘落,山之空寂,以至于月出而能惊动山中已宿之鸟,而那一两声鸟鸣,更显出山之空幽,夜之寂静。王维《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远处不见其人但闻其声的人语,愈显山之空静,青苔上一缕返景之光,愈显得深林之幽寂。这样的诗,常建、綦毋潜、皎然等人也有。常建《宿王昌龄旧居》:

“清溪深不测,隐处惟孤云。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余亦谢时去,西山鸾鹤群。”常建《第三峰》:“因寂清万象,轻云自中峰。山暝学栖鸟,月来随暗萤。寻空静余晌,袅袅云溪钟。”前诗,月是微月,光是清光,只是松际林隙间或一露,实与王维“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意境相同。溪深林幽之处,惟有孤云淡月,花影苔纹。后诗更直写余响皆息,惟闻钟声,万象俱寂,惟有轻云淡月,都是一片空静。綦毋潜《题鹤林寺》:“道林隐形胜,向背临层霄。松覆山殿冷,花藏骼路遥。”《若耶溪逢孔九》:“潭影竹间动,岩阴檐外斜。”前诗写山殿隐于松林之中,只觉一片冷气幽色,骆路遥深,连稍有些亮色的花也藏而不见;后诗潭水只是一片空影,晃动于竹林之间,高岩遮蔽下的阴影,横斜于屋檐之外。皎然《闻钟》:“古寺寒山上,远钟扬好风。声余月树动,响尽霜天空。永夜一禅子,冷然心境中。”只写钟声,写听觉,而霜天寒山之中,顿生泠然空寒之感,都写一种深幽宁寂之境,都在寂静中感知自然山水的声、色,都把人引入屏心静虑,心性空寂的禅定境界之中。

前面说过,这些诗,写的是禅思禅理,与玄言山水诗写玄理玄思不同。这些诗,多意境浑融,艺术水准与玄言山水诗不可同日而语。但是,把哲思、实景、心境融入一体,在山水感性形象描写中,或夹叙,或寄寓象征,或含蕴某种哲理哲思,表现带有某种哲思的心境,则是一致的。融理思于山水之中,是中国古代很多山水诗的一大特色,这一特色,正发端于玄学影响下的玄言山水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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