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台诗案”的不幸遭遇是苏东坡始料不及的,对他的思想影响很大。但是,尽管经历了有生以来的最大一次劫难,苏东坡并没有消沉下去。他生来就是个乐天派,现在尽管遭到了不平待遇,乐观之心情也一如往昔。
然而,只要是人,面对生死劫难,都会产生恐惧之心,苏东坡也是如此,他不是神。苏东坡侥幸死里逃生后,也的确感到了一丝后怕,与众不同的是,他很快就以宗教之情来打消了这种后怕心理。在他写的《安国寺记》里,他说:
其明年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招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于是喟然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以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
在消除了这种后怕心理之后,苏东坡心里获得了坦然与宁静。但苏东坡不是那种用宗教来麻痹自己的人,他内心里深藏的是儒家思想。他的儒家思想,似乎又把他拖往了另一个方向,使他不至于把社会弃置不顾。儒家的怀抱现实的思想,使苏东坡要对社会尽其职责义务。于是,虽然身在贬谪之地的黄州,他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依然充满了人生的积极进取的态度,丝毫没有颓废、感伤与消极。
在苏东坡这一时期写给朋友的信里,他吐露了肺腑之言。一封是给至交李常的。因为李常曾写诗来安慰他,但是李常的诗太感伤,苏东坡虽然身处逆境,但不以为然,他写信回答说:“何乃耶?仆本以铁石心肠待公。吾济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生死之际,若见仆困穷使相怜,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虽怀坎憬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一切付与造物。非兄仆岂发此?看讫便火之。不知者以为垢病也。”
这里,苏东坡表明了自己的心迹,虽然身处逆境,道路艰险,但他存忠义大道于心肝骨髓,谈笑面对生死。又说即使身处坎坷,如果君主和百姓需要,便可为之而献身,将自己的一切交付出去。苏东坡不仅在身处逆境时有献身国家的积极人生态度,而且,自己虽然身处困境,但遇到与自己遭受同样命运的人,仍然鼓励他,勉励他积极面对人生。
在苏东坡案中,王巩获罪最重,被流放在偏远的西南。苏东坡给他写过几封信,先表示己事使王巩受牵连,而受此苦难,至为难过。接到王巩的信,知道王巩能于哲学中自求解脱,他回信中以杜甫在忧患中的积极面对人生的态度来勉励王巩:“杜子美困厄中,一饮一食,未尝忘君。诗人以来,一人而已。”以伟大诗人杜甫虽遭贬谪,但忧君之精神依旧,来劝勉遭到贬谪的老朋友,这是苏东坡积极面对人生磨难的精神写照。
再看看他这一个时期写的《浣溪沙》: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这是一首积极进取的诗章。词的上阕三句描写清泉寺的景象,绘出了自然界蓬勃的生机,置身于这优美的环境中,大自然给了诗人精神的力量,触发了诗人的兴会灵感,于是他吟唱出“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水能西流,谁说青春不能回复?这是诗人闪烁着哲理光辉的名句:从某种意义上说,刻苦勤奋,自强不息,往往能夺回失去的时光。最后作者自慰自励:既然人生可以再少,青春可以永驻,就不用为白发苍颜而叹气感伤。体现出诗人积极的人生态度,乐观的精神面貌,很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
不仅在黄州,在其他贬谪之地,苏东坡都以积极乐观的态度对待人生的磨难,他的诗词印记着他的生活轨迹,体现着他的生活情绪,有曲曲折折,有乐乐哀哀,其主调是明朗的。苏东坡曾在《贾谊论》中批评贾生不能自用其才,不善处穷,不能忍和待,志大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可见他是不赞成那种一旦天道不行便悲痛忧伤,一蹶不振的生活态度。《冬景》就是力述他心志的一首好诗。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历来文人骚客,赞春者居多,赞冬者甚少。与明媚的春天比较起来,冬天显得太萧瑟,太无生气。诗人一改常习,颂冬赞冬,给冬天赋予了生意盎然的风采,意在启迪人们珍惜时光,达观为怀,积极向上,在一切环境中不改青云之志,即使秋去冬来,也要像菊花那样坚贞不屈。
除了精神上的积极乐观面对磨难的态度,苏东坡还敢于积极面对现实生活中的困境,以诚实而勤奋的劳动来解除困难。
苏东坡在黄州的生活的确是相当困难。为了解决生计用度的花费不至过多,他花钱有一个特别预算方法,这是他在给秦少游的信里说的:“公择近过此相聚数日,说太虚不离口。辈老未尝得书,知未暇通问……初到黄,凛人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省,日用不得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钱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以待宾客。此贾耘者(贾收)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余。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以此胸中都无一事。”可见,一向自由消费的苏东坡,这时在经济上也开始节俭起来了。
除了削减用度,苏东坡还从根本上消除生活上的困苦,那就是劳动,开荒种地。
元丰三年,苏东坡真正务农了。他开始在一片田地里耕种,自称“东坡居士”,成了真正的农夫。在他那《东坡八首》的小序中说:“余至黄州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释耒而叹,乃作是诗,自愍其勤。庶几来岁之入,以忘其劳焉。”
苏东坡对农夫的生活也是自得其乐,他在写给友人的诗歌中说:
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
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从诗歌中看来,他真的变得像一个农夫一样了,经历日晒风吹,面目黎黑,自种黄桑,自拾瓦砖,自盖草堂,就像当年居于成都的杜甫自盖成都草堂那样。这些生活尽管艰辛,但在苏东坡的诗歌里,却写得很美,反映了诗人在困境中以苦为乐以及从劳动中获得快乐满足的精神。
有一段日子,久旱不雨,后来下了雨,苏东坡和农夫一样快活而满足,他写诗道:
沛然扬扬三尺雨,造化无心恍难测。
老夫作罢得甘寝,卧听墙东人响屐。
腐儒奋粝支百年,力耕不受众目怜。
会当作溏径千步,横断西北遮山泉。
四邻相率助举杵,人人知我囊无钱。
苏东坡决心为自己造一个舒舒服服的家。他筑水坝、造鱼塘,种了邻居送的树苗,朋友送的花木,故乡来的菜蔬,精力全耗在上面。一位农夫告诉他,不能让苗叶长起来,若要丰收,得让牛羊吃吃草,作物才能长得好些。后来收成不错,他非常感激农夫的忠告。
在那种乡村环境里,苏东坡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辞官归隐中的陶潜,以劳动为美,以劳动自得其乐。
苏东坡自觉辛苦没有白费,他把自己的乡村生活经营得很富足,心里很快活。他写道:某现在东坡种稻,劳苦之中亦自有乐事。有屋五间,果丈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
生活中的苏东坡用自己的行动实践着自己的积极向上的人生主张,从未消退。这种态度对苏东坡来说是很重要的。如果没有这样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他就不可能写出那些如此放达的诗词。因为对苏东坡的后半生来说,人生的悲苦命运是如魔鬼一样缠绕在他的身上的。
古代的文豪,在面对人生逆境的时候,大都也具有像苏东坡一样的积极乐观的态度。唐代大文豪刘禹锡,在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谪偏远荒凉的朗州,尽管遭到种种打击和不幸,但与恶势力做斗争的信心和勇气并没有动摇,他生活的勇气也没有丝毫的改变。在这一时期他写的《秋词二首》,就能摆脱悲秋的俗套,别开生面,反映了很高的精神境界,其中一首诗云:“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甚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唱出了秋日胜春朝的心声,表现了旷达乐观的胸怀和奋发向上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