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二年四月，余由坎拿大返华，道出横滨，偕同舟美利坚妇女数人登岸游览。时英太子华尔士御驾将临，通衢灯彩缤纷，如云霞四泛，弥望无际。日政府为特建行宫，镂金凿石，庄丽无伦。余等信步入览，重阙凌霄，华灯夺月，晚妆倭妇，曳锦襜，插步摇，成队出入于长墀曲槛间，气象严贵，恍见东方古代文明，令人生异感。方徘徊间，倏一少年趋前招待，衣欧式礼服，佩金章，缀以红缎小缬，仪止楚楚，余等告以停泊参观，幸蒙不拒。复加引导，殊为感谢。该少年操其倭音之英语，殷殷询余行踪暨学业甚详，余略答以肄美术于哥伦比亚，此行归国而已，彼出其名剌授。余加注住址，谆以别后通讯为请。余默念同来者众，彼何不悉与周旋，而独注重于余，讵所谓唇齿之邦，谊应亲善耶？余年来浪迹天涯，盍簪之雅，遍于各国，惟于东邻缺如。此盖因外交杌隍，而私谊亦以隔阂。兴思及此，不觉微慨。余等兴辞，诸美妇中，惟一年长者，与少年握手为礼，余皆避去。余仅领首，亦即迅步趋廊外，少年则急引手穿槛花（时槛上遍置盆花）招余曰，此别未必重逢，请一握为幸。余从之，塞德尔女士睨余辗然，余亦匿笑，遂踉跄出。登舟时，蹑渡板，余投其名剌于海，默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余某某，不友其仇。”厥后渐忘其人，迄今已二载。乃昨夜梦与家族聚处如旧时，篝灯间话，其乐融融。忽一僮款扉，投以名剌，视之，则横滨所邂逅者。方诧愕间，僮复扛一巨箱入曰：“此某君所遗也，请检收。”而箱面之邮券及旅馆封标，皆来自东瀛者。启之，内满储美术用品，尤以图画颜料毛笔等居多，吾母顿严霜幂面，怫然曰：“不肖儿。余纵汝游学，竟滥交若此！友及木屐儿见耶？”余欲辩，而格格莫致一词。家人环视，虽不明加指斥，但或努其唇，或嗤以鼻，鄙夷之情，有甚于语言者。吾母检点各物，一一掷之于地，一物一詈而不或爽。余惶愧无以自明。方窘迫间，工厂汽笛齐鸣，遂蘧然而醒，如释重负。追忆曩年情境，犹历历在目，横滨经地震奇灾，全境陆沉，谅其人已罹此劫。余今于寒雨潇潇之夜，濡笔为记，白骨有知，于坼严硝烬中，或亦破涕为笑。嗟乎！人事沧桑，瞬息万变，而余当日以国仇为芥蒂，殆犹未举佛氏之嗔之旨欤？中华民国十三年三月三十日，圣因书于沪西寄庐。
旧作浣溪沙一阙，移题此篇，似亦切合：
残雪皑皑晓日红，寒山颜色旧时同。断魂何处问飞蓬。地转天旋千万劫，人间只此一回逢。当时何似莫匆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