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过年敬天祭祖，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我相信天佑善者、祖先积德后代有福这些老话在某些时候是真理。但上天与祖先会佑护贾府吗？不好说。《红楼梦》蒙回本有几句总批甚妙：“‘祭宗祠’一题，极博大；‘开夜宴’一题，极富丽；拟此二题于一回中……作者偏就宝琴眼中款款（慢慢）叙来……槛以外，槛以内，是男女分界处；仪门以外，仪门以内，是主仆分界处……”让我们也借着薛宝琴的眼睛，看看当年的曹雪芹家是怎样祭祖的：
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木刻的对联），焕然一新。宁国府从大门、仪门（下轿处）、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大红烛或大红灯笼），点的两条金龙一般……
且说宝琴……一面细细留神打量这宗祠……上悬一块匾，写着是“贾氏宗祠”四个字，旁书“衍圣公（孔子后人固定的延承封号）孔继宗书”。两旁有一副长联，写道是：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兆姓：人民百姓）
功名贯天，百代仰丞尝之盛。（冬祭为丞，丞或作蒸。秋祭为尝）”
大家族平时不开中间大门，除非是皇上、贵妃来，或是过年祭祖时才开，林黛玉进贾府就是走的旁边角门。现在，贾府中轴线上的大门全打开了，一望到底。大家也可以想象北京皇家祭祖时，从正阳门、中华门、天安门、端门、午门、太和门……一眼望过去的样子。
贴春联在北方极盛，“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就是描写过年贴春联的盛况。但贾府宗祠中的这副长联挂反了，我不知道是曹雪芹笔误还是故意设计的。“功名贯天”一联是说贾府的第一代抛头颅洒热血，赢得了后代的敬仰所以才享受盛大的祭祀；“肝脑涂地”一联是说贾府无比忠诚地保卫国家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人民才赖以感念他们的保护与养育的恩情。对联真真假假，就看贾府成员怎么想了。孔儒之家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谁上台就无条件拥护谁；大臣能得到孔家后人的题字，既是一种文化也代表着国家最高权力机关对自家的认可。这就是中国政治。
抱厦前上面悬一九龙金匾，写道是：“星辉辅弼bì（皇帝左边的大臣叫辅，右边的为弼）。”乃先皇御笔（去世的皇上所写）。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是：“勋业有光（荣光）昭日月，功名无间（不间断）及儿孙。”亦是御笔。
五间正殿前悬一闹龙填青匾，写道是：“慎终追远（谨慎从事，追念前贤。见《论语》）。”旁边一副对联，写道是：“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人民百姓）念荣宁（荣国府与宁国府）。”俱是御笔。
贾府是大家族，房中挂着几代国家领导人的题词，异常显赫。这玩意，花钱是买不来了，造假是不敢的。
里边香烛辉煌，锦帐绣幕，虽列着神主（神圣牌位），却看不真切……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酒杯），贾琏、贾琮cóng献帛bó（绸缎），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垫（下跪用的软垫），守焚池（烧祭品的金属物）。青衣乐奏，三献爵，拜兴（下跪站起）毕，焚帛奠酒（以酒祭祖）……
众人围随贾母至正堂上……居中悬着宁、荣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穿蟒袍官服、皮腰带上贴镶代表官职的美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影……槛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众家人小厮皆在仪门之外。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贾荇、贾芷等便接了，按次传至阶上贾敬手中……直传至供桌前，方传于王夫人。王夫人传于贾母，贾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东向立，同贾母供放……左昭右穆（长房二房分左右排列），男东女西；俟sì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鸦雀无闻，只听铿锵kēng qiāng叮当，金铃玉佩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sà tà（此为象声词）之响。
“虽列着神主，却看不真切。”此句甚妙，因为薛宝琴是外姓，辈分又低，不可能太靠前，曹雪芹很注意书中人物特点与所处位置。
贾敬是长房的长子，所以主祭；贾赦是二房的长子，所以陪祭；贾珍是长房的长孙，所以捧酒杯……这都有严格规矩；过年的饭菜，要先祭祖先才能自用。菜由小辈端来，最后由家族中辈分最高的女性呈上，更是丝毫不能错。可谓辈分有尊，男女有别，长幼有序。
贾母归了座，老嬷嬷来回：“老太太们（本家族老年妇女们）来行礼。”……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让了一回……贾敬、贾赦等领诸子弟进来。贾母笑道：“一年价（一年的，价或作家，均读轻声）难为你们，不行礼罢（吧）。”一面说着，一面男一起（一批），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过了礼……男东女西归坐，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一夜人声嘈杂，语笑喧阗，爆竹起火qì huo（北方烟花，长苇作尾，升空而响，故名），络绎不绝。至次日五鼓（五更），贾母等又按品（级别）大妆，摆全副执事（完整仪仗人员）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
拜年时更是喜气洋洋，客套与仪式并举，真诚与奉承共生。贾府大家族，官大地位高，自然来拜年的多，来走亲戚的多，来请客送礼的多，够贾府忙的。但贾母因为年纪大、辈分高，倒可以静享清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