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在中国历史上的意义之重大毋庸置疑:它结束了束缚华夏五千年的封建王朝体质,开启了思想进步和民族觉醒的大门,促进了社会风气的改变和人们的精神解放。
而从另外的角度来说,它也是一场不彻底的革命,私以为有以下几方面原因:
其一,革命主体之目的不尽然相同。
孙中山、黄兴两位先生领导的同盟会有“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十六字纲领,勉强提出了属于“资产阶级”的政治主张;两湖共进会会旨则将“平均地权”改成了“平均人权”,目的是团结家境殷实的同志;浙江光复会更不同,纲领“光复汉族,还我山河,以身许国,功成身退”与洪门天地会一致,至于建立怎样的政体,光复会提出的是“圣人治国”、“大同世界”。
众所周知,同盟会是个松散的“反清联盟”(主干是孙中山先生创立的兴中会和黄兴先生创造的华兴会),与之关系密切的共进会和光复会,在革命理念上尚且存在分歧,遑论从天地会演变下来、带有帮会性质的各分支“三合会”“洪江会”“孝义会”等。
反清时各路势力尚能合作,清廷退位后,路该怎么走?统领北洋军团的袁世凯是汉人,如果只是“恢复汉室江山”,那袁世凯是不是也能“黄袍加身”!盟军分流,即便孙黄执意北伐,已然步履维艰。
其二,“精英治国”理念超前,既没能普及民众,又没能警醒权贵。
留学海外的宪政先辈们,意图将资产阶级“民主共和”的思想移植国内,结果导致大批人无所适从。
民国建立,社会各界兴起组党风潮,除了宋教仁改组的国民党外,保皇党、立宪派、军旅派、官商派都有自己的“政党”。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议会”、“内阁”是什么东西,只想在“改朝换代”时捞点好处。前江苏巡抚、最先反正的都督程德全就说,所谓的党,都是一些士大夫们在闹腾,老百姓哪懂这些,他们只求把日子过好就成了。
孙中山、黄兴沉浸在“总统、内阁、议会”三权分立的理想世界里,甚至力劝临时总统袁世凯加入国民党。袁是什么人?从刀光剑影的晚清政坛爬上来,岂不知其中深浅?于是袁无奈表示“我入此党,彼党不欢,我入彼党,他党不愿,均是老朋友,叫我如何是好?”他自称不党不私,手中牢牢抓着军队,建议控制的内阁“全体加入国民党”,如此儿戏,谈何“政党政治”?
等到国民党在全国大选中获胜,党魁宋教仁即将组成“责任内阁”限制总统,几颗罪恶的子弹让宋倒下,“民主共和”之梦彻底击碎。
其三,同盟会(国民党)内部对“民主与法治”贯彻执行并不彻底,屡打折扣。
破坏比建设容易,谁都知道这个道理。在推翻旧秩序时功勋彪炳的元老,不一定能成为构建新政体的栋梁。南京临时政府刚成立13天,光复会元老陶成章便被人刺杀。多年后历史学家们揭开真相:行刺者是蒋介石,主使者是蒋之义兄、同盟会元老、时任上海都督的陈其美。光复会与同盟会有些不合,陶成章与孙中山也发生过抵牾,但双方追寻的“民主”,是允许有不同意见,何以刀枪相向?
上海本是青帮大佬陈其美的天下,租界探长黄金荣是帮中后辈,同盟会不少人心知肚明,此案居然因无法查下去而不了了之。光复会气愤难平且不论,更深刻的是,依法治国,岂非一句空话?
无独有偶,“武昌三武”之一张振武是湖北共进会骨干,因性格孤傲,屡次讽刺副总统、湖北都督黎元洪“投机革命”,后遭到正副总统暗算。黎元洪发电报请袁杀人,理由是张振武“阴谋叛乱,忤逆共和”,袁世凯乐得南方内斗,下令陆军部逮人。汪精卫当年刺杀清廷摄政王,查得铁证如山也只判监禁;民国年间仅是副总统疑心、大总统签字,就能将辛亥元老枪毙,《临时约法》威严何在?
张振武临死前异常愤慨:“想不到共和国如此黑暗!”事后黎元洪痛哭流涕,袁世凯深深自责,连孙中山、黄兴等人也被蒙骗,相信了袁、黎之“无意”。同盟会不再追究,共进会孤掌难鸣,“国会弹劾总统”一案流产。
既然陈其美杀陶成章践踏民主,袁世凯也能杀张振武挑战法律,双方互不追究。可谁都忽略了一件事:民国立国之根基被动摇!
厘清上述三点,对共和肇始之动荡、辛亥元老之艰难可谓大有裨益。
陶成章、张振武之死尚未能引起国民党与北洋反目,宋教仁遇刺,让本已很脆弱的“临时约法”彻底崩盘:孙中山主张迅速起兵倒袁、黄兴认为走法律程序弹劾政府、袁世凯大借外债充当兵饷准备对付南方。
“二次革命”很快打响,也迅速失败,国民党输的不仅仅是军事力量,更是盟友支持:共进会、光复会因陶、张之死对“共和”几乎失去信心;江湖帮会因国民党改组时将他们踢开,也不再相助;国民党内部,也有人认为尚未通过法律途径就起兵,落下了“叛乱”之名,未能一致行动。
袁世凯则借题发挥,宣布国民党是“乱党”,甚至认为所谓的“共和”还不如“帝制”;之后控制中央政权的北洋皖、直、奉三系,谁不当“议会”“内阁”是摆设?更有荒谬绝伦之辫帅张勋,居然在北京城上演了12天的“复辟”大戏,请溥仪再坐江山。
民国动荡不安,辛亥元老们不得不再起征程。只是水溢瓶口,各方散流:孙中山认为党内一片散沙,再组“中华革命党”,规定党员必须发誓按手印效忠党魁;黄兴、李烈钧、谭人凤等觉得此举无疑从政党退回帮会,婉言相拒;陈其美、胡汉民、汪精卫大力拥戴,后起之秀崛起;国会议院议长吴景濂等谋求与当权者合作,转向北洋集团……
几经转战,故人凋零,民主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也很困惑,为何历经南北谈判、二次革命、护国运动、两次护法运动,和平也好革命也罢,总是不能国泰民安?后来他很落寞地总结:国民党大部分人是因为服膺领袖才加以追随,根本不了解革命之最终目的是建立“民主共和国”,而靠威望维系的团结,很容易被功名利禄侵蚀!
国学大师章太炎曾质疑同盟会“并非怀疑总理人品,而是怀疑本盟的制度”;宪政精英宋教仁也提出“立国需要的良好的制度,而不能完美的领袖”,诚哉斯言!
辛亥革命那批人,怀着救国理想前赴后继奔赴沙场,尽管匆匆忙忙的政治设计未能彻底得到实施,但他们为国家民族作出的努力和牺牲,却留下了宝贵的经验——无论改良还是革命,他们都是希望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能步入“法治”轨道,其为国为民浩然之气、苦心积虑筹划之心,百年之后,依旧让人热血沸腾。
也许因政见分歧,曾彼此攻讦,但江浙革命先驱陶成章的一句话足以代表他们最朴质的理想:“只愿乡民安宁,苍生饱暖。”
是为序。
吴安宁
2011年6月26日
于蜗居万科魅力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