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身体有一个器官无时不受到外界的侵犯,各色劣质新闻电视在其前搔首弄姿,搞得它色迷迷的;有时还有各种煽情晚会和人道故事搞得它泪汪汪的;还有的时候干看着鲜花似锦、烈火烹油的香辣世界急得红彤彤的;还有的时候因为加夜班赶夜车挣养老金写总结报告累得困兮兮的。就这样偶尔好不容易有机会真的能一亲芳泽满目香艳时,我妈还(只限于心里)扑过来捂住它几近窒息:不要看,脏兮兮的!
眼睛,世上最可怜的器官,无辜得像一弯清水,竟是那么容易脏的东西唉!就在这样的压迫中,我们的眼睛近视了。
我在高中一年级一个特别需要认出靓仔帅哥的年纪戴上眼镜,从此远离了明眸眼亮的妩媚机会,失去了向人暗送秋波与凝神远眺的资格。因为失去所以向往,所以更爱用这类词唤起自己站在楼头画角,哀西风碧树,间一润古风的惆怅幻想。这是一种多么惨痛的失去,我们的眼睛在四面楚歌的塑料框间像鱼儿离不开水,囚犯出不了狱一样被限定了飞波流转的生命。
而我那不会安慰人的妈妈也常常盯着我的眼睛(具体说是眼镜),叹口气说:“可惜了一双大眼睛。”这造成了我终身的心理阴影,回回有人说:“你的脚长得挺美的。”我就很生气地想:难道我的眼睛不美吗?当然,这种时候可以想见,我的目光一定是恶狠狠的。
想来,我的眼睛较痛快的日子恰恰也正是戴眼镜的那天,在刚刚繁华起来的石炭井的最繁华的一条街上,老爸带我去一个眼镜店配了一个透明无色塑料框的小眼镜,左右眼各100度。再没那么得意过,因为那是平生第一件不可能与别人完全重样的私有物,它唤起了我对私有制物权的基本认识。以至于有一次,小飞同学不慎用篮球将它打碎时,我迅速流下了真诚的眼泪。
随着私有物对国人心灵的慰藉功能被广泛认识,眼镜戴遍了大江南北。眼镜是改革时代的急先锋,像这个时代的私家车,眼镜是奢华生活的产物。用黄莹莹的白炽灯泡读书的时代少有近视,而到了惨白惨白的日光灯与节能灯时代,我们近视了。
我们借助眼镜读了二十几年新思想,但是到这个时代,眼镜越来越漂亮而新思想却已经过滤了又过滤,很多变成了和谐的紧身衣,或变异成穿新袍的旧思想,看清事物只靠眼镜是不行的了。配眼镜时,眼镜店白净的浙江店员很专业地告诉我,我的眼睛近视恢复了不少,370度变成了300度,300度变成了250度,这真是闻所未闻。这么说,很快,我的泪光点点、炯炯有神、闪闪发亮、熠熠生辉都可以启用了?幸好没有去做什么矫正近视手术!
我不失时机地用裸露的眼睛向他表示了惊奇,他说:“近视度数会变浅,随着年龄的增长,它只不过是为老花做准备。”
老花?眼睛的一生就像人的一生,来不及放荡就黯淡了。维多利亚女王说:“不放荡的美人就是呆美人。”那么我的眼睛注定就是呆眼睛吗?
我在美丽的店员小姐的推荐下配了一款完全超乎经验貌似时髦的眼镜,确切地说,因为这流行的眼镜风格已令我完全没有其他选择。回到家才发现,当我左顾右盼时,眼光会甩在两侧宽大的侧边上弹回来,侧面的人完全不知道我是在睡觉还是在滴溜,唯一的优点是,它多么适合打盹或开会!
宽边大眼镜时时可以提醒我,有些特别时髦的风潮只会把眼界变得更加狭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