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磨难,是冶炼人格之最好熔炉。
逆境给人宝贵的磨练机会。只有禁得起环境考验的人,才能成长为真正的强者。自古以来的伟人,大多是抱着不屈不挠的精神,从逆境中挣扎奋斗过来的。苏东坡就是一个。
“乌台诗案”没有使苏东坡倒下去,反倒使他的思想经历了一次整体意义上的脱胎换骨,也使他的艺术才情获得了一次蒸馏和升华,他像许多古往今来的伟大作家那样,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亲朋好友都渐渐远离他的时候。幸好,他在黄州期间,是四十五岁至四十八岁,对一个从事政治与文学的男人来说,正是最重要的年月,可称得上是黄金岁月。
“乌台诗案”是苏东坡有生以来受到的最沉重的一次打击。在牢狱之中,他生不如死,忍辱负重地活着。一位官员曾与他关在同一监狱里,与他的牢房只有一墙之隔,这位官员写诗道:
遥怜北户吴兴守,
诟辱通宵不忍闻。
狱吏通宵侮辱、摧残到了其他犯人也听不下去的地步,而侮辱、摧残的对象竟然就是苏东坡,是名满天下的大文豪。
苏东坡在狱中渐渐觉悟到,人生,尽管追求的是辉煌显赫,追求的是高尚与不朽,而一旦遭遇到现实,那些都经不住丝毫现实的风雨。现实中的狱卒们可不管你是不是名震天下的大文豪。于是,苏东坡被打得皮开肉绽,几次昏死过去。这样,苏东坡逐渐明白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真理无论如何的伟大,但终究在强权面前不值一提。这样,人生的强烈的空幻之感就开始在这一时期无比强烈地占据了苏东坡的心灵。
乌台诗案后,苏轼被谪居黄州,尚在盛年四十五岁,正是一生中的黄金时期,却被放逐到这个文化落后的江城之地,并无实际官守,无一事可为,不啻是对他生命的存在,施以无情的摧残,这种打击,落在热爱生命、满怀抱负的苏东坡身上,构成最无助的压迫和痛苦。他感叹白发愈来愈多,人生无为的忧生意识,成为他最难解脱的悲哀。加上他在黄州的实际政治处境仍很险恶,经济上也十分拮据,人生的困顿使他的忧生之感更加强烈。
这些挫折,促进了苏东坡在思想上的成熟。
在这段时期里,苏东坡的思想上有一个重大变化:佛老思想成为他在政治逆境中的主要处世哲学。佛老思想清静无为、超然物外,但在苏东坡身上却起了复杂的作用:一方面,他把生死、是非、贵贱、毁誉、得失视作毫无区别的东西,有逃避现实的消极倾向;另一方面,又使他观察问题比较通达,在一种旷达态度的背后,坚持对人生、对美好事物的执着和追求。他在《西江月》中吟出了“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的人生巨大空幻感,吟出了“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超凡脱俗之气,“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毂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种空幻之感,这种超脱气概,是同时代的文人都远远比不上的。
抒写政治挫折后的人生感慨,是苏东坡黄州时期诗歌的主要内容。他的思想处于矛盾中:既向往美好,又希望再度摆脱政治逆境,努力有所作为。他不断鼓励自己,把希翼和自我慰籍寄托于自然物象,如《红梅三首》,梅花斗霜傲雪,不迎合时俗,奋发向上,是苏东坡的自我独白,也是他坚持对人生的执着追求。这种执着的追求,表明苏东坡在经历现实的风雨灾难之后,仍然执着于儒家思想,执着于经世济时。
经历了乌台诗案的孤苦无告,他看到,即便自己曾经有无数的朋友,这时也很少有人伸出援助之手,甚至有些人落井下石,以此谋取官位。苏东坡是一个忠实于友情的人,但他实在通过这个灾难,看到了世间一切荣誉、友情的可怜与易碎,这更加伤了苏东坡的心,比乌台诗案本身更加伤了他的心。
这是一种真正精神上的孤独无告,对于一个文化人,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那阙著名的《卜算子》,用极美的意境道尽了这种精神遭遇: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正是这种难言的孤独,使他彻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闹,去寻找无言的山水,去寻找远逝的古人。在无法对话的地方寻找对话,于是对话也一定会变得异乎寻常。像苏东坡这样的灵魂竟然寂然无声,那么迟早总会突然冒出一种宏大的奇迹,让这个世界大吃一惊。
因此,黄州四年多的谪居生活为苏东坡在思想上的成熟,心灵创伤的愈合,文学创作的成熟,提供了有利条件。这个时期他着重发展文学散文和带有文学性的散文,其中尤以随笔、人物小传、题跋、书简的成就较高。随笔简练精妙,耐人寻味;人物小传形象生动,令人难忘;题跋言简意赅;书简真情袒露,娓娓动人。
经过“乌台诗案”的创伤,苏东坡没有以前那种求轰动效应的心态了。现在他即便是写诗作文,也不再追求社会轰动了。他在寂寞中反省过去,觉得自己以前最大的毛病是才华外露,容易遭人嫉妒,反倒使自己受害。他要学会韬光养晦,在沉默中有所作为。到黄州的他彻底觉悟了,与以前的苏东坡是两个人。
苏东坡的这种自省,不是一种走向乖巧的心理调整,而是一种极其诚恳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找回一个真正的自己,无论在思想上,文学上,还是在政治上都走向成熟。他在无情地剥除自己身上每一点异己的成分,哪怕这些成分曾为他带来过官职、荣誉和名声。他渐渐回归于清纯和空灵,在这一过程中,佛学帮了他大忙,使他习惯于淡泊和静定。艰苦的物质生活,又使他不得不亲自垦荒种地,体味着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
人是需要磨炼的,特别是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更需要生活和心境的磨炼。只有这样,他对人、对生活、对书本上的知识,才会有真切的感悟,才懂得珍惜生活,敬畏生命,也才可能领悟文学的真谛,写出精品力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