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常理,现实生活中的事物都有一个与之对应的词,这个词就是实词。对事物的命名就是对事物的捕捉或利用。事实上,一个活生生的事物是不可能用一个词去概括的。生活中的情感盲点,就是实词不能表达的地方;大的宇宙(虚)和小的粒子世界(幻)背后,也是实词不能抵达的地方。实的意义就建立在这不可捉摸的虚幻之上。这就是虚词的意义或来源(佛教咒语与不可捉摸的虚幻对应)。
《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这个“梦幻泡影”并不是说什么也没有(这是虚妄空境),而是说肉眼凡胎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但其中却隐含着“道”、“真如实相”。只有那些对这幻梦置之不理的人,才会堕入彻底的虚无主义(执空相、枯禅)的深渊。
在古汉语中,“虚”的本义为山丘的“丘”,但不是一般的小丘,而是极大的丘(比如,古代人把昆仑丘称为昆仑虚)。大得无边无际的东西当然会变得虚无(如宇宙);这就像小得肉眼不能见的东西叫“幻”一样(幻,是一个象形字,似一个刚刚成形的胎儿,“虚”与“幻”的解释皆参见《说文解字》)。那些比基本粒子还要小的物质世界对我们来说,不像梦幻一样吗?“真实”的世界和人生,正是处在这极大的“虚”与极小的“幻”之间的一种色相。对于虚幻的追问和质疑,就是在现世生活中对自由的向往和对解脱的追求。所以,《维摩诘经》中就说:“无离文字说解脱也。”这也是“在世间”的人的无奈,又是一个有胸怀、有慈悲心的人的大愿。
“般若”一词尽管也是外来的,但佛教在中国经过了近两千年的文化整合,已经融汇到中国文化的血脉之中了。更何况,东方文化的神秘性、混沌性,尽管于科技的发展似有隔膜,但与艺术却有更大的亲缘。“般若”一词,是因为没有相应的汉语词汇可以传达,才采用了音译。译成“智慧”,容易使人想到哲学这个狭义的词。“般若”在佛学中包括了五种情形:实相般若(悟道体);境界般若(悟人生);文字般若(语言的智慧);方便般若(高超的技巧);眷属般若(行愿)。重要的是这五种境界不能用西方的逻辑分开来论,而是也符合“一多互摄律”。它们都应该是具有全息性的,即一者修成,兼及他者。也就是说,文字达到了“般若”境界的人,一定会在悟道体、悟人生、表达的精美(不妨视之为形式因素)等各方面达到境界。偏颇者的创伤,便要落入虚假的激情、道德的判断、绝望悲观的心态或文字游戏的圈套中了。这些当然都是比喻的说法,或者说是评论的一种“方便”。
艺术创作中的“虚——实——虚……”的过程,就像生命的“生——死——复活……”的轮回一样。这种“虚实互变”的轮回,是人类必须担当的命运,也是人的生命(或艺术表达)最具丰富性的根本。我认为,纯粹的写实或模仿,是执色相;纯粹的写虚或表现,是执空相。迷恋于自我表现、自我意识或感官欲望发挥到淋漓尽致的西方现代派文学,是“小乘自了之境”的文学。
“虚”与“幻”并不是无意义。《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也不过是一块幻形入世,被缈缈真人携入红尘、引登彼岸的石头;林黛玉也不过一株仙草降凡;他们的爱情故事也只是一段“木石奇缘”。但多少代、多少人,“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明人袁于令(幔亭过客)在《西游记题辞》中就说:“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是知天下极幻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故言真不如言幻,言佛不如言魔。”这个“幻”(小)与“虚”(大)在更深的层面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
一多互摄,就是一中有多多中有一,这种全息性的“一多互摄”,与“典型论”是根本不同的两种观念。“典型论”的创作方法,看起来好像是把许多人的命运或性格集中到一个人的身上,使人物性格充分地复杂化(黑格尔叫“这一个”)。但这种复杂性很容易掩盖命运或存在的真相,让人迷失在所谓的“复杂”之中。并且,这种方法是“英雄史观”在创作上的表现。从人物看,有悲剧、喜剧英雄或善恶“英雄”;从形式上看,有全知全能的“上帝”叙事视角。
符号的“一多互摄”还与符号的平等观相关。这种“平等观”不完全是我们经常叫喊的那种“自由平等”,它只能说是一种大平等观、大慈悲观;这是从实相般若或境界般若的角度看。如果从文字般若的角度看,这平等观是与《周易》文化血脉相连的。比如,每一卦象都是平等的(有凶有吉),也是全息性的(一爻动全卦变)。当然,凶吉是俗人的观念。有人一见到乾卦,就说好哇好哇,且不说乾卦中本身就已经包含了阴阳吉凶的两端气象,任何一个卦,只要你以僵化、死寂的心态去对待它,它从根本上就是一个凶卦。难怪《焦氏易林》中将乾之静卦描写成了一个“请谒不行,求事无功”的不吉之卦(由此可想到变易的重要性)。在《易经》中,只有一个卦:谦卦,才六爻皆吉。这个谦,就是谦卑的谦,“谦谦君子,卑以自牧”的谦。谦到了“无我”的程度,则与佛教中的大平等观相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