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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文学与公共领域

1.文学与公众

文学的起源和功能理论十分复杂,我无意转述这个领域的研究成果。让我们从中间(也就是古代向现代转型的历史阶段)开始分析。

我们首先要承认一个假设,在“国家权力”和“私人生活”之间,存在一个广阔的“公共领域”。这个“公共领域”的功能,就是通过语言的传播,将国家权力公众化(与批判性相关),同时也将私人经验公众化(带有消费性),实际上就是将古典社会无处不在的“秘密”公开化、透明化。这个领域最初就是由文学来充填的。讽刺文学是针对国家权力(或权力个体化)的,其基本技巧是与动物世界(猛虎、硕鼠、黄鹂等)相关的“寓言”式叙述方式。抒情文学是针对个人情感(或情感障碍)的,其基本技巧是与植物世界(杨柳、悲秋、江河等)相关的“夸张”式想象方式。通过这种动物化和植物化的类比转换,抽象的权力和情感都被具象化了,也就是变得可以理解了,它才得以“公众化”。

中国传统社会里没有“公共领域”,它只有国家和家庭。借助于“忠孝”、“纲常”这些意识形态,实现了家族私生活的国家化和国家权力结构的家族化,使得社会公共领域(甚至私人生活世界)长期处于萎缩状态。文学不过是宫廷文化的点缀,或者进入仕途的工具,最多也只是失意士大夫小圈子身份炫耀的表现,而不具备“公共性”。

在现代“公共领域”出现之前,有一个“代表型公共领域”,比如“文学沙龙”,精英知识分子是这个领域的代表。最初的“文学公共领域”是一个纯粹的公共“交往”(而非“交换”)场所,因而不完全具备资产阶级性质,或者说它属于前资产阶级性质。因此,它一开始就具有古典的精英色彩,也就是身份等级色彩。参与交往的人首先要具备对私人生活的观察能力,进而能将私人经验表达出来,最起码的条件是识字。这对于普通市民或者农民阶层来说,尽管难度太大,但最初的“公共领域”恰恰就是这样产生的。它借助于公众媒介得以传播,并在“公众”(读者、听众、观众)中引起了反响或对话。换句话说,是现代传播媒介(交通——邮政——报刊——沙龙——咖啡馆——图书馆——读书俱乐部),培养了最初的现代“公众”(西方18世纪已经成型,俄罗斯19世纪上半叶基本成型,中国是20世纪初才开始)。

“文学公共领域”就这样在语言的启蒙层面开始了最初的拓荒工作。“五四”新文化运动就是从“文学革命”开始的。它首先将语言问题变成了社会政治这一公共问题。所谓的“文学革命”,也就是对说话方式、“交往”方式提出了一些原则(不用典、不避俗语、言之有物、不无病呻吟)。这是对表达中极度“私人性”的话语方式的限制,因而也是“公共性”的基本要求。

2.私人经验的意义

对私人经验的表达,最初是书信,它是一个人寄给另一个人的情感秘密符号。还有一种文体就是“日记”,它是自己寄给自己的秘密符号。当它们进入“文学公共领域”的时候,它就成了“书信体小说”或“日记体小说”。这两种文体的共同之处,就是公开秘密。这种秘密公众化(被接受)的前提就是,它具有普遍的典型意义,创作主体因此具有公众代言人的启蒙意义。但在这一点上,东方国家与西方国家的差别是明显的。18世纪英国作家理查逊的书信体小说《帕米拉》,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信体小说《穷人》之间的差别就是例证。前者透露了中产阶级妇女的情感秘密,其爱情和求婚受阻产生的感伤色彩,具有广泛消费性,秘密变成了商品。后者与其说是感伤的,不如说是悲惨的,它揭露了统治者权力的秘密,因此具有革命性。理查逊小说的“公共性”,是资产阶级公共空间扩张的表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公共性”,是前无产阶级(农奴制时代的小公务员)话语空间扩张的先声,“爱情”内容不过是一个表象而已。

中国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就是日记体。它是写给公众的一篇日记。它将私人经验(因“吃与被吃”而产生的恐惧症)公众化(“吃人”成了中国历史经验的一个寓言),进而借助于白话文这一平民语言达到了“交往”或启蒙效果。《莎菲女士日记》是现代中国较早的日记体小说。它同样是将私人经验(性欲和生命力受压抑的心理感受)公众化(对社会压抑的反抗和批判)的结果。公众在阅读的时候,实际上就是进入讨论、对话、质疑的时刻。公众会因此在自己的经验中寻找相似的“恐惧”和“压抑”经验。这种经验认同,这是更进一步“公众化”的心理前提。但是,“私人经验”的消失,就有可能使文学脱离“公共领域”,变成另一种国家权力的工具。鲁迅(上海时期)和丁玲(延安时期)的后期创作都带有这一特点,私人经验的色彩越来越被淡化,成了一种“超级公共话语”,并迅速被纳入国家主义话语体系而丧失了“文学性”。到了“左联”时期,这一特点就不仅仅是“明显”了,而是确立了其唯一的合法地位。

我们发现,“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有着如此密切的关联。没有私人性就没有公共性,反过来也一样。哈贝马斯指出:“以文学公共领域为中介,与公众相关的私人性的经验关系,也进入了政治公共领域……它一开始就具有私人特征,同时又有挑衅色彩。”

3.两种创作倾向

“文学公共领域”的复杂性在于,它首先是一个话语批判和公众舆论的公共场所;同时,它的一头连接着古典权力结构(话语精英身份的贵族色彩),另一头连接着家庭私人生活领域。而家庭私人生活领域包含着狭义的“市民社会”,即商品交换和社会劳动领域,使之与日常生活需求密切相关。在历史的演变过程中,一个不成熟的“文学公共领域”会在这两者之间摇摆不定:或者愈来愈精英化,或者愈来愈商业化。无论是“精英化”还是“商业化”,都是对“文学公共领域”这一成果的放弃。

从总体上看,中国当代文学的“十七年”,就是典型的国家主义话语的“文学化”,它与国家权力领域密切相关。新时期的“拨乱反正”,是在对“前国家主义”话语批评之中产生的“新国家主义话语”。新时期初期的文学(“伤痕文学”、“知青文学”、“寻根文学”等等),正是这种“新国家主义话语”的文学表述(国家主义主题,加上对19世纪西方现实主义文学表达语言的模仿)。与“五四”时期的“文学公共领域”相比,其共同的特征就是“非公共化”。早期的“朦胧诗”是一个特例。经历了短暂的“新国家主义”话语阶段之后,到了90年代,从这种文学主流中分化出了另外两种文学:

第一,带有欧化色彩的精英主义文学(先锋小说、女性私小说),其特点是经验的极度私人化,越来越不具备“交往”功能。所谓的“后朦胧诗歌”也是如此。通过创作,他们似乎进一步树立了精英话语和身份感的权威,实际上不过是个人狭小的内心世界的回光返照。

第二,带有商业色彩的“市民文学”,其特点是经验越来越“公众化”;比如创作中的哗众取宠,隐私与金钱的交换,使得文学具有浓郁的消费性和交换色彩。“私人性”的丧失,使它落入了另一种意识形态话语之中,即全球化背景下的市场主义话语。通过创作,他们似乎进一步树立了商品的权威,实际上文学已经成了商品的仆人。

中国当代的“精英文学”和“市民文学”,在美学趣味上似乎是针锋相对的。但他们具有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对“公共性”问题的忽视,对“公共事件”的冷漠。这使得他们的“社会”趣味殊途同归。精英主义文学以其话语方式的诡谲来区别于国家主义文学话语。市民文学以其价值取向(贬低文学的神圣色彩)来区别于国家主义文学话语。但是,由于他们远离由“五四”前辈所开创的“文学公共领域”的话语现场,并将这一领域的主要特征(“批判性”)加以隐藏,他们因此在现实中获得了“合法性”。这一做法,就是所谓文学“边缘化”的根本原因,同样也是“知识分子研究者”要将作家、哲学家等人逐出知识分子领域的根本原因。它与社会的“市场化”、“专业化”没有必然的联系。

4.重返公共领域

今天,重返公众领域的困难,除了国家主义话语权力的限制之外,最大的困难还是来自市场的消解作用。“私人经验”是一个通往历史深处的更为本质的经验。它的社会心理学基础,是人类总体欲望及其解放的内容。在文学史中,抽象而狭义的人道主义、现实主义、极权主义、自由主义,等等,不过是私人经验“公众化”过程中降格的结果。

作为整体的人的遭遇,一直是文学关注的对象,不同时期有不同遭遇。特别是在市场主义的支配下,家庭生活领域(或情感领域)成了劳动力再生产的场所;教育(传道、授业、解惑;培养主体自我意识;对外部世界的认知)成了投资(资本再生产)的场所;自由的业余时间成了工作时间的补充(休闲和旅游);接着,“文学公共领域”在消费领域内部发展起来;最终,批判意识被消费价值所取代。哈贝马斯认为,这意味着“文学公共领域”的消失,它被文化消费支配下的“伪公共领域”和“伪私人领域”所取代,结果是,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都不存在。它或许就是被另一种极权主义所取代(市场极权主义是传统国家极权主义的变种)。

究竟怎样才能既坚持表达上的经验的私人性,又使文学能够积极介入当代“公共领域”的对话,并产生“交往”意义上的“有效性”?这是当代中国文学创作的困境。如果在文学创作中,一种真正的“文学公共领域”不能成立,那么可以说,文学的消亡就可能成为一种必然趋势。

当代中国文学创作,需要在“公共性”与“私人经验”辩证关系这一新的领域里寻找更为有效的表达。莫言对自己来自中国农村经验的全新表达,王小波对自己来自“文革”经验的全新表达,都可以看作是有效的操练,但这是远远不够的。国际格局的变化(美伊战争、“9·11”、北约轰炸、中美撞机、八国峰会等等),正在改写中国人传统的政治经验。同样,国内的公共事件(煤矿爆炸、非典型性肺炎、司法公正、分配公正等等)也在改写我们的私人经验。在这些事件发生的过程中,网络作为一个典型的公众论坛(我指的是一批知识分子操纵的非盈利论坛),一直在承担着早已经失身的“文学公共领域”的功能。这里没有法人,也没有消费者,更没有审查制度。它是一个纯粹的“公众领域”。

一种有效的经验表达一旦切进了“公众领域”,“事件”就可能变得无足轻重。那种根深蒂固地生长在人们脑海深处的“战争”和“瘟疫”般的意识形态才是他们关注的对象。遗憾的是,更多的人以一种僵硬的姿态试图介入公共事件。但公共事件终将拒绝他们。因为在这一点上,医学、法学、公共卫生学远远胜过他们。文学介入公共领域的能力需要长期的关注和操练。否则,它只能隔靴搔痒,或者变成标语口号,要不就是劣质的“抒情”。

5.公共空间的现代转型

传统中国的城市内部是没有“公众生活”的。它只有“家族生活”和“国家生活”。也就是说,其“公共领域”还处于一种期待受孕的阶段。“公众”是什么意思呢?按照哈贝马斯的说法(大意),作为私人的人们走到了一起,就形成了“公众”,他们关注的不是私人的问题,也不是某一意识形态集团的问题,而是与私人相关的“公众问题”。“公众领域”(与“市民社会”密切相关)的产生,是市场经济强行插入的产物。而大众媒体(报纸、刊物、图书市场、咖啡馆、沙龙、电影电视等),是公众生活的典型媒介。它们都受市场和消费支配,因而既是一种被压抑的欲望(快感)宣泄和满足的场所,同时又是“国族”政治之外的另一种政治(公共政治)的交流场所。

哈贝马斯认为这种“公共领域”的成型在英国和法国,18世纪就完成了。中世纪宫廷和教会内部的分化、文艺复兴和世俗知识阶层的崛起,使得欧洲出现了一种称之为“代表型公共领域”(或“文学公共领域”)的过渡阶段。我们可以称它为“准公共领域”。这种过渡类型的公共领域,被人民的代表(贵族、教士及其衍生物:精英知识分子)掌握着,也不断吸引着市民阶层中的思想者。比如,路易十六时代的文学沙龙,叶卡捷林娜时代的俄国知识分子沙龙,活跃在欧洲各国的共济会、文学朗诵、剧院演出。早期的“准公共领域”有三个主要特征:1.主持人是与宫廷权力密切相关的、具有开明民主思想的贵妇人。它与其说是一个“公众论坛”,不如说是一个身份确证的场所。不过,这种确证对血缘因素不甚关注,而是对一种新的话语方式的要求。2.关注的主要内容是文学(以情动人),外加哲学和社会思想(以理服人),对这种话语方式的理解,是以接受教育为前提的。3.气氛严肃而热烈,充满了一种思想的激情和表演性,脑袋这一器官(而不是鼻子)占据了重要地位。由于它带有浓郁的早期资产阶级性质,因而是封建主义的敌人。

介于东方和西方之间的俄国情况比较特殊。19世纪中叶,它的“准公共领域”依然十分发达。除了宫廷民主派的沙龙(关注朝廷改革)之外,还有平民知识分子的沙龙(主要是密谋革命)。普希金早在19世纪20年代就抛弃了宫廷诗人的待遇,进入了自由作家的行列,并与“十二月党人”交往密切。陀思妥耶夫斯基早期参与平民知识分子沙龙,并介入革命密谋家队伍;19世纪60年代初流放归来后,他完全进入了文学市场,并频繁出现在贵族文学沙龙中。托尔斯泰伯爵的家产一直是他的一桩心病。他也经常出没于贵族精英知识分子沙龙,朗读自己那些带有启蒙色彩的小说片断。甚至到了20世纪初,俄国的精英公共空间依然存在,吉皮乌斯和梅列日科夫斯基就是彼得堡知识分子沙龙的主人。1938年,随着“第四国际”的破产,俄国精英公共空间也同时宣告灭亡。俄罗斯真正的现代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产生,是20世纪90年代之后的事情,并且迅速与国际接轨了。

第三世界国家要相对滞后一些,以埃及和中国为代表,其“准公共领域”的产生(如果可以做这样的类比的话),是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的事情(中国20世纪上半叶有过一个短暂的过渡时期,以陈独秀、胡适和鲁迅为代表,此处不拟展开详细讨论)。北京的“西单墙”可以算一个代表。埃及的“咖啡馆”和“酒吧”也属于类似的情况,但偏重于空谈。20世纪80年代整整十年,是中国知识分子介入“准公共领域”的黄金时代(以高干子女和精英知识分子为主体),谈论对象主要是马克思、萨特、尼采、卡夫卡。文学和艺术,成了知识分子对传统精英政治的一种表演性模仿。遗憾的是它那么短命。到了80年代末、90年代初,随着一种没有相应制度保障的、也缺乏成型“市民社会”支撑的“现代公共领域”的崛起,迅速淹没了其尚未发育成熟的“准公共领域”。结果在公众领域里,“狗仔队”迅速压到了“知识阶层”,“鼻子”迅速取代了“脑袋”,哗众取宠取代了理性思考、分析批判的“公众舆论”。这是一个营养不良的、畸型的、无主体的“公共空间”,因此,它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公众舆论”。

6.文学与公民

在讨论当代文学究竟缺什么的时候,有些人在反复提到所谓“多元化”的问题。“多元化”并不是一个用来搪塞的术语,它是“价值”的多元,而不是“非价值”、“反价值”的多元。比如有人说文学是个人内心最孤独的一种声音;有人说文学就是小丑,在公众面前表演;有人说文学就是维护人的尊严,表达一种最自由的声音;也有人在将文学当作达到个人目的而向当权者的献媚的工具。这就是“多元化”吗?“多元化”肯定还有共同的底线。我们是否能够找到一个共同要坚持的东西。至于个人想当天才,还是想当小丑,那是他们自己的“自由选择”。

在今天关于文学的讨论中,焦虑、文学性、圣言(比如传统的诗歌和圣经等经典的语言)等术语出现的频率很高。我发现这些关键词背后有一个共同的东西,就是传统的文学精英思维、大师情结在作怪。焦虑的本质是对死亡的恐惧,文学家则是因自己的文学身份的死亡而焦虑。大家都因写不出无愧于人民和时代的伟大作品而焦虑,都因“文学性”的丧失而焦虑,都因无法说出圣人之言而焦虑。我们就焦虑这些东西?这种焦虑是不是显得太深奥、太不着边际了?我没有发现大家涉及过文学与公共领域的关系问题,没有人关心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制约着文学创作。就个体而言,“才能”这种东西是无法讨论的,你的爹妈给了你多少就是多少。后天的努力叫做“学养”,而不是“才能”。对“学养”和“才能”的判断叫做“见识”,也可以叫做“洞察力”。“洞察力”这种东西,对作家和批评家都十分重要,特别是在处理“经验”的时候。没有“洞察力”或“见识”的“经验”,是毫无意义的抄袭现实。在这种状况下,既不可能催生“艺术经验”,更无法奢谈什么好的表达形式。

当然,我们的焦虑还有深刻的历史和社会原因。中国的文学传统太深厚了,曾经有过那么辉煌的抒情文学,使我们一直认为中国是个文学的国度、诗的国度,出现了李白、杜甫、白居易。我们今天为什么没有李白呢?我为什么不能成为杜甫呢?是不是我的智商有问题呢?是不是营养不够呢?于是都在焦虑不安!我们想一想,汉唐时代的中国文化在世界人的心目中是什么地位?那时候中国人的自信心还在,知识分子和文学家的脊梁还没有被打断,或者说“文脉”还没有断、“文气”还通畅。“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就叫做气派。那时候,诗歌中的时间主题、命运无常主题等等,一直都是中国文学家十分心仪的高远话题。古代文学家关注的问题根本就不是所谓“现实”问题、“公正”问题,不是今天这种鸡零狗碎的东西,而是形而上的问题,存在本体的问题。

近一百多年来,中国正处在第二次文化大转型的过程之中。这种转型的一个直接表现就是精英文学的衰落。“文学运势”的衰微,跟中国文化自身的衰微是同步的。事实上中国人的风骨、气度、文脉,在南宋时期就基本上玩儿完了。第二次转型从1840开始,到现在才160年时间,这期间社会动荡不已,几乎是十年一变,变得人心惶惶。转型的结局要么是复兴,要么是灭亡,我个人当然希望出现复兴,而不是灭亡。就经验层面来说,现实生活太乱、节奏太快,传统的“时间主题”转变成现代的“空间主题”,命运问题变成了现实中的争斗和得失。中国文化正是在这一文化转型上站到了弱势的地位。按照中国传统的历史观,从清代开始,国族的运程属于“水德”(明代属“火德”,民国属“木德”)。据说这个“水德”的运程一直要持续到2050年才有可能出现一线转机。美籍华裔学者唐德刚先生在《晚清七十年》一书中转述了这一观点。所以我们也不要太性急,更用不着整天焦虑不安,而是应该去干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还有一点意义的事情。

从大的文化变迁来看,第二次文化大转型,就是从“中华中心”向“西方中心”转移。科技改革是学西方(师夷之长,强国保位)——太平天国也有西方文化背景(拜天地会,农民造皇帝的反)——政治改制学西方(君主立宪,英国模式)——辛亥革命学西方(灭清,议会政府,美国模式)——新民主主义学分裂之后的另一半欧洲模式(俄苏社会主义,推翻蒋家王朝)——反右和文革(内部清洗)——改革开放(新的师夷之长)……都是向西方转型,今天称之为“全球化”。我们正处于这个历史文化转型的漩涡之中,想摆脱也摆脱不了。这个转型的重大成果就是市民空间的不断扩大,社会由传统的“代表型公共领域”(或者说带有传统精英色彩的“文学公共领域”),向现代市民社会的“政治公共领域”转移。而西方在18世纪就基本完成了这一过程。在这种局势下,文学的边缘化是十分正常的现象。此时此刻的文学不是要去炮制天才作品,而是应该积极介入社会生活,让市民话语空间不断扩大。在这一过程,文学的“神话式写作”必须让位于“寓言式写作”,也就是捕捉变化多端的现代生活。所谓“神话式写作”就是试图重新创造一个现实。所谓“寓言式写作”就是为变化的现实命名,追问它是什么?为什么?(像“天问”一样),而不是应该怎么样(像“上帝”一样)。鲁迅是个最典型的例子,他的小说就是现代中国的寓言。他终究没写出鸿篇巨制的长篇小说,而是留下了大量的杂文(给人留下了把柄)。他用话语的碎片,楔入了现代中国狭小的社会公共空间,让这个空间不断扩大。鲁迅的伟大价值就在于他利用了自己特有的文学话语,扩大了中国人言说的空间,或者说是扩大了现代中国人的精神空间。

如果不甘愿做这样的事情,要做天才,要从事“神话式写作”,要写出流芳百世的、砖头一般的伟大作品,那你就只好从文明转型这个历史进程的漩涡里逃逸出来。逃逸出来有二种方式,一种是“天才的方式”。他在自己的灵魂内部完成了文明转型或超越了这个转型,从而坐在了历史的尽头,等待着姗姗来迟的公众(我对此从来就表示怀疑)。还有一种就是“疯子的方式”。如果你没有完成自身的转型,而是硬要逃逸出来,完全听从所谓“自我意识”的指使,实际上也就是“疯子”。“疯子”是“天才”的好邻居,中间隔着一层牛皮纸。疯子是用死亡(自残)的形式跟历史转型对抗。因为他认为这个转型也不代表文明的福音,他绝望,他就逃逸出来,他就是疯子。剩下来的绝大多数人,不管他写作还是不写作,都是庸常之辈。中国当代文学就处于这种状态里,所以我们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如果你不想当疯子又成不了天才,那只能做一个普通公民,参与中华文明转型的过程,用自己的话语方式参与,使得市民社会的空间不断得以扩大。我一直对那种所谓“天才”文学作品保持警惕的态度。与其出现那么多的假天才,不如出现一大批相当有公民意识、有道德责任感的作家。这对作品的要求就是真实,不是夸张的、浪漫主义的东西。为什么《南方周末》拥有这么多的读者?它最大的力量是真实和责任,它一点也不比那些“伪现实主义”的所谓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作品差。它在文明转型过程中,为了争取市民自由空间的不断扩大,立下了自己的汗马功劳。也就是说,在市民公共领域中,文学语言的修辞功能被实用功能所取代。这是中国近代以来面临的“历史时间差”对语言的特殊需求。

“文学性”不是一个既定的东西,它需要重新发现。在我们这个时代,所有的人,包括作家、诗人、理论家,同时面对一个共同的世界,面对一个共同的问题,需要在同一层面上去发现这个时代的经验,发现新的文学性。而且,当我们怀疑既定的传统的“文学性”时,我们就可以断言,新的文学性一定不会出现在《道德经》、《圣经》、《金刚经》、《可兰经》那样的言语方式之中,而是有可能出现在一种新的话语实践中。在这个混乱的时代,我们有没有自信心相信自己的创造力量,是能否发现、洞察新的“文学性”的关键。这种创造力包括民族的创造力和个体的创造力,民族创造力受制于民族在这个时代的地位,个体的创造力则取决于自身的自信心。“公共话语领域”是一个批判性话语生长的空间,批判性话语同样也应该具有创造性。陈腐不堪的批判性话语,只能阻碍公共领域的生长。卡夫卡对资本主义文明的批判就是创造性的、具有高度想象力的。人都变成甲壳虫了,挣那么多钱作甚?最后我想说,文学的边缘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所有的人都想当天才和英雄,向世人不断地展示他的天才的“剑术”和“棒法”,对公共领域的世俗生活漠不关心,那么再多的天才和英雄都是多余的。我希望创作和批评有越来越多的共同话题。真正的对话,是用不同的话语方式谈论一个你我之外的共同问题。

在讨论“文学性”这个概念时,似乎并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而是不断地将“文学性”神秘化。大家反复提到了经验的“不可言说”性。一会儿“大象无形”,一会儿“大音希声”,这些陈词滥调有什么好说的呢?其实,在“不可言说”之时,恰恰需要的是绞尽脑汁地去“说”,恰恰需要我们有一种说的努力。这应该成为我们的一种职业伦理。200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一位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待过的人,叫凯尔泰斯,他说:“只有上帝存在,沉默才是有效的真理。”否则,所谓“沉默”只能是典型的“当代犬儒主义”。这种“犬儒主义”立场在欠发达国家(或者“后极权”国家)最有市场。在一个没有上帝的文化里,看来我们只有说了。我认为,新的“文学性”就在于新的言说之中。有两个言说领域:一个是传统(比如古代文学)。有人认为它是一个“空虚的东西”或者说是“巨大无边的实体”。我们对其“文学性”的重新言说,就是阐释学或解释学的任务,即重新从古代的文学文献中发现具有当代意义的“文学性”。还有一个是当代文学。我前面说过,当代的“文学性”的发现并不限定于文学作品,可以在我们身边的日常生活发现,即用文化批评、文化研究的方式去重新发现“文学性”。它的方法论还是文学批评的方法,但它解读的文本对象已经扩大了,是重新寻找新的文学性,寻找新的历史叙事的主体。我们需要的是重新发现、重新寻找、重新言说。如果认为这些都是不能发现的无法言说的虚无的话,那我们就无法对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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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生一炎,分而为九!布于六道,散于四界!历劫轮回,眠而不醒!神谕少年,寻火之路!九炎分,天地乱!九炎合,天地变!主人公三世身份,对生命真谛迷离,谁来解救,神灵吗,还是自己?当神灵都已经腐朽堕落,天地都已经陷入沉睡,那就让自己来给生命定义!当漫天神佛无视人世沧桑,那就用我的拳头惊醒他们,笑傲诸神。有些巅峰,是迫不得已的慢慢踏上,这就是命,你信,但你无法预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