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爱自己的身体,想在身体里面得到某种精神的支持,所以百般玩弄它。
比如有人在皮肤上刺青,在肉里充脂,常是为了爱情而刻舟求剑。又或在别人身上刺青或烙印,那是山贼或昏王为雪前仇刻模制板。但当代艺术家不会这样低能,他有堂皇玩弄别人身体的条件,这是我看到徐静蕾人兽油画和王小波裸像的同一种反应。
从小喜欢美术,画过或看过太多各种各样的裸体画像、绘画、雕塑的图片,对于人体艺术,从来没有大惊小怪的耻恶感。人体作品每每引发泾渭分明的争执,对于何为低俗猥亵,何为深刻多情是很难达到一致的,除非那是一尊古希腊的巨制。但有一点不能骗人,任何创作皆是精神上的抚摸。
徐静蕾的裸像艺术价值不高,又没有露点,围观者快速散去应没有什么争议。但王小波裸像因为伤及文学爱好者的审美,所以情形特别。那边展会说是参而不展,这边作者已高调“网展”。像体出镜,五官惟妙惟肖,通身不饰片缕,仿佛刚做完一个托马斯全旋在休息,大叉腿不雅观地坐着,嘴有点莫名其妙地咧着。两手边赫然一个男根入目,有人说表情是茫然又幻想的样子,我没看出来,只看出了那堆黄泥下的表情愁苦,我想是裸体破坏了他的灵气。
雕塑的作者有一百个理由不让他穿衣服。类如王小波的小说里总是从“性”说起,从“性器”说起,所以他们可以总结中心思想:没有“性”就没有王小波的“时代”,就没有王小波的价值,所以必须让他的性器来彰显精神人格——这是简单的三段论。但这理由站不住脚,若驳之一个理由就可以——如果王小波认为裸体足以彰显他的理想,他何必选择写小说,大可直接到各种场合裸体示人。而靠凭空想象创造的绿毛水怪那样的与性毫不相关的故事,又将在什么地位上体现其意义?他的小说里,器官只是象征介质。在没读他的小说之前,其杂文就将他的理想精髓突兀出来,成就亦不小。显然,靠“脱”来归纳王小波的文学是肤浅的。
无论雕像还是字评,我们做不了塑造他的事情,他只能用他的作品来说明、建立、创造他自身。现实主义雕塑的几个辅助手段——面相、表情、姿势、运动、服装和附属物如书笔、装饰等,大部分都省了,留下的部分——表情——麻木疲惫,姿势——别扭颓废,运动——手足无措,这造型对王小波有点委屈,因为泥塑的东西不能自由活动,还得保持一种摊坐姿态,对了,他竟不是轻松站立的!特立独行的思想者竟不能站立,这比裸体还让人不能容忍。看着觉得他可怜,类似对这“有趣至上”者的折磨。这种心理上的不适感,对观者造成伤害,使艺术作品的效果没有恰当地表达。
好的小说,读者会爱上小说人物。好的杂文相反,读者会爱上杂文作者。王小波的小说曾借性的激动、张扬、衰老进行隐喻与反讽,“性”可谓主人公般抢镜;他的杂文透露了宽容、理性、自由、顽皮、诗意、快乐,是其文字带给大众的教育,故人爱其作者。为其制裸想必是爱此“作者”与“主人公”皆弥深。但是艺术家们再爱爹妈,也不会为他们制作裸体像,就算制了,也不会示众。中国有古语“祭如在”,对朋友也适用,此为礼。不管巴尔扎克和雨果脱了没有,曹雪芹确实不能脱。
到底王小波的裸体与真人异同细论虚实,观众则没有发言权了,因为外人都没有看到过真人王小波的下半身。雕塑家是进行过实地勘察?或取模于自己?或比照大卫?或是找了一个广州火车站的农民工做模特儿来证明小波是劳苦大众的一员?此类不可求证的部分属于艺术家一人的秘密,与王小波无关,与观者更无关。但明明不知下半身原貌,为何大家普遍会说“像”,没资格评价而又评价了,倒可推论:一、人们只看脸部,其他省略;二、看了下面也装没看见或没感觉。这是中国传统留下的“以礼相待”的文雅背景,如此说来,在中国这个地方,王小波又何必要脱呢?
创作既是抚摸,按人伦常识说,一个人要抚摸谁,是个人隐私,所以变相亲吻海报或在家里悄悄抚摸,是没有问题的,大家最多对你不能摸到真人感到同情和谅解。但现在这几位都明目张胆摸到了大众眼球正前方,要表演给亿万人看:别人摸不到的人他们摸到了,管你关系巨铁的王枪枪还是阴阳相隔的李银河是不是愿意。甚至,抬出裸体作品如同捉到了“压寨夫人”,艺术家比强盗都精,近楼吆喝已成竹在胸——这“压寨夫人”必有人来放银赎出,比如,人兽图叫价二十万、李银河收藏王小波。这其中有被敲诈了感情的嫌疑。
人的思想被人全面了解是何其难的事,哪怕他写了几十万明白无误的文字来注解它。为喜爱的人立像,除了崇敬,剩下便是自娱,无异上帝造人的初衷,是寂寞的游戏,自怡的转移。倘眼前有头大象,但人不爱其全而求其牙,这对大象很危险。艺术家对王小波的喜欢显然类似小女孩喜欢芭比娃娃,孩子们展示娃娃的礼服,艺术家展示作家的裸体。
王小波曾说:“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是不够的,他还应拥有诗意的世界。”对于用技术表达艺术的人来说,一个人只拥有技术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想象。
关于把玩世人的身体,还有离奇的题外话。听说近年连吹气的性侣人类都制造出来了,标着价,可以尽情玩弄,听话程度比真人还要好,成人们注重的那些数据,例如几杯几厘都超额完成指标,不懂艺术的人也有的玩了。真不知除万灵之尊的人以外,还有哪种动物可以有这样淋漓的手段得以尽兴地污辱自己的身体。不愿意听李银河谈多余的人权,却对这样的玩偶翘首以盼万众归心。看来有点良心的人都得效仿李银河去将看四季更迭为事业了。当日释佛不立言、不立像真是超智,人类懂点技艺可谓无恶不作,真正徒增孽罪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