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云
上海大学是在国共合作时期由中共实际领导的第一所高等学府。它是中国早期革命者的摇篮、革命的大熔炉,许多民族的精英在此熔铸成长。许多“上大”的师生为民族解放事业前仆后继,英勇捐躯。上海大学是政治与文化结合的产物,在国共合作的呼声中、在统一战线的旗帜下应运而生的。
1923年夏天,我由芜湖到南京,会同两个弟弟,一道到了上海。二弟吴震外语底子比较好,进了英国文学系,我和三弟吴霆进入社会科学系学习。
在瞿秋白的支持下,社会科学系开设了一系列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与社会科学的课程。这些课程除社会科学系学生外,其他系的学生,甚至其他学校的学生都热心选修或来旁听。“上大”社会科学研究会根据学校讲义,汇编了《社会科学讲义》共4集出版,广为传播,影响甚大。其中收录了瞿秋白的《社会哲学概论》、《现代社会学》,施存统的《社会思想史》、《社会运动史》、《社会问题》,安体诚的《现代经济学》等。此外,还有其他的讲义,如瞿秋白的《社会科学概论》、《现代民族问题》,蔡和森的《社会进化史》,邓中夏的《中国劳工问题》,恽代英的《中国政治经济状况》,萧楚女的《中国农民问题》、《外交问题》,董亦湘的《唯物史观》、《民族革命讲演大纲》,杨贤江的《青年问题》,施存统的《劳动问题讲演大纲》等等,由有关书局公开出版或在报刊上发表,在社会上产生过很大影响。
尤其让我倍感振奋的是,各类学生社团十分活跃。社会科学系有社会科学研究会、中山主义研究会、中国孤星社、平民教育委员会等;中国文学系有胡波文艺研究会、春雷文学社、春风文学会等;英文系有英文文学会、英文演说会等;美术系成立画会等。我们举行各种活动,出版各种刊物,这对提高学生的政治意识、繁荣文艺创作、培养独立的工作能力、学习和社会实践的结合都是十分有意义的。学校不关门办学,而是与社会现实紧密结合。邓中夏在讲课时说:“上大学系虽杂,而各欲以所学从各方面企图建国的目的完成则已,只此一片耿耿孤忠,是我们大多数教职员和学生所不能一日忘怀的,所努力从事的,这便是和别的大学不同的地方,也便是‘上大’的使命。”学校强调理论联系实际的学风,具有新颖而生动的学习方法,将课堂学习和业余活动相结合,并和社会活动打成一片。他们强调:“‘读活的书’,使读书与生活(尤其是社会的、民族的)打成一片。”“课堂、自修室之外,一步也不走开去;读书之外,一句也不响……这样褊狭而死板的方法,上海大学的学生是不敢采用的。”
在火热的革命学习中,我们结识了许多具有先进思想的老师、朋友,最先建立友谊的是寿县籍学生胡萍舟。1923年10月,另一位挚友薛卓汉因反曹锟贿选,捣毁猪仔议员住宅,遭通缉,被迫离开芜湖,前来上海大学学习。
“与瞿秋白同志交谈过吗?”薛卓汉问。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很惭愧,还没机缘见到他。”
“近在咫尺,而且又是你们的老师,为什么不主动去找他?”
“瞿先生身体状况不大好,他要上课,还要负责党的工作和校务,忙得团团转,我不想给他添乱。”
“没关系,革命同志从来不怕忙、不怕累的!”
我们一起去拜访了瞿秋白,去时,带着各自写的文章,欲请先生指点。
瞿秋白身体略清瘦,但神采奕奕,似乎有流溢不完的革命热情,各种奇思妙想从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里不断地喷射出来,与其交谈的同志深受感触,我的心胸也顿感豁然开朗。
瞿秋白虽然在党内有较高的地位,但对我们兄弟视如亲人。他谈起自己喜爱读各种书籍,如《道德经》、《庄子集释》、《陶渊明集》、《三国演义》、《红楼梦》、《太平天国野史》、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谭嗣同的《仁学》、严复翻译的《群学肆言》等等。历代英雄好汉,给他留下了“最强烈的印象和记忆”,激起他对晚清统治者的憎恨和反抗精神。
瞿秋白认真地阅读了我们这些青年学生的文章,一丝不苟。我从他那严肃的神情里看不到明确的意见,心里忐忑不安。看完文章,瞿秋白长舒一口气,说:“不错,不错,胸怀大志,为国分忧,真男儿本色啊!”接着,他问,“你们以前都读了些什么书啊?”
我说:“我也很佩服历史上的那些英雄好汉,看过《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书。特别是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早年就读过,对我影响很大!”
“很好,很好。”
“先生写的关于苏联革命的很多书我都认真读过,可是,对有些内容的理解还不是很深。”
“教学相长!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我谈。”瞿秋白爽快地回答。
不久,我们兄弟三人由瞿秋白和薛卓汉两人介绍同时加入中国共产党。
这是我们兄弟生命历程中最神圣的时刻。
1923年冬,党组织派遣我和吴震利用寒假回乡的机会做些宣传组织活动。吴霆另有任务,留在上海。
按照党的命令,回到家乡后,我们很快组织全县学生(包括旅外学生)在白塘庙开了一次联合会。吴震当选为学生联合会会长,活动期间还印发传单,分组到各乡村进行反封建、反帝国主义侵略的宣传。
做农民工作与做工人工作有很大不同。
老同学李坦、范毓南(合肥人)听说我和吴霆回来,特意来白塘庙向我们学习上海的革命经验。1922年,他们在芜湖闹学潮被学校开除,曾到过上海,以后就在家乡办起了“改良私塾”,不教《四书》、《五经》,开设国文、数学、地理、历史、英语等课程。一面讲授新知识,一面讲解革命道理。这是他们在芜湖接受了“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的具体实践,在教育界很有影响。
我对他们十分敬佩,鼓励他们要继续宣传革命。同时我已明显地感觉到很多农民从内心深处不信任学生。
我家有个同族帮工叫吴家斌,从表面看,他似乎不存在阶级意识,乐观自得,顺口说唱,于世无怨,与人无争。但细心体察,他无处不表现阶级观点,像父亲发给他工资时,他笑嘻嘻地唱:“吊儿郎当吃大馍,稀里糊涂拿龙洋。”
在白塘小学未革新前,我与士绅们谈判革新小学时,吴学斌去找我。这时,士绅们一个个坐在学校会客室里,谈笑风生。吴学斌转过身去,顺口就唱:“大腿跷到二腿上,肌巴(土包子)支的招炮样。”绅士们哄堂大笑“这家伙真能”。我立即体会到他这两句话里阶级观点多么鲜明!这里既包括高高在上、气势凌人,也包括鄙视他们算个“肌巴(土包子)”,我就下定决心在吴学斌身上下功夫。
起初他认为我是同他开玩笑。我虽然是他的弟弟,但我家是地主,他是贫雇农,总认为我说的不真实。
为了表达诚意,干脆把我的铺盖卷搬到牛屋与他住在一起。
“洋学生,你不嫌俺脏?”
“你我都是人嘛,没有什么不同。没有臭汗水,哪来五谷香!”
“哦,你这话还挺有道理的。”
这时就因势利导,向他介绍了大上海趣事和革命热潮,又给他讲穷人为什么会穷,富人又为何会富,穷人怎样才能站起来,要站起来该采取怎样怎样的方式;官家是替谁说话的;共产党是替谁说话的;团结才有力量,无产阶级(穷人)的党是共产党;穷人是全国一条心、全世界一条心,最后胜利归穷人;和苏联无产阶级胜利的情况,等等。慢慢地,吴家斌开始理解了我的谈话,怀着一片真诚心意,也逐渐信任我了。
一天,吴家斌突然问我:“我多找几个人来,你同他们讲讲,好不好?”
我高兴地说:“那太好啊,欢迎,欢迎!”
张瞎子、王麻子都是他找的,他还说“穷人好找”。当时我觉得接近穷人,尤其想要穷人乐意接近自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耐心细致、深入浅出地对他们讲革命的道理,效果很好,不久,便以他们为骨干成立了一个贫雇农小组。我趁势决定在过年时组织活动,小组成员当即积极响应。
当时受到吴学斌顺口溜的启发,心想:为什么不利用传统的文艺形式,比如过年时舞的花鼓戏,耍的龙灯,再配以崭新的革命内容,组织起来进行寓教于乐的宣传活动?
首先,要利用活跃的群众文化。过去,白塘一代的舞龙人拿着一条用纸扎糊而成的长不过六尺的小龙,挨家挨户串门为百姓驱邪,目的是讨饭吃。这次,要组织大型舞龙活动,把广大群众凝聚起来。我和吴震专门请了民间能工巧匠扎成两条巨大的龙。每条龙长度约为三丈六尺,九人表演,龙头龙尾难度较大,以龙头吹哨指挥,哨声一响,群龙起舞,或腾云驾雾,或翻滚腾跃,或卷盘成柱、二龙戏珠。或踩街,或串门头,家家鸣炮,户户张灯,龙飞起舞,锣鼓喧天,整个白塘村都热闹起来。
接着,这些生龙活虎般的年轻人又表演了《小车灯》。这也是当地特有的民间娱乐形式,用竹与布扎成手推车,车上扎彩篷,周围挂花穗,四角有彩色灯笼,两边用布围上,画有车轮,前面装上假腿,着彩裤,穿绣鞋。坐车人上身穿红衣,腰系彩带,站在车厢内,手扶车帮,两边有丫鬟把车。推车的大汉,拉车的丑角,踩着有节奏的鼓点上场,表演幽默,动作滑稽,表演时有上坡、下坡、挡车、避开障碍物等动作,坐车与推车者互相默契,前仰后合。
拉车的由吴家斌扮演彩旦。他不时喊上几句唱走调的花鼓歌,博得观众阵阵掌声:
怨声爹妈呒道理,
好不该逼俺当等郎媳(童养媳),
俺与他年龄悬殊不相配,
为奴家十九他十一,
不像夫妻像姐弟,
晚上睡觉他把床尿,
一床被尿得湿淋淋,
厢房里哭坏了小女婿,
硬要爹妈不要妻。
这样的丈夫怎待承,
怎比上俺那相好的。
大家笑声阵阵,群情激昂,唱完了,群众高声喊道:“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于是,吴家斌又声情并茂地唱起《拾麦》。
五月里,人真忙,
又收麦子又打场。
西南风刮得呼啦啦地响,
俺捡麦来到冈头上。
抬头看见老干娘,
干娘拉俺坐在田埂上,
俺跟干娘叙家常。恨声爹,怨声娘,
天下男儿有多少,
怎么单给俺选了这样的郎。
他嫌俺娘家陪嫁少,
怨俺手头没私房。
怨俺从小没裹脚,
怪俺过门两年没生养。
俺一天挨过三顿打,
三天挨过九顿夯。
头上的疙瘩有马泡大,
白褂子打成红衣裳,
打骂奴家还不算,
零割零受丧天良。
每天只给一块馍,
稀饭成单不成双。
瘦得俺胳膊只有麻秸粗,
前心贴到后脊梁。
一步难成半砖地,
头晕眼花直晃荡。
到了晚上奴进房,
挪不动路俺手扶墙。
亲妈妈呦我的娘,
从小长到这么大,
俺哪过过这日子?
这些活动激发了群众的极大热情,他们都称赞我们兄弟在外面上学见识广,能真心诚意为老百姓组织反对封建压迫、积极向上的娱乐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