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将笔墨的情趣融于刀尖上
一连几天,我都沉浸在郭景兴讲述的故事里。我突然发现郭老是个奇人。无论做什么,他都能够做得很出色。吹打弹拉,琴棋书画,他几乎样样精通,真不知晓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精力。我便说:“郭老,您的兴趣太广泛了,都让我有点嫉妒了。”
郭老笑了笑说:“生活、工作与艺术都是相通的嘛,我的人生之路,书法的成就与文化、艺术、美术都很有关系。就说写字和音乐吧,都很有连带关系,书法与音乐的节奏感、与音乐的起伏也大有关系。为什么说艺术是相通的,艺术是不朽的,道理就在这儿。我现在八十多岁了,身体这么好,就是当年吹打弹拉的肺活量大,让我受益至今。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又学画画,在群众文化班,画素描,画石膏,居然也得到了人们的夸赞。现在我有时也画画,但这不是我强项,不过是玩玩而已。我醉心的还是书法,因为书法艺术是无止境。我现在是在研究书法,远不单单是写书法了,我的书法意在讲究个性突出和意境深远。评价书法远非是好看与不好看那么简单,关键是要写出和别人不一样的韵味来,有的书法家就是凭名气哄人,那是不行的。我在书法、艺术和工作上都有个追求。我的理念是,不管做什么,你都要有灵魂,你都要有创一流的梦想。”
“郭老,您的书法很有特点,我走在大街不用看落款,一眼就能认出您的笔体来。”那天,我与郭景兴先生驱车从江石沽到宁河县档案馆去查询史料,我看着一闪而过的商厦酒店牌匾,颇有感触地对他说。
“其实,我的书法风格也不是一天形成的。”郭老笑了,说,“要说风格定型还要说说我在北京十二中的经历,我有幸与书法名家吕廷立结为了同事。吕廷立擅长魏碑,专门研究清朝名书画家赵之谦的书法。他对我说,‘只写唐楷是不全面的,应当写魏碑,魏碑气势磅礴,掌握了魏碑体,再挥毫时便有胆量有气魄’。这番话可以说对我的启迪深远。遇到名师,又为同事,我们很快就结成亲密书友,书风也一改为赵之谦的魏碑体,书法面貌大为改观,经过不断揣摩,时间一久就形成了今天这个风格。”
郭景兴那会儿在北京十二中担任会计,有段时间在学校忙完了一天,一回到家就沉迷上了篆刻。小小篆刻刀拿在手上,将笔墨的情趣和印面的诗情画意都融入到了刀尖上。妻子亚娴抱着出生不久的大儿子,也凑过来看他在石料上锲刻的精细刀法。
“亚娴,你看,这雕塑之力与音乐的节奏、书法的墨趣都是相通的。”郭景兴兴奋地说,“等明天,我一定好好和赵老师交流交流。”
母亲从门外走进来,说:“景兴,回到家也不说帮助亚娴看看孩子,就知道刻你的石头。”蒋亚娴说:“妈,让他刻吧,我一个人能行。”
母亲说:“还是来让我抱一会儿吧。一天教课挺累的。”
蒋亚娴忙说:“妈,我不累,您都累一天了,也该歇歇手脚了。”
郭景兴放下了刻刀,说:“我来吧,你没看到,我再不抱一会孩子,咱妈就要生气了。”
蒋亚娴把孩子递给丈夫,说:“好,那就让你表现表现吧。”
蒋亚娴等到婆婆一出门,就把孩子接了过去,笑着说:“去忙你的艺术吧。别说我轻视艺术家的劳动。”
郭景兴至今还留恋着当年的青春岁月。相濡以沫的亚娴离开几年了,他却总好像爱妻还呆在他的身边。“我们是患难夫妻,当年他冒着和家庭决裂的风险嫁给了我,后来我遭受不公正的待遇,她还是不离不弃,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我的创作。如果说,我今天能有点艺术上的成就,都是与她分不开的。”
我欣赏过郭老的篆刻艺术作品,与他的书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对我说,篆刻同书法艺术一样都是以文字为基础来作为表现对象的。汉字有“象形”的因素,但发展到今很多字无形可象了,更多的字是表意的、形声的。这种“无形之象”正如同音乐一样,可以展示人的情愫,着重表现形式上虚实、疏密、轻重等节奏美、形式美,就像是“无声之音乐”。
郭景兴手中的篆刻,在他眼里不仅具有音乐感,也具有雕塑的结构美、舞蹈的动态美、诗歌的意境美、绘画的趣味美、建筑的力量美、金石的古朴美、图案的构成美等等。它们融为新的整体,又统一在篆刻艺术的特征之下。恰如专家评论:“他的篆刻作品有特色、有情趣、有境界、有魅力,方寸之地、天上人间、古往今来,充分展示和反映出了‘在微尘中显大千,在有限中寓无限’(朱光潜语)的篆刻艺术特点。”
我与郭老的交谈中,他提到中国篆刻艺术从明清流派算起已有近五百年的历史,而明清流派篆刻则由古代印章发展而来,因而篆刻艺术可上溯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代。秦汉玺印、宋元印章、以至到了明代中叶形成了独特篆刻艺术。这期间也出现了各种风格流派,从而把中国古代篆刻艺术推向了鼎盛时期。他认为现代篆刻艺术传承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更需要在借鉴传统篆刻艺术的同时,不断创新,大胆取舍,熔铸自己的个性。郭老治篆刻数十载,渐渐形成了自己的刀法特色和追求。他操刀精准、韵在其中、运刀自如、章法多变,方寸之间,彰显了他空灵飘逸又生动活泼的风格。
郭老说,书法篆刻艺术远在中国古代就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和成就,想古人作书,必是得了前人之道,苦苦修炼而成。面对异彩纷呈的书法篆刻艺术,只有脱俗出新,才能永远不衰于世界民族艺术之群,其中也必有其道,得道者,业必成。他的信条是:尊古而不泥古,重今而不止步,善于另辟蹊径,做超越前人、超越自己的人。他认为书法也好,篆刻也好,不是光会写字刻字就行,而是综合知识的体现,是与政治修养、文化知识浑然一体,密不可分的,尤其与美术、诗词、文学的修养分不开。当书法水平达到一定高度后,再往上提高,拼得就是综合素质了。我想这也是郭老的经验之谈,他就是具有这种特质的人:别人没想出的,他想得出;别人没做到的,他做得到。
30 当突如其来的横祸飞来时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1960年的秋天。郭景兴夫妇的四个子女相继出生,长子郭占宁,次子郭占江,三子郭占杰,女儿郭玉。那会儿北京也和全国一样正在经历三年自然灾害,日子过得很清苦,但他一家却苦中有乐,过得很开心。郭景兴相信,国家困难都是暂时的,共产党一定会带领全国人民过上更好的日子。这时的郭景兴已经在北京十二中做了六年的总务主任,不久前还入了党。妻子蒋亚娴的业务能力很强,一直是学校教学的骨干老师。夫妻二人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工作和教学上,父母把家里照看者很好,全家人的幸福生活像花儿一样。
郭景兴此时却不知,一场灾祸正悄然降临在他的头上。那天,学校的书记将他叫到了办公室,在表扬了他一番后说,区里要来学校财务检查,可能有笔支出不符合财务规定,看看怎么样才能遮掩过去。郭景兴一愣,说:“这笔开支是经您批准的呀?”
“没错儿,是我。”书记沉默了一会儿说,“郭主任,你看这样行不行,到时候你就说这事儿是你经手的,万一出了问题,我来保你。”
“这样不好吧。”郭景兴说,“我虽是总务主任,可又没经手这笔开支。我怎么能说假话呢。”
“你就算帮帮我好了。”书记急切地说,“我是书记,这事儿如果让区里知道了,对咱们学校的影响不好,你说是吗?放心,我会保你没事的。”
郭景兴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他按照书记的旨意把这件事儿承担下来后,接二连三的批判就降临到了他的头上。他不得不违心地一次地在党组织和校工大会上做检讨。他的总务主任被撤职了,更让他难受的是,他的预备党员资格也被取消了。那位书记大人却像没事儿人似的,只是泛泛地说些不痛不痒的安慰话。郭景兴欲哭无泪,只有回到家里向妻子倾诉。
“景兴,我了解你,我也相信你。”妻子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我跟党走了这么多年,对党有感情,就是开除了我的党籍,我以后还要申请入党。”郭景兴眼里含着泪花。
停职几个月后,在郭景兴的强烈要求下,学校安排他做了一名语文老师。“我这么多年一直不懈地自学,让我的努力派上了用场。校长起初还不相信我能教好课,可听过我的试讲课后,他满意地说,没想到啊,课讲得还真不错。”郭景兴说,“我当时心里憋着一口气,一定要争口气,当不了主任,我就做一个好老师。”
回到家里,蒋亚娴就帮着丈夫备课,两人相互切磋着教学心得。郭景兴又一头钻进了教学里,还考进了北京电视大学,以补充文化知识的正能量。
“那段时间,我时常会回忆过去。解放前,我种过地、做过短工,当过小学教员,学过徒,当过工友;失学、流浪、乞讨的日子我都经历过。不管在哪儿,我都是受苦人,我曾幻想上中学,但所得到结果是冷嘲热讽,‘嘿,穷小子,不看看你自己,天多高地多厚,想的倒美!’那会儿啊,不仅中学上不成,连想想上都不成。”郭景兴说,“我一想到那些苦日子,郁闷的心结就打开了,现如今,我不禁实现了梦想,读了电大,还成为了重点中学的语文老师。我该知足了。”
31 有梦想的人永远也不会沉沦
两年以后,郭景兴离开了北京第十二中,去了丰台区的黄土岗中学,当时这是一所1955年建校的农村中学,条件要比十二中差了许多。郭景兴心里明镜似的懂得这无异于发配,但他还是二话没说去报到了。到了黄土岗中学,他才知道学校的段校长是段祺瑞的侄孙女。她是北平老地下党员,当年背叛了家庭,投身革命,曾和时任北京市委副书记的刘仁一道共过事儿。段校长挺同情他的境遇,还劝他放下包袱,轻装上阵。郭景兴说:“段校长,您放心好了,我没有包袱,历史会验证我的清白,我想重新申请加入共产党。”
郭景兴对发配到黄土岗中学很不顺心,加之党籍又被开除了,他一度很痛苦,睡不着觉。但他不认为做了亏心事,他相信是非自有公论。来到黄土岗中学没多久,郭景兴就郑重向党组织提出了入申请。
郭景兴到黄土岗中学教书没两年,就赶上了“文革”。多年积淀起来“左”的思潮在青年学生中间得到了淋漓尽致的释放。一夜之间,黄土岗中学就让红卫兵占领了。他们造老师的反,造学校的反,段校长更是由于家庭出身问题成了遭受迫害的首选人物。郭景兴亲眼见到在批斗大会上,所谓的“红卫兵小将”拳打脚踢这位女校长,还往这位女校长的脖子上挂铅丝加砖头,往她的嘴上抹屎。
郭景兴实在看不下眼,就在学校的一次会议上说:“段校长即使再有错误,也不能用那种手段来打人整人,太不人道了。”也就因为他那次发言,惹恼了造反派和红卫兵,说他是校长的走狗,郭景兴被停职反省了。学校当时已经停课,其实停职与不停职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了。郭景兴于是就成了逍遥派,也正中下怀,索性就练起书法来。
“我在那段时间里,课也没得教,话也没地儿说,就经常跑到岳父家去,在那儿经常会碰到启功先生。我就向先生求教书法,也会把自己的书法习作请先生赐教。回来之后,我就揣摩要领,反复练习。那段时间,我的书法长进很大。”郭景兴说,“我开始相信俄国著名的哲学家别林斯基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了:‘逆境是最好的大学’。”
郭景兴的那段话也深深打动了我。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很多人平时都爱将“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挂在嘴边上,岂不知,一旦大难真的临头了,有又几人能做得到孟子所言的心态呢?郭景兴做到了。他是一个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放弃梦想的人,他是一个志在峰巅的攀登者,不会陶醉在沿途的某个脚印之中;他是一个志在劈风斩浪的航海者,不会为随波逐流的轻舟送葬。这也正是郭景兴的过人之处。
到了文革后期,郭景兴又重新登上了教学讲台。当时虽说复了课,但讲课内容都是围绕政治形势需要的,尽是一些口号式的东西。他就尽自己的可能让学生们学到点真东西。课下他也会把他的书法经验传授给喜欢书法的同学。他在黄土岗课教得好,书法写得好;他在那儿又牵头组织了学校文艺宣传队,编排过舞剧《白毛女》,还多次在校内和校外演出,活跃了学校的气氛。学校的领导和老师都对郭景兴给予了很高的评价。郭景兴就在这时向党组织郑重提出重新审查他的过去,他申请重新入党。他的请求最后得到了学校党组织的批准,党龄也从之前入党时算起。
“我虽然离开党组织好多年,但我一直在按照党员标准来要求自己,时时事事处处都走在工作和学习的前面。我甚至认为我从来就没有离开党的队伍。我一直就是党员,我一直在做党员在做的事儿。”郭景兴说,“我干起工作来,从来就不分什么份内份外,在黄土岗中学,我就曾组织业余宣传队来到附近兵站为过往的部队慰问演出。我带的乐队和学校红代会的宣传队一道去兵站,一演就是三个月。我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跟着我去演出,有时演到很晚,还要在兵站吃夜宵。”
郭景兴说的这一席话让我很感动。这就是境界,一个共产党员的境界。在郭景兴的心里永远都有一个梦想,一个追求。不管遇到什么急流险滩,他都不改自己的初衷,并一直到达胜利的终点。
32 像恩师那样做一个大写的人
1972年,郭景兴听到了一个噩耗,自己恩师,也是自己革命的引路人郑伯平老师被迫害致死。他听到这一消息心像撕裂了一般难受。郑伯平老师的音容笑貌浮现在了他的眼前,那一幕幕往事都记录着他在老师帮助下成长的历程。是郑老师让他从一个乡下的穷孩子走出了江石沽,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是郑老师让他懂得了一个人应该如何做一个大写的人。郑伯平出身豪门,却早年投身革命。他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却蒙受不白之冤,这让郭景兴和几个同样受到过郑伯平培养的同志很难过。他们相约以自己的绵薄之力暗暗帮助陷入困境的郑伯平家人,为他的平反奔走呼号。四十年过去了,时值今日,郭景兴还每年一到春节就去探视他的家人和子女。“郑老师,我的恩师,我会一生都去怀念他。”郭景兴如是说。也就在郑伯平老师去世的那一年,郭景兴调到了丰台师范学校做了办公室主任。
十年浩劫后,中国进入到一个百废待兴的年代。受到严重摧残的文化事业也亟待恢复生机。而当时的人才问题已成为制约文化事业发展的瓶颈。郭景兴的文艺才华到这时才真正派上了用场。1979年,丰台区文化局一个分管文物的副局长看中了郭景兴,就将他从丰台师范学校调入文化局,原本想让他到丰台区管文物,但区文化局搞文艺的人才又奇缺,所以郭景兴一到了文化局,就出马去组织文艺演出了,从那会儿起,丰台区的群众文化活动又风生水起热热闹闹的了。
“为什么说艺术是不朽的,艺术是崇高的,艺术是有魅力的,就是因为有人在不断地追求,不断地探索。我在书法、篆刻、绘画、音乐上都有过追求。它也给了我很大的快乐。”郭景兴说,“人活在世上,就要有灵魂,就要有梦。一个人无论活多长时间,若无所作为,昏昏噩噩一生都没有价值。我一直都这样想的,一直都这样做的,谁给我泼冷水也没有用,我都不会丝毫动摇的。”
郭景兴在丰台文化局的主业是文物管理。这也让他有更多的机会来关注卢沟桥了。当时的卢沟桥虽说是国家重点文物,但还没有真正被纳入到文物保护的范畴。丰台区文化局早就有个想法,在卢沟桥建一个文物保管所,但局里一直没人愿意到那偏僻地儿去工作。郭景兴得知这个消息动心了,卢沟桥在儿时起就矗立在他的心头。他对这座桥太有感情了!
郭景兴似乎命中注定是要与卢沟桥结缘的。恋爱时,他与女友蒋亚娴多次结伴来到桥头凭栏远眺,畅想人生。当年北京第十二中学在丰台前泥洼一带,与永定河畔的卢沟桥相距10公里,郭景兴一直保持一个习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到卢沟桥畔转一转,一是缅怀先烈,二是勿忘历史。到了丰台黄土岗中学,郭景兴这个习惯也没改,在他心里永远不能忘却的就是那段历史。调到丰台文化局,郭景兴虽说与卢沟桥的距离远了些,但心理的距离就更近了,尤其他分管的又是文物,这份工作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他从到文化局那天起就开始收集有关卢沟桥和七七事变的文物史料了。他当时想:“既然没人愿意去卢沟桥,那我去好了!”那一天,郭景兴走进了局长的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我愿意到卢沟桥去创办文保所。”局长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啊,老郭,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