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上完课后,下午是一种大战胜利之后的轻松愉悦。何必老师不由得趴在办公桌上,想迷糊一会儿。他想到了妻子梁莉,想到了儿子小翀。不知他们在干什么?小翀的成绩进步了吗?梁莉的案子结了吗?上次打电话说择日开庭,不知情况怎么样?
下次一定要抽机会给马校长提个建议,考试不能再这样搞,也没必要再这样搞。已到瞌睡临界点的何必老师这样想。
“何老师,学部电话!”阿谷放下听筒。
何必老师接罢电话之后,默默地把话筒放下,心情不由沉重起来。
“何老师,怎么啦?”一直盯着何必老师的阿越突然问道。
“没……没什么。噢,我到学部去一趟,很快就回。”何必老师撒了个谎。
轻轻地带上办公室的门,把我们几个的目光和疑惑也隔到门里边,何必老师直接奔马校长办公室而去。他知道,一场不知发源于哪儿的、更不知级别多高何时离开的风暴已然来临。
校长办公室里,已经坐了三个人:其中一位当然是马校长,另二位何必老师也都认识,他们是学校抓教学的副总校长—朱校长、高二语文备课组长—庹老师。
何必老师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朱校长就先入为主地热情地对何必老师说:“何老师来了,请坐吧!”朱校长说着,以手示意何必老师和庹老师并肩坐到那个长沙发上。
单人沙发上,马校长也笑着向何必老师点头。
庹老师面色不些不自然,不知为何。
见何必老师坐下后,马校长满面笑容地说:“何老师,今天叫你过来呢,没有什么大事,只是高二的某些学生对高一老师所评改的语文试卷有点儿意见,因此庹老师和高二其他语文教师不得已才代表学生提出来,想和你探讨一下。我知道,昨天晚上你们评卷都非常认真,非常辛苦,可以说保质保量地完成了任务。但是,学生毕竟是孩子嘛,有时候对老师的辛苦不够理解,对自己的分数又过于看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我又不懂,所以才请朱校长百忙之中过问一下。不料他却亲自来了!”说着,马校长向朱校长含笑点头。
朱校长也点头对马校长报以微笑。
朱校长先是习惯性地清了几下嗓子,然后慢声慢语地说:“学生的意见主要集中在两点上,一是作文,他们认为作文分数打得过低,且缺乏区分度;二是诗歌鉴赏。我让马校长查了一下,评这两个题的分别是盛老师和姬老师。当然,这两道都是主观题,尺度可能会不一样,甚至见仁见智,尤其是作文。同一篇作文,有人可以打50分以上,有人却只会打30分,这也是极为常见的现象,原本较不得真的。可是,既然学生提出来了,咱就要想法解决嘛!让他们没有意见,既是咱们的责任,也是咱们的心愿。请何老师不必有什么心理压力,这事和庹老师无关。”朱校长说着,又习惯性地抿了抿原本已经非常整齐了的头发。
庹老师也像朱校长一般清了清嗓子,向何必老师满含歉意、无比真诚地说:“事情是这样的何老师,试卷刚发下来时,先是有一两名学生认为自己的作文判分不合理,不知怎么的,其他同学也跟着说不合理,进而发展成为很多学生不光说作文分打得不合理,就连诗歌鉴赏也给分不合理。甚至有些班级的学生联合起来,竟然把发下去的试卷又收了起来!我们几个人压都压不住啊,没办法,只得就这两个题问问您。咱们给他们解决了不就得了!也堵住他们的嘴了,省得他们考得不好怨天怨地的,好像咱们老师都亏欠了他们!这就是我今天来的目的。正好朱校长也来了,他是语文方面的专家,咱们不妨一起看看试卷,看看到底评改得合理不合理,我希望学生是在瞎起哄,是没事找事,是给自己考不好找的借口!”庹老师说着,目光牵引着何必老师的目光往下看。
何必老师这才发现,面前的茶几上竟然放着一大摞试卷!何必老师毛骨悚然!从教这么多年,以前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民办学校不愧是民办学校啊!来自五湖四海的同事到底不比本乡本土啊!
何必老师知道,这事若是处理不好的话,不但当事人——盛老师和阿越没有好日子过,不但自己因为领导责任没有好日子过,甚至整个高一语文备课组都会因此蒙上一层阴影!
深吸一口气,何老师知道,此事一定要认真对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稍顿,他知道该怎么办了。
何必老师把那摞试卷郑重地拿到自己面前,慢慢地翻着,认真地看着。忽然,他看到一份作文分数是18分的试卷,认真阅读了一遍,然后把它递到朱校长面前,说:“这篇文章给18分已经很不错了!要是按高考的作文评分标准来判的话,恐怕给不了这么多分!”
朱校长认真地看着这篇文章,然后,他点点头。
何必老师侃侃而谈:“当然,这也是我的个人意见。一、观点错误。他提出了这样的观点—“让自卑来得更猛烈些吧,因为没有自卑就没有进步。”既不符合事实,也不符合高二学生应该具备的水平;二、论据错误。比如这里,他对迈克尔·乔丹经历的叙述据我所知是子虚乌有的,是错误的。这样的错误论据怎么能证明自己的观点呢?更何况是错误的观点?其他地方也有不少毛病,有些毛病甚至是致命的。”
何必老师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庹老师。他发现,庹老师脸上乍阴乍晴,显然快挂不住了。
何必老师又翻到了一篇分数很低的作文,先让朱校长看,接着又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朱校长频频点头。
朱校长说:“庹老师,我发现有的试卷的分数被改动了,这是怎么回事?”
庹老师说:“噢,那是学生觉得判分不公,自行改的。”
“有没有你们高二老师改的?或者说,有没有老师授意、默许甚至提醒学生改的?”朱校长严厉起来。
“这个……我不太清楚。”庹老师舌头短了,像忽然喝下去一斤白酒。
“查查。若有发现,严肃处理!”马校长表态。
然后,何必老师又就诗歌鉴赏这道题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这次是马校长频频点头。
最后,何必老师说:“之所以敢把主观题尤其是作文分数打那么低,恰恰是因为评卷者认真。否则,他就只会打一个保险分了。如果学生的作文写得并不好,还能够得到相对较高的分数,既说明了阅卷教师的不认真,又会让学生放松对作文的写作,让他们认为,无论写好写坏,都能得到不低的分数,这样不光是对他们的不尊重,又从某种意义上害了他们!”
何必老师说得诚恳流畅,朱、马二校长不由得连连点头。
最后,朱校长安慰了庹老师几句,庹老师拿着那一大摞试卷走了。
何必老师眼里,庹老师好像灰溜溜地走了。
然后,何必老师也起身告辞。
轻轻地掩上校长办公室的门,刚走到楼梯口,何必老师听到校长室里传来这样的议论:“没想到,何必这家伙还真能说!这下够老庹喝一壶的了!”这个声音是朱校长的。
下着楼梯,何必老师擦着汗。
时已入冬,天真热。
刚走到办公室门口,阿越就猛地打开了门,吓了猝不及防的何必老师一跳。看来,阿越是久已在门边恭候了。
“何老师何老师,你可回来了!大家都想你想疯了!”阿越为何必老师拍打着肩上的什么东西,其实什么都没有。
“不是大家想我想疯了,是你想疯了吧?”何必老师笑他。
“不错,是我想疯了,因为我预感到,你这次去肯定没什么好事!”阿越脸上现出了焦急的神色。
“你怎么看出来的?”何必老师不想这么快打击阿越。
“从这接电话后的表情,从你放电话时的动作,从你离开办公室时的脚步。”阿越来了一串排比句。
“聪明,那你再猜猜,我去是为了什么事?”
阿越夸张地以手托腮,装着苦思冥想的样子。
“我觉得,肯定与试卷有关。”盛老师冷不丁地说。
我很钦佩盛老师的判断力。
“是啊!确实与试卷有关。具体地说—”
“具体地说,是高二语文组把咱们告了!是吗?”盛老师接过话茬。
何必老师又点点头,我愈发钦佩。
“再具体地说,他们告我的作文分数打得低。是不是?”
“真乃神人也!”我想。但何必老师先是点头,后来又摇头。
“不光是作文,还有……阿越,你们不要担心,我已经把这事搞定了!”
“啊,莫非,我的诗歌鉴赏也成被告了?真他妈卑鄙!”
“我刚才看到朱校长从办公楼过来,进了咱的教学楼大厅,是不是和这事有关?”阿越恍然大悟。
“是。他确实在场。”何必老师尽量让口气平静。
“也就是说,某些卑鄙无耻的人,不但在马校长面前告了我,还捅到了总校长那里?”阿越义愤填膺了,他咚咚地擂着桌子,“太可怕了!有这样的同事,真是万生有幸、万生有幸啊!”阿越学赵本山的台词。
“阿越你小声点儿,免得再被人抓住把柄。”我提醒他,“你以为只有你自己面子上过不去,只有你一个人愤怒吗?何老师够烦的了,你少闹腾点儿吧!”
“我怕什么?有什么明枪暗箭都冲着我来!”阿越拍着瘦削的胸膛。
“我说过了,这事我已经搞定。阿越,别生气了吧!”何必老师冲阿越笑笑。
“阿越说得对!身正不怕影子斜,咱们自己心中有数!至于一些人的伎俩,由他们去吧!还是但丁说得好,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盛老师也慷慨陈词。
何必老师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刚才在校长办,我看到不少试卷都被改了分数,但奇怪的是,朱校和马校发现后,轻描淡写地就过去了,似乎并没有深究的意思。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私自改动分数啊?这可是个天大的问题,要走人的哟!”阿越夸张地说。
“别大惊小怪,在别的学校是大问题,在咱这儿未必。”阿若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阿若,你别阴阳怪气好不好?有什么话说清楚嘛!”阿越挑衅。
“我觉得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你理解能力不强别怪别人,只能怪智商情商不高!”阿若反唇相讥。
我知道,不少民办学校为了生存、为了所谓的让家长满意、为了达到自己承诺的某个目标,故意把试题命简单点儿,判试卷时故意把标准放宽点儿,分数出来后如果普遍太低就“水涨船高”地上浮点儿。难道M学校也有这样的情况?我不理解,也不愿相信。但听阿若的话中之意,似乎这是事实。可怕啊。
“何老师,咱们是不是也采取一些反击性的行动,也给某些人点儿颜色看看,让他们也让领导知道他们的评卷也并不是无懈可击!”我提醒何必老师。
“阿褛,你的想法我非常赞同,但我对你话里的一个词表示一下自己的异义。”何必老师正要接话,阿越忽然抢在前面说。
“哪个词?”我口气里透着明显的惊诧。
“也!”阿越嗓门很大,“你这一个‘也’不要紧,就等于承认了咱们的评卷是有问题的!属于不打自招的范畴!”阿越好像忘记了方才的愤怒,喜欢挑刺的习惯又萌发了。
“我没想那么多。”我坦承。
“我认为咱们的评卷是认真的,除非有人鸡蛋里挑骨头。从理论上说,出错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咱们的努力的确能够最大程度上消除这种事情的发生!”阿越像盛老师一样慷慨陈词。
“我也这样认为!来M学校这三年来,我觉得今年是我状态最好、态度最端正的一年!”阿若附和阿越。
“那是因为何老师领导有方,激发了咱们的工作热情!”阿谷一边说一边向着何必老师笑。
于是,何必老师赶忙说:“千万不要这么夸我,都被人家告到学校领导那儿去了,还谈什么领导有方呀!”
“那就像阿褛刚才说的那样做!也弄他们个灰头土脸的!有两个学生见到试卷后告诉我他的试卷给分有问题,还有一个学生说自己的分少合了3分,都被我给做工作劝退了!要知道会被人这么恶毒地中伤……唉,我真傻,真的!要是再一个这样的机会放在我面前,我一定会满腔气愤地对学生说,这事你们应该自己找到校长,让他处理!”阿越逼真地先学祥林嫂,后学起了周星星。
如此义愤的话却引起了阿若的发笑。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贫嘴!”我责怪阿越。
“这叫在苦难中学会坚强!我要是被气死了,岂不正中人下怀?实际上想想那些革命志士,想想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先烈,我又怎么能够容忍自己被一两句中伤击倒呢?”阿越夸张地拍拍胸脯,羽绒服发生空洞的响声。
何必老师笑了:“阿越这几句话我赞成。人家无情,咱不能无义,最起码不能丧失应有的风度!大家来民办学校工作都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嘛!再说,凭我的感觉,在我的据理力争下,有关人员也并未占上什么便宜。”
“何老师,你想得有点儿乐观。我觉得这件事的恶劣影响不会消除——当然,我没有否认你的口才和要帮我的诚挚心情。被人告以后,不管是否符合历史的真实,不良影响已经在领导心中形成,这种影响恐怕会一直保持到领导失忆之后!除此以外,我新添了一个担心……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感谢你!”阿越停止了拍胸脯,改拍了桌子。
阿若对阿越的欲言又止颇为怀疑:“阿越,你新添了一个什么担心?怎么不说了?”
“没什么。可能是我杞人忧天了。但愿领导不会这么小器。”
“给大家说说嘛!今天你到底是怎么啦?嘴里半截肚里半截的。别管是不是杞人忧天,咱们一起分析分析,好做个准备。”我催促阿越。
“好……吧!我主要是担心何老师。”
“担心我?担心我什么?”
“唉,索性一起都倒出来吧!我是在想,原本马校长和朱校长都已经先入为主地有了这样一个成见,高一语文组评卷不认真,否则庹老师也不会拿着试卷找他们——激起民愤了嘛!最关键的是,庹老师肯定把原因都算在学生身上,说是学生气不过才找领导的。认为你领导不力,以致出现这么严重的评卷事故。可是你又在领导面前把庹老师驳得无话可说,我担心领导又加上了这样一个成见,你不光领导无方,还偏袒已经犯了错误的下属!他们可能会想,难怪高一语文组会出这么大的事!这可是大家逼我说的啊,但愿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阿越说完,夸张地以手抚胸,作喘息状。
“有道理!何老师真要当心了!”我首先表示赞同。
“有道理吧?我们的阿褛都替我下结论了!”阿越得意起来。
沉吟半晌,何必老师说:“阿越分析得固然有理,但我觉得,应该不会有那么严重吧?”
“不,何老师,我觉得比这还要严重!”阿越严肃起来,口气哲人一般的语重心长。
听了阿越的话,我心里为何必老师更加担心起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何必老师潇洒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