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贤多谓佛儒二教，将来并辔联镳。非但重光于中国，或且祥溢于世界。其言契理，吾无问然，且望其能实现也。惟二者之间具本有之轩轾，不容不辨。否则儒教复兴时，被邪佞所利用。杀生食肉，而仍旧贯。为众生留祸根，为佛法生障碍，吾为斯惧，用贡刍言。
儒家修齐治平之道，固尽善尽美。若谓与佛教如日月丽天，溟渤画地，则言之太过。盖不但彼此之范围广狭不同，即义谛亦有究竟与因循之别。显儒于中国，根深蒂固。虽已衰颓，犹具尊严。谁敢訾议，即为非圣叛道，犯大不韪。又以今之文人程度较深者，仍源出儒门。既畏威而复感旧，故拥护之。谓与释氏平等，予则以为孔子仅伦理学之专家而非至圣，以其体量未充，故圣而不至，惟佛菩萨堪称至圣，其它各种学术之专精者，皆为凡夫之圣，不仅儒家有之。离娄之明，师旷之聪，概得称圣。以至诗有诗圣，医有医圣，各界皆然，各国皆然，非自生民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也。汉书艺文志云：“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谓儒家、道家、名家、法家、阴阳家、纵横家、墨家、杂家、农家、小说家也。九家各有可观，不仅儒家。盖凡一种学说之崭然成立，必有其精微独到之处，不足为奇。若遽惊为神圣，何异认仓颉造字为泄天之秘，致有天雨粟鬼夜哭之说，其识见不亦陋乎，而不知世界各国各族皆有文字产生，乃自然之势也。儒家谈群治，范围本广，惜其出之于狭。说仁义本为可贵，惜其犹带偏私。仅限于人类，不赅物类，流弊所及，弱肉强食，人类亦将不保，为世界战乱之导源。按逻辑之公例，凡立于同一原则之下，若仅以程度之亲疏远近而分畛域，此界限终被突破，有趋于极端之可能。人类与物类感觉同为血肉之身。所不同者，仅形貌智愚强弱耳。若曰非我族类即可杀害，其不乖于仁义者几希矣。族类以亲疏远近为原则，亲疏远近以自私自利为根据。世界一切种族之仇、宗教之战、国境之争、阶级之斗皆由此起。既可为同类而侵略异类，则亦可为一己而侵略同类。盖以人类较物类，固人亲而物疏。以自己较人类，则已亲而人疏。范围愈缩愈密，而成杨朱之为我。佛则胎卵温化概称众生，范围愈伸愈广，而成世界之大同。惟一味平等，不分畛域，方能弭战止争。儒家划分人物之界，虽谈仁义，瑜不掩瑕，况只世间法而无出世法，非究竟义。故儒与佛不能等量齐观。中庸虽有尽人性，兼尽物性。
参天地之化，万物并育而不相害等辞。然孔子食则鱼肉，衣则狐貉，游则钓弋，食用游戏皆以物类之生命为供养。而曰胜残去杀者，只为人类言之耳。孟子祖述之，树桑可以衣帛，五母鸡、二母彘勿失其时，则肉不可胜食云云。故使孳尾繁殖，生之而后杀之。儒以仁义为道，孟子曰：“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又曰：“王若隐其无罪，则牛羊何择为。”是以承认牛羊之无罪矣。此犹可强为解曰，牛羊受人豢养，应杀身以报（此理已说不通）。而彼游于江湖者，飞于天空者，既未受人之惠，亦未开罪于人。奈何钓之弋之，可谓仁乎？彼泳者翔者之肉，乃其本身自有，非人类所有。“非其有而取之”可谓义乎？所谓“非其义一芥不以取诸人”者，而可全体取诸物，是对物类不讲仁义也昭昭明矣。“庖有肥肉，厩有肥马。”孟子责为“率兽食人”，然亦何可率人食兽？对同类讲仁义，对异类尚侵略，可谓公平乎？此例不扩充至国际乎？或为辩曰：“钓而不网，弋不射宿，及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君子远庖厨诸说，非仁义乎？”答曰：“不然。”仁有定义，事有定法，不容模棱两可。谓动物不应杀乎，则当绝对禁戒。谓应杀乎，何必法外施仁。作“月攘一鸡”之损减？至若远庖厨。不见不闻，即食而甘之。掩耳盗铃，是自欺也。虽示节制之杀，宁逃苟且之讥。“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为他谋而尽其量，曰忠。若半护半杀，非忠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他，曰恕。杀他利己，损彼益此，非恕也。“厩焚，伤人乎？不问马。”人固应问，马亦何可不问。以平生驰驱服劳之伴侣遭焚身之祸，绝不置问，而但问厩外之人，族类异同之成见，深植于心而无恻隐，尚得以此为训乎？孟子曰：“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摈异族于仁义覆之外，其仁可谓熟乎。又曰：“扩而充之”及“能充其类”，人物严划疆界，其义可谓广乎充乎。吾但见弱肉强食。由物类扩充至人类之间耳。告朔用牲，恶例也，不予革除，反欲延而续之。子贡请废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假使羊若能言，应曰：“夫子也。尔爱其礼，我爱其命。”事实如此，易地皆然。礼之用，和为贵。岂必杀害生命，违反和平。使成其礼，而不可以蔬果代之乎？以孔子之圣，计不出此，然予见之于他二圣焉：一为东土之刘勰，一为西欧之谢雷（Percy Bysshe Shelley），《南史》称：“梁天监中七廟飨巷已用蔬果，而二郊农社犹有牺牲。刘勰乃表言，二郊宜与七廟同改。诏付尚书议，依勰所陈。”谢蕾言曰：“欲免人类战争流血，须光从其餐桌做起，使不流血，因其事原则上最违反和平，废除血食，较胜于任何之事，能铲除一切罪恶之根株故。”刘谢二氏，资具有绝世才华。刘著《文心雕龙》一书，为操觚之士传授心法，实艺苑之鸿宝；谢有英国诗圣之称，世又称不死之诗人。天纵之圣，自古多能，若威风九苞以耀采，文豹千炳以垂姿，盖赋以吸引之力，使动生民之身日也。然谢氏之说能发皇于西欧，刘氏之议，则淹郁于中土，殆为礼教所掩欤？刘以梵行称，不婚娶，终至披缁，法名慧地；谢以劬于仁术，耳仅三十即逝，立言不朽，胜于短命之颜回。是二人者，鞠躬尽瘁，无玷于道。是知圣贤诞生，不限于邹鲁。吾人不宜只尊孔圣，而抹煞其余也。
佛教于世间法及出世间法，二者兼备，三乘之中，其初级人天乘，即世间法。五戒十善治世具足，无待他教之补助，而能圆满独立。然则儒之地位，应居何等乎？曰儒应列入学校，为伦理专科，而黉序之间，其教材夙以节取为用，择儒说之可从者而从之，折衷至善，岂不懿欤？若欲两教合并，终难澈底。即如儒之饮酒食肉，与佛家戒律，首见冲突。古德虽欲勉为儒佛之合；如灵峰宗记等作，因当时两教皆盛，门户之争未息，故有调和之必要。今则皈佛者仍盛，且有向海外发展之势，而学儒者几阒焉绝响。吾人应念两教于国史上曾同为文化命脉所系，今儒濒于危，佛往有助救之类。导入教育，青年学子受儒熏陶，檀其德本，将来转而皈佛，必皆上驷，为有力之金汤外护，较胜于不学无术之信徒。然提倡儒学，必待佛法全盛，空为国教，对学校有审查之权，始可出此。否则主持教育之人，对儒学不删择，贻误众生，甚至燃韩、欧，程、朱之死灰，以怨报德。饕餮之徒，以孔、孟言行为藉口，而杀生食肉。“其作始也简，及其毕也巨。”乌可不策万全，而轻率倡导乎！
莲池大师于孔子之钓弋，亦颇有微词，然曲为解脱，谓系字句刊印之误。然儒教杀生食肉，随处多见，非仅钓弋一事，未易辩护也。如鲁人猪较，孔子示猎较！不能为诤臣将君之非，且尤而效之。世人又以蔬食饮水，乐在其中，为孔子辩护，然原文仅系譬喻之词。谓纵受蔬食饮水之苦，有道亦乐。实则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并非捨精脍而甘蔬水，况惟泗无量不及乱泗，益澄其饮食皆非淡泊矣，予非好攻古德，惟既称至圣，其起居言行，皆为后世模范，得害攸关，不得不防微杜淅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