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历史秘密与公众阅读
解密是公众兴奋的焦点,因而也就是阅读市场兴奋的焦点。秘密无处不在,有私人秘密,有历史秘密。就公众层面而言,秘密不是那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而是一些“我们应该知道却不知道的事情”。“历史真相”就属于这一类,它常常以“回忆录”、“人物传记”、“揭秘报告”的形式出现。它将一件过去的事情变成了当代事件,因而具有历史评判和当代消费的双重特点。
解密历史,不仅仅是满足公众的好奇心,更重要的是,它在为当代人提供安全感。公众在阅读“历史秘密”的时候,由一位无知者变成了知情者。他们知道了自己应该知道的“秘密”,他们有了一种“胸有成竹”、“了如指掌”的感觉。解密历史是公众觉醒的一个基本前提之一,是他们参与历史的特殊方式,也是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过渡阶段的重要特征。因此,解密的准确和客观十分重要。
一般而言,“解密”应该是一些客观材料,最好要提供具体数据。同时,解密工作应该由“第三者”来完成。如果回忆者就是当事人,那么他涉及自己的行为时,目的不应该是介绍或开脱自己,而是提供与自己的行为相关的其他历史人物的资料。如果当事人的回忆,为的是阐明自己、开脱自己,其可信程度就要大打折扣。它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作品”而已。“历史解密”不是创作。作家余秋雨试图用个人创作来取代历史解密工作,这是一个错误,因此遭到了诸多的质疑。恰恰因为有了尖锐的质疑,使解密书籍产生了更为神奇的市场效果。对真相的质疑,成了市场营销学的帮手。这是不是很像一个圈套、一场阴谋?它为阅读市场增加了令人迷惑的神秘气氛。
2.私人秘密与窥视癖
与历史秘密相应的是私人秘密,比如自己有几个情人,情人的审美趣味和饮食习惯,居室里的一些鲜为人知的动作,一个人在国外求学、旅游的遭遇等等。这些都是“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但并不是“我们应该知道却不知道的事情”。我们为什么要知道他的情人居室内部的事情呢?为什么要知道别人在国外的经历呢?问题在于,就有人想知道。这也是人性的一个弱项,其他动物就没有这种嗜好。这个弱项(刺探和窥视)的极端形式,就是一种属于变态人格的“窥视癖”。考虑到最基本的人性特征,我们发现“窥视癖”自有它独特的社会功能,比如它通过对人的弱点的刺探而寻求庇护,比如它对社会禁忌和规则的冒犯(萨德侯爵和亨利·米勒的小说就属于这一类)。
问题在于,今天的阅读市场关注的并不是真正的人性的秘密,而是所谓“公众人物”的秘密,实际上也就是成功的秘密、资本逻辑的秘密。阅读市场有一种暗示作用——“公众人物”的私生活中包含了成功的消息。抽象的成功光环,附着在他们具体的生活细节和情节之上,因而变得具体可感了、可以模仿了。这既是公众阅读市场的一个兴奋点,也是书商成功的社会心理基础。
与此相应,写作在市场的驱动下变成了“暴露癖”和一场阴谋。将私人居室变成公众场所(争斗、讨价还价的场所),或者将公共场所变成私人居室(将个人私生活的秘密在市场上兜售)。通过传播和阅读,个人的肉体秘密和精神秘密变成了一场交易。这是近代以来通俗文学的基本手段。但是,写作上的“暴露癖”不但没有缓解人们的“窥视癖”,反而加重了他们的病症。因为读者既不可能从中了解到人性的秘密,更无法了解到成功和资本的秘密。他们带着疑惑和迷茫的表情,一次又一次消费“文字桑拿”。
3.阅读市场和秘密的边界
阅读市场最擅长的,就是将两种秘密(“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和“我们应该知道却不知道的事情”)的边界搅乱。进而通过广告(包括争执、诉讼等手段),把所有的事情都变成“我们必须知道的事情”。实际上就是将私人的秘密转换成公众的秘密。公众人物和公众事件在这里成了最好的媒介。对个人过去无聊的生活细节的消费,仿佛成了对历史真相的探究、对真理的追求。在书商亲手制造的阅读现场,人们质疑、反驳、叹息、失望,就像虚拟的历史现场上一位忠实的“文字陪审团”成员。
按照人的本性,他们会对任何人或任何一种私人秘密感兴趣。真正的文学创作,恰恰需要关注的就是私人经验和私人秘密,既满足了“窥视癖”,也顺便承担了人性批判的任务。而实际上,当代阅读市场根本就不会让人们消费真正的“私人秘密”,因为这种孤立的秘密,既无法充当成功的楷模,也无法提供历史审判的证据。公众人物的隐私就不一样了,它作为书籍的基本内核和全部价值,不需要经过任何“前戏”,就能直接引起阅读兴奋。从成本核算的角度考虑,书商正是借助公共形象(也包括公共概念)的声誉资本,减少了生产成本。
在今天的阅读市场中,人们已经很难分清哪些是私人的秘密,哪些是公共的秘密。公共秘密以一种欲望宣泄的形式出现,私人秘密打着公共的幌子出现。在媒体娱乐版和网络论坛的帮助下,私人事件迅速成为一个公共事件。“窥视癖”似的消费特征往往被一种貌似真理的宏大主题掩盖。
两种秘密边界的混乱,或许不是阅读市场特有的现象,而是社会从“传统政治经济学”时代,进入“符号消费经济学”时代的共有特征。符号的诱惑主题,正在逐渐构成一个自足的象征体系。它在控制着阅读市场的走向。它与“语言和实在”、“现象和本质”无关,仅仅是符号自身发起的一场场暴动。所有的“阅读消费者”和“窥视者”,都像是虚拟“文字街垒战”上飘忽不定的影子,他们张开了瘦小的欲望的喉咙,在为“真理”呐喊。这一特征,既是阅读活动中的烟幕弹,也是耸立在阅读批判面前的巨大路障。这就是理性的消费(阅读)和理性的评判(书评)所面临的一个残局。
真正的解密性写作和阅读只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对人性秘密的刺探,它应该由真正的文学创作和阅读来完成。还有一种就是对历史的解密,它应该由“历史档案管理员”(包括社会学家的调查)和读者来完成。所有打着“揭秘”幌子在市场吆喝的“创作”,都应该引起我们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