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符三年(1100年),二十四岁的哲宗去世,宋徽宗赵佶即位。他想调和新旧两党的关系,在苏东坡被贬琼州三年多以后,诏令他还朝。在还朝的途中,苏东坡每到一处,都有大批的文人学士和无数的百姓夹道欢迎,想结织或是一睹这位文化巨人和数朝名臣的风采。
但不幸的是,由于几十年来的坎坷磨难的贬谪生涯,这位本来身体强壮的乐观诗人的身体已经恶化到了极点。1101年,苏东坡病死于北归的途中。死时,京口驿馆四周一片哭泣之声,人们对这位伟大人物的辞世,悲痛不已。
斯人虽已逝,但苏东坡的精神,却永远留在人间,成了一道最美丽的风景。在苏东坡死后不久,他就得到了客观而公正的历史评价,他不朽的文化功绩,被载入史册,与历史上的那些伟大文豪如屈原、李白、杜甫等人相提并论,在文化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苏东坡的诗、词、文、赋以及书法,在中国文化史上有着巨大的意义。他以超越的情感来观照艰难生活的生命态度,也有非常重要的价值。至于不屈己阿人、不媚俗附贵的正大人格,在中国文化史上更是一直发挥着重大的影响!历史毕竟还是公正的,人们并不因为苏东坡一生多不得势,就对他置若罔闻,而是能实事求是地评价他一生的功绩,并给予了无限的尊重和赞扬。
苏东坡不但活在诗词歌赋、案几尺牍中,还活在一个个普通百姓的生活里。他毫无疑问是阳春白雪,但他却在下里巴人中也能找到知音。许多以东坡为名的什件都可以在古文中找到记载,也可以在百姓中听到关于东坡的传说,他高可凌云的才华偏偏来自于最普通的百姓生活,与最普通的百姓生活息息相关。这就是苏东坡最伟大最动人之处。
中国古代最受到后世喜欢的文人中,苏东坡无疑是其中之一。甚至有很多人独喜苏东坡,原因很简单。陶渊明太清泊了,他的心境不是一般人能体验到的;李白太飘逸了,让人有一种可望不可及的感觉;杜甫太沉重了,让人不敢和他并肩而立,生怕自己的命途也会沾染舛运;欧阳修太高贵了,连苏舜卿、梅尧臣、王安石、苏东坡都是他的后辈学生,还能有几个人敢添列其中?
人们喜欢苏东坡,是因为他让人能看得见,摸得着,感觉得到。他很有世俗的气息,然而他却不庸俗,相反能把世俗演义得很高雅。而他丝毫不亚于任何一个人的才华,让人们喜欢的时候也能理所应当,心甘情愿。例如儒家修炼他的苏学,道家渲染他的炼丹术,佛家颂扬他和佛印的友谊。喜欢诗歌可以吟咏“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如果喜欢词曲就低唱“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豪放派说他开一代词风,婉约派说他是一代词宗,画家欣赏他的《潇湘竹石图卷》,书法家临摹他的《黄州寒食诗帖》。而他官居高位让人看到了成功的希望,屡遭谪贬征示人生坎坷,人生坎坷却依然乐观豁达又能给多少人希望和力量!
苏东坡太聪明了,清人程洪《词洁》评论《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一词:“自是天仙化人之笔。”这是说他的词,却也可以把它看成是在说他这个人。如果他只是天仙,可能还真的让人敬而远之,可他是天仙,却偏偏又化作了人,化作了苏轼苏东坡。
苏东坡有着惊人的才华,而且惊人的才华都在有限的人生里得到了施展,让人看到了才华的魅力,原来人生可以如此张扬与辉煌。嘉祐二年(1057年),他赴京应试,一举成名天下知。不仅如此,嘉祐六年应制举,又以贤良方正直言极谏入三等。整个北宋入第三等的只有四人。那一年他刚刚25岁,可谓春风得意,风光一时。盛名之下,历受宋仁宗、英宗、神宗三代君主的知遇之恩。当苏轼处于党争倾轧漩涡而进退维谷时,高太后还从贬地召回他,并以拉拢和托孤的口吻对他说,他之所以从贬地起复,实在是神宗皇帝之意。当神宗饮食而停箸看文字,则内人曰:“此苏轼文字也。”神宗复曰:“奇才,奇才!”得到这样的赏识,实在是历史上的文人很少有的。
苏东坡具有所有真正文人的敏感和固执,这也是他的可爱性格之一,他一生三次遭到冤枉,十七次被贬,不能仅仅说是小人的诬陷。他以儒家入世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为立身之本。王安石变法,他和王安石争执于朝,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主张变法,他就写《上神宗皇帝书》,同样洋洋万言,反对变法;后来又遇到司马光当政,按理他的好运气到了,但他却又反对司马光全盘废除新法。这在那些没有原则的人看来,实在是自讨苦吃。但苏东坡心中所想的是真理,真理总是他衡量政治的惟一标准。所以,他本来可以享高官,却再次以遭贬谪收场,两头都不讨好,最后落得个几乎一生都遭到贬谪,遭到两派打击,在夹缝和困境里度过了艰难的一生。如果苏东坡肯于变通,老于世故,他就可以在两派当政之时,都能够享有高官厚禄,因为他与王安石、司马光的私人关系曾经何等友好。苏东坡的执拗也正是他的可爱之处,反映了他对真理的追求远远胜于对高官厚禄的向往。
苏东坡对什么事情好像都不十分在意,很是豁达。而事实上,他一直固守着自己的思想,他可以在不能说话的时候不说话,一旦要他说话,他就要说心里的话。这不是苏东坡一个人的毛病,而是真正文人共有的通病。很多人注意到他在被贬黄州时写过的《答李端叔书》的一段:“妄论利害,谗说得失,此正制科人习气。譬之候虫时鸟。自鸣而已,何足为损益。轼每怪时人待轼过重,而足下又复称说如此,愈非真实。”他反省自己,说以前最大的毛病是才华外露,缺少自知之明。一段树木靠着瘦瘤取悦于人,一块石头靠着晕纹取悦于人,其实能拿来取悦于人的地方,恰恰正是它们的毛病,它们的正当用途绝不在这里。这是真的苏东坡吗?也许刚刚经历了乌台诗案,刚刚从生死线走到黄州的苏东坡,一时会这样想,但这不是他的本性,他的本性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的另一段文字:“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虽怀坎(土禀)于时,遇事有可遵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这才是苏东坡。刚刚以文获罪的苏东坡知道文字的厉害,所以他在这封信的最后加了一句话:看后烧掉。这就是苏东坡的天真,既然害怕别人出卖,还对他说什么呀?如果他要出卖你,他会听你的话看后烧掉吗?
天真与自然有时候是可以同解的,一生崇尚自然的苏东坡一生天真。而这天真,并不是不解风情的愚昧,而是浮光跃金的性情。
1101年,苏东坡平静地走完了自己如梦的人生,一个伟大词人的坎坷人生终于划上了句号,然而他不朽的精神与丰富多彩的人生却留在人间,留在人们的心灵深处,留在一个民族的心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