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横渡的那最后十几个小时里，鱼的念头老在我脑子里晃着。我觉得我就是一条鱼。阿莫船长说“现在我不管你心上有只兔子还是老虎，到那天你可别这样，你别一副没出息的样子丢人现丑。”其实我心上没兔子也没老虎，像横着一条鱼。当然阿莫船长说得是心跳的事。他担心我会过于紧张或过分激动，那样容易心跳。
我没跳，下水那天我真的没跳。前一天晚上跳得最厉害，让你睡不好吃不好，那只兔子不安分，你真想把它从胸膛里一把拽出来一刀捅了。
到那天我却没跳。说实在也不得空跳，天不亮就起来了，天早早的。头一天我们就坐船到了海那边，那边有个度假村。我们就住在那里，我没睡好，老想着横渡的事，我知道休息的重要我当然知道，可你睡不着。眼睛合上没合上都没用，你眼前老是海浪在你眼着翻腾。这么一来当然就睡不好。
我迷糊了一会儿，立刻被他们叫醒了。
他们说：“米克你起来起来！”我就起来了，来到海滩上。那会天还没完全亮，四处都还黑漆漆的，可那些记者们把灯掀得贼亮。很多的影子在沙滩上晃着。阿莫船长往我身上抹凡士林，把我抹得油光滑亮的像条泥鳅。很多人站在岸边，他们都不吭声，我以为会很嘈杂，却没有，他们中有的是随船的工作人员和记者，更多的是海边的渔民，他们说他们在海边住了那么久也没听说一个小孩要游海他们要看一看这小孩是个什么神仙。
那边还有三条船，这都是为我的横渡准备的。一条导航，一条救生，一条供那些随行人员乘坐。我不住地在晨曦中寻找阿莫船长，不知为什么，那时候我就想和那老头在一起。
其实那时候我妈也在，我妈说什么也不放心，死活了要跟船走。我爸没来，我爸说：“我在假日海滩那等你，你要游过来了当然是好事，游不过来咱下回再努力。”他这话说得还像回事。可我知道他压根不相信我能游得过去。我看见我妈不住地用衣袖擦眼睛。
我说：“妈，我说了你别来你偏要来，我还没下水你就哭成这样，我还怎么游呢。”
我妈说：“儿子，我没哭，海边风大，妈让风吹了沙进眼睛。”
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我没再跟我妈说什么，我找阿莫船长。他们说：“你看老头不在那吗！”
我看见阿莫船长的身影了，一望无际的大海，黎明的太阳从海平面拱出一道鲜红的指甲盖盖，然后变成一个半圆，继而是红得滴血的一团东西。阿莫船长好像就站在那轮太阳里，他往海里洒着什么东西，神情庄严。我看到沙滩上那些暗红的香火了，我知道老人在做着一种仪式。海边的人出海都要做某种仪式，那就是祭海。是为了保佑出海人的平安做的一种祭祀。那并不完全属于迷信。有人说那也是文化的一部分，是电视台那位姓蔡的记者这么说的，他说他正和海南几个搞文化的朋友拍一部关于这个特殊岛屿文化的片子。他说祭祀文化占了很重的一个部分。
没有人去惊动老人，人们看着他把东西一点一点洒向大海。
我问蔡记者：“他洒的是什么？”
“大米吧。”
我说：“我还以为他往海里洒花瓣哩。那多浪漫！”
阿莫船长把该做的都做好了就点燃了一挂很长的爆竹。立刻有一股很浓的硝烟味弥漫在沙滩上。
我跟边上的人说：“哇，像到了上甘岭了。”
有人说：“是啊是啊，该你冲锋了，这不比打仗轻松。”
我看到阿莫船长向我走来，他就是我的首长我的巴顿将军。我真想立正然后向他敬个军礼。他走到我的身边拍拍我的肩膀。我以为他会对我说：可以了，我们开始吧。可他没有，他只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他是告诉我可以了，就往大海走去。
我以为我心会跳，跳得厉害。可没有，我好像没别的感觉。好像事情怪就怪在这里，人到最关键时候都没有感觉像麻木了。我很想能激动起来，你们想我练了那么久吃了那么多的苦苦挣苦熬地挨到今天，我得好好地发泄发泄。我想喊一声什么，我还想哭出来，可什么也没弄成。那时候你很冷静，你想不了那许多，你就想着怎样把动作做好了往对岸游去。米克后来跟电视台的记者说：
在水里我看见你那架在船头的摄像机了，像一架鲨鱼枪。我在电视里常见那种鲨鱼枪，就是日本人常常用来在深海里非法捕鲸的那种。
你用摄像机对着我，让我感觉像日本人把鲨鱼枪对着我。我想我得拼命游，不然那带钩的东西就会从那黑洞洞的地方喷出来钩住我的屁股。
其实我是想说那会儿我游得很好，很轻松速度也不慢。我想你都看见了，很多的人当时都通过你那黑洞洞像鲨鱼枪一样的摄像机从电视直播里看到了，我游的不坏是吧？
那时我想，有八九个小时顶多十来个小时吧我就能游到对岸。我对自己充满了信心。直到下水前我心里还打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完成横渡，可在水里游着，我就不想那事了，我觉得我能游过去小菜一碟那不算个事。我当然不再惧怕大海深不可测了，我也不在乎海峡无边无际。
阿莫船长跟我说：“游的时候你只看我的手势，别去想太多。”
我就按阿莫船长的话做。我看他的手势，他站在导航船船头，导航船的仪器测出方向，然后通过对讲机告诉阿莫船长。阿莫船长用手势告诉我，他也喊，可我听不到，你想海浪声还有船体轮机的轰鸣声搅着我能听得到吗？我只好看他的手势。他的手势指的是西面，我不是正对着假日海滩方向游，而是侧逆着往西。当然不全是一个方向，得看水流。海底水流总在变化中，我就遭遇了七次不同流向的涡流。就是说我一截西一截东倒腾了七八回。这就是需要导航船的原因。导航船上有专门的设备能测出海水的流向。
横渡其实并不是横着渡的，一直是斜着游。我看了你拍我游的那些录相了，在录相上一点看不出，看上去就像我一直直着游一个方向似的。我在水里也看不出，只知道按阿莫船长的手势游。我说过我整个横渡没太想别的事，你问我对什么印像最深，我一会半刻的还真说不上来。噢！要说印像那就说说眼睛吧。我仰游时面孔对着一块天。那时你觉得什么也没有了，就蓝蓝的一块天，一颗热热烫烫的太阳，眼睛不敢往太阳上看，我戴着泳镜也感觉到那些金针扎你的眼。没有云，他们告诉我其实那天很多云，但我没见有云，也许在海里看天云都是透明的像一面玻璃。我蛙泳时脸对着海，那时候我就想起‘水世界’这三个字，好莱坞大片里有个叫《未来水世界》。我就想起水世界来了。我看到黑黑的一片天地。海你远远的看它一片湛蓝像天的颜色，可你在船上看他一片白一片绿。白的是浪，绿的是水。可你贴着海往下看就是一片黑色。不是太阳落山天黑了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是一种五光十色的黑。不骗你，我就是那种感觉，你又没那么游过，你又没横渡的经历，你当然不知道。
后来的情况你也知道，游着游着就下起了雨，雨很大，再看天就混沌一片了。看海也没法看了，雨打在水上溅起水花干扰了你的视线。就觉得那个无聊的家伙老朝你没完没了地扔着石子。我努力着看阿莫船长的手势，我不能迷失航向。米克后来对他妈说：
你一直在哭，你要是不哭就好了。我想我不朝你那条船看，可我有时管不了我那眼睛，我老朝你看。
你站在船头，浪大的时候你站不稳，东倒西歪的，你老哭老抹眼泪。都怪你，我真不该让你跟船走。一见你哭我就没东没西的了。你到底是我妈，你要不是我妈就没那事了，你是我妈你身上有东西牵着我的心。其实横渡是没啥大不了的一桩事，那么多双眼看着我，我能一下子在浪里消失，再说还有救生船哩还有专门的救生员哩。海又不是老虎能一下子把我吞了吃了？后来下起了雨我以为会好一些，你抹泪抹你的泪好了，我只当是你抹雨水。可没想到你会哭着喊着，你说：“儿子咱不游了咱回咱做什么都可以咱不搞这名堂了！”你看你说什么名堂不名堂的，好好的一件事多神圣伟大的一件事，你把它说成名堂。
我知道你那时已经快要崩溃了，其实不是你那么后来我根本不会上船的，我还会游下去。我知道我可能最后还是游不到对岸，可我的体力还能支撑，还不到轻言放弃的关头。可你那样，我不是怕自己出什么事情而是怕妈你出什么事情。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事情都这样了。我们说些别的，说老爸吧，那天老爸在海滩等我，他卖了一只大大的花蓝。
我说：“爸，你相信我能游过来？”
爸说：“怪呢，那时我就信。”
爸说：“那天海滩上人山人海，后来一下子都没了。”
我说：“怎么回事？”
他说：“都往隔壁那家酒店去了，他们都拥去看直播了。那有电视，人们就蜂拥在电视机旁看直播，我就看见你了。”
我说：“爸你觉得怎样？”
爸说：“嘿！儿子你真行！我儿子真行！”
我说：“爸我到底没能成功。”
我爸说：“什么叫成功？”
我说：“游过海峡呀。”
我爸说：“啊呀，这事可不能以成败论英雄，已经不错了，不在结果，重在精神。”
我听着这话不像是我爸说的，我直着眼看了他一会，他咧嘴笑了起来。“你别那么瞧我，你知道那么看人像什么？”
我说：“像什么。”
我爸说：“就像一只鳖，鳖才那么看人的。噢噢，难怪人家说龟儿子龟儿子的？”
我眼睛潮湿了，我爸从没这么跟我说过话，没跟我说笑过，我过去觉得爸是个泥塑的木雕的，可这回我好像看到个有血有肉的爸了。
我说：“爸，你好像也一下子换了个人境界蛮高的了嘛。”
他说：“是！是！都那么说，我好像也觉出有那么一点点。”
我说：“不是一点点。”
爸说：“就算不是一点点吧。你小子身上有种东西，那种东西就是成功。你别都惦记游过来没游过来的事，没游过来咱以后再游，有那种东西再还愁游不过来？是那种东西感动了我，看你横渡海峡时我就不自在，人家都说，这小孩不错你想大人都没几个敢横渡那么宽一道海峡的。”
我爸说：“我没跟他们说我是这男孩的父亲，我甚至怕人家知道这一切。”
我爸说：“有些事我就不跟你说了，反正你小子行，让你爸也服了。”
妈你一定要问：你爸说了这些吗？你看我还会骗你吗？其实我也觉得奇怪，这一次，比我这么大以来我爸跟我说的所有的话还要多，比我长这么大以来任何时候跟爸的谈话还要自然融洽。妈你说怪不怪？反正我知道爸是变了。我爸说有些事就不跟我说了，其实我知道，对吧？妈，我是知道的，我动横渡念头时想过也许这能附带了赚一笔钱，我想用这笔钱给爸他还债。那天我把这话也跟我爸说了。我爸说得了吧，你能赚几个钱，我缺的不是钱是另一种东西，现在我有了我想钱我也会有的。我爸说：你别拿什么钱了，省得人家说你横渡动机不纯。你看我爸，弄得我不得不仔细瞅着他看了半天。妈，这些日子我真高兴，从某种意义上比我横渡成功了还要高兴。米克后来跟阿莫船长说：
我不想怪这怪那的了，我不想怨天忧人。没游过去就没游过去就没游过去好了。别人愿怎么说怎么说去。是吧？开始的时候我还有些难受，我心里有破丝烂絮什么地缠着。2.7海里，就只2.7海里了，好像我一伸手就能够着岸了。
可我就是没游过去。
我老想：要我们不跟人赌气把横渡的日子定得这么死就好了，天气不好咱就改日子。要是导航船不出故障就好了，或者多要一条导航船。要是我妈不随船去就好了，我不会让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弄得心神不定。要是海水不改变七回流向就是改四回五回的就好了，那片涡流我就有力气冲过去。要是出发前我们多些准备就好了，常言说得好有备无患吗……还有好多好多就好了我不说了。没意思是吧。
我那些日子很难过，你老说我为什么不哭。其实你不知道当天我就哭了一场。我是躲到船舱里哭的。我为什么要躲到船舱里一个人哭呢？是因为当时那种场合大家都哭得厉害，大家都因我的失败弄出无限沮丧哭得万分伤心，我再一哭那不更加不可收拾。你问我为什么哭的，跟你说吧，就四个字：无可奈何。我为什么无可奈何呢，这你知道，是吧？你知道我就不说了。
总之我是没横渡成功，没横渡成功我其实并不介意，我原来只是准备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原来只是想让人看看我的价值。我做了，这就够了。他们这些日子老跟我说八个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不觉得那是客观原因使然，没成功就是没成功，不过我做了，这就够了。我只是觉得对不住你对不住谈协对不住葛琴对不住很多很多的人。
他们说你已经很了不起了，我有时也是这么想的，起码我做了一件别人没有做的事，我是说我的同龄人没做的事。起码我引起了人们的重视他们不再那么看我了。起码我让我自己相信米克你还真有两下子你不是窝囊废。其实我的收获还不止这些，我还看到很多我过去看不到的东西，这些东西很宝贵让我十分感动，真的你信不信它们很宝贵让我很感动。
这些天你都到哪去了？很多的人来找我，很多的记者很多的崇拜者来找我。他们说呀！你要好好谈谈你真了不得呀世界上没第二个少年像你这样。我说你们该找阿莫船长谈谈。他们说阿莫船长是谁？我说阿莫船长是我的十五的月亮。他们愣了，我说我做了一件值得做的事获得诸多荣誉我的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他的一半。我就给他们说了你的故事。他们说的确不错这老头很了不得我们要找找他。
他们到处找你，我也到处找你，怎么也找不到你了，你好像是突然间蒸发了。你是不是躲了起来？我想你是有意躲着。我知道你是有意躲着我就不再找了，我也劝他们别找。我说我们白费功夫阿莫船长他躲起来了。他们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就又都围着我堵着我。我真没办法让我百感交集，其实我也该向你一样，一上岸来个人间蒸发的游戏。不过这些天我也有很多的意外收获。
我就不说其它了我只说一个事，就是那帮参加横渡海峡挑战赛的选手。你想过他们没有？反正我是想过，我想很多人都在为我的失败哭，也有很多人没哭，可他们摇头，或者他们不摇头他们说‘啧啧’，总之很多的人难过，也很多的人遗憾。我想高兴的只有那帮人，我没能成功不正是他们所盼望的？这就能显示他们的英雄本色了。可没想到我想错了。我没想到他们会来看我跟我说那些话。他们不是一起来的，他们一个一个地来，看得出他们不是说好了的反而互相瞒着。你知道我这么说的意思吗？他们是男人，男人有男人的自尊不该去向一个视为敌人或者说曾经视为敌人的毛孩子套近乎更不能有什么道歉举止。所以他们来找我都躲躲闪闪互相瞒着。可他们绝大多数都不约而同地作出那个决定。他们想方设法找到我。他们朝我笑，是那种真诚地笑。他们说：对不起！他们说那三个字时丝毫也不做作。他们说：你横渡的直播我都从头到尾看了你真了不起！你是硬汉好汉，你知道吗我们每个人都要向你学习。我说：我没渡过来，还差五千米也许更远。他们说：那不算什么那不算什么，不谈那事了，认识了你就足够了。他们给我送花，他们给我送他们从天南地北带来的小玩艺或家乡特产。他们还认我做干儿子。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有很多干爸干妈了，我有很多好朋友了，我不再孤独了。
你呢？你还孤独吗？米克后来跟他的好朋友得南说：
就你混你又在学校给我起外号了，你看你给我起个外号叫熊猫。你说我就像一个熊猫活脱脱一只熊猫。你说我两眼圈白白的，身上黑得像在煤堆里滚了几遭所以叫我叫熊猫。不对呀不对！得南，熊猫是两白眼圈身上毛黑的黑白的白。你说反正你怪怪的不像熊猫那就像企鹅。跟你说吧，那是成天在大太阳理暴晒的结果。跟你说吧，你要光着身子在海南的太阳底下晒一天，你身上就不是白的了是红红的一片颜色了；你要是在太阳底下暴晒三天，你身上就不是红红的一片颜色，是一个个水泡；你要是再晒个三天五天，你身上泡泡没了是一层脱皮；你要暴晒上一个星期，你身上就没有脱皮了像涂了一层酱油那么一种颜色；可是你要是晒上一个月两个月，你就成黑的了。而且你要是在太阳暴晒中又下了海，那种颜色就黑到肉里面去了，像我一样。我的眼圈白白的，那是我戴了泳镜的缘故。我的泳镜有一层淡淡的颜色，就像墨镜一样，把阳光给挡住了，过去我还不太在意墨镜的作用，在街上看见先生小姐戴大大的墨镜还以为是为了出派头，可现在我知道了，其实墨镜是有大作用的。
你看你又扯上别的了，你又扯极限。
好吧我们说说极限吧，这是个不错的话题。横渡是极限攀危岩登绝顶也是极限，极限顾名思义就是做一般人不可能做的运动，是这样，这没错，可我游海峡后我就不这么看了，他还有另一个方面。你又没横渡你也没攀岩登山你不会有那种体会，我有，那就是那种运动能把人带到一种极艰，如果你半途而废，就是你去横渡了去攀岩登山了那也不叫进行了极限运动。而真正的极限是人的一种极限，是精神毅力的一次大考验。
我不知道我那天是不是到了极限，游到最后时有那么一点感觉。我没对人说过这些，我只对你说。好比说眼睛吧。眼睛不是看不清东西，是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比如最后我遇到了一股很强的涡流，被卷到北部湾往越南那边去了偏出航向好长一截距离，可我总看总觉得方向没错，我看着千年塔就在五百来米的地方，其实我离岸还远着哩。上船后我才知道离岸还远着。还有那边有一排别墅，屋顶都漆成红红颜色，游着游着我就把那排红东西看成大气球了。我想哈不远了就要到了，阿莫船长朝我打手势告诉我已经偏航了遇到强烈的暗涌要我上船。我想，都要到了我不！我坚持。结果我还坚持了半个多小时，要不是我妈那样我还想再坚持下去。可我当时不知道其实我半个小时里只游了不到一百米。我以为我游了很远，我想五百米那不一会就到了吗，可我游一截涌就把我拱出一截，往来时的方向拱，就是走三步退两步那样。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到了极限，那时候你已经不知道自己哪是手哪是脚那是头哇脸的了，你好像上了发条的东西，老那么蹬脚挥胳膊，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到了极限。你说那是饿得，你说人饿昏了就那么个样样。鬼哟，我那时不饿。我吃过早饭了，我也吃过午饭了，我甚至把晚饭也吃了把第二天的早中晚三餐都弄到肚子里去了。早上下水前我拼命吃巧克力。阿莫船长说吃巧克力能积蓄能量。我吃了有八盒，不，十盒吧，反正我现在看见巧克力就翻胃。后来我就不断地进食，因为我老觉着饿，阿莫船长后告诉我那是体能消耗太大的缘故，需要不断地进食来补充能量。他们用长长的带钩的竹竿勾着矿泉水和豆浆牛奶和葡萄糖溶剂之类的流质食品从小船上伸过来给我吃。我还吃方便面吃红烧肉吃德士克炸鸡。你不相信吧，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我就是吃了，在海里吃的边游边吃，全世界第一可以进基尼斯大全了吧。方便面是我自己到自选商场买的，我没叫别人买别人不知道我吃什么牌子现在方便面多如牛毛。红烧肉是我妈给我烧的她的拿手菜就是红烧肉。德士克是阿莫船长叫人去专卖店专门定做的。阿莫船长说你最喜欢吃的还有什么，我说德士克炸鸡，他就叫人去定做了十份。他们准备了一块泡沫板，把泡好方便面红烧肉德克士炸鸡固定在那块泡沫板上然后放在水面，我就嘴对着那张板，一只手游着一只手往嘴里塞东西。阿莫船长老跟我打手势说你别吃太多，吃多了你可有麻烦。他说的麻烦是指排泄，你不知道在海里最困难的事就是大小便。不是拉不出，是拉出来会惹大麻烦。你以为是在陆地上啊，你以为是在水池里呀。那是海，海里什么鱼都有，有一种小鱼就是爱吃那种脏臭东西，你才要拉，那鱼就蜂拥而至，啄你屁股，弄得你痒不是痒痛不是痛的一种难受。临下水前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厕所，我去拉了五趟小便三趟大便，第一趟小便我拉了好长一泡，第二趟我挣出了一点点，第三趟只挤出了几滴，第四趟我没拉出来我想我不能白跑呀就在那站了五分钟好像弄出了一滴两滴，第五趟走到厕所门口我立即转身走了。拉屎也是那样，其实拉一次也就拉完了，也就隔个把小时吧，我怎么能拉得出来？可我老觉得肚子里有东西，就拉，拉不出了才算数。好在我在水里没方便，我没惹那些鱼，那些鱼也没惹我。米克跟副班长葛琴说：
那天我看见你了，我也看见你爸看见你妈。我一上岸就看见你们了，我没想到会在码头上看见你们一家人。
他们说你忙了整整两天，把学校那支啦啦队组织起来专门排练了几组动作。那是专为我的横渡排的。你说我们得跳得欢些叫得响些我们得为我们学校的英雄鼓劲。你看你，我又不是打蓝球排球什么的，那是在海里，你就是喊得再响跳得再欢我也看不见听不到。这句话也有人那么跟你说了，可你说：我们得为米克做些事呀，我们这么跳这么喊至少给他的横渡造了一定的声势吧。
你妈来了，她把小食摊摆到假日海滩来了。他们告诉我，你妈不肯收人家的钱。你妈说：知道吗？那孩子是我女儿同学。人家说：哪个孩子？你妈说：耶耶？！先生你干什么来了。人家说：噢！是横渡海峡那个少年？你妈说：正是正是，他就要游过来了，快了。人家说：那是个了不起的孩子。你妈说：那是我女儿的同学。人家说：你说过了你说两回了。你妈说：你知道就好，你看你们来给我女儿同学捧场我能收你们的钱吗？大家都给这孩子出力气出钱出物，我想给作些贡献可我们家拿不出什么来只有这小食摊了，我不能收你们的钱就是这么回事。
你爸也来了。他就是坐着那辆三轮车上那张藤椅上来的。你跟你爸说：“你就在家看直播吧，那地方人山人海你什么也看不到。”你爸说：“我不一个人在家呆了，我要和大家一起迎接那孩子。”你说：“爸，太阳毒，路又不好走，海边风大，再说时间也不短哪你能坚持得住？”你爸说：“你说那孩子在海里难不难，人家一个孩子能那样，你爸就不能了？你爸不仅能坚持，你爸还相信能站起来，你信不？”你说：“信信！”
这是你妈告诉我的，那天你妈给我留了好些好吃的。你妈给我说了这些事，你妈说：孩子我见过你，我一抬头就看见你了。我说：阿姨，我也见过你。她不相信。她说哪能呢？你又没上过我们家，你就是上过我家我早出晚归的你能见着我？我说：真的，我还听过你说的一段话对我受益非浅。她说哪能呢，我说是的是的千真万确。她还是不信。
这是真的，我没给人说过，我也没给你说过。我不说了反正这是真的。这是以前的事了。米克后来对全校的同学们说：（那天校长专门为米克召开了一次报告会）我说什么呢说什么呢？有时候我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跟人说，有时候你一个字也说不出，现在我就这样的，我脑袋大大的成了一块石头一截木头，我的舌头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了。
可是校长说你应该给大家说说。校长的话我不能不听，结果我就来了。我写了张讲稿，写这份东西比作文难多了。校长说你好好准备一下写一份讲稿写得越详细越好，我就照他说的那么做了。可我上了台我才知道我怕是白写了，我脑袋成了石头木头我肯定不能照着这张纸读下去了，我想，那讲哪是哪吧。校长跟我说你给大家说说动力，校长跟我说你给大家讲讲你是怎样战胜困难的。其实没什么，我们班的同学都知道那事，就是碰巧了我代理了一回班长那件事。我没想代理班长的，可那球偏偏跳到我脑门上，我只好认了，人不能说话不算数是吧。说真的，我实在想把那代理做好的，我准备了很久，我下大力气了，就像准备横渡一样。现在我想起来那事就跟准备横渡一样花了大力气。我知道同学们也暗里帮我，好同学帮我，就连谈协那样的同学也伸手帮我。可我把事情弄砸了。我把起立喊成了坐下，我不是有意恶作剧的，曲洪老师说我是有意给他难堪，其实不是。我太想把代理班长做好了，我一急就把起立说坐下了。曲洪老师说你不是有意就是笨就是没用，我当时也觉得是那么回事，老师说得不错，我是笨我没用我饭筒废物我不是东西。
过去我对自己没太高要求，得过且过。可我一旦觉得我是笨我没用我饭筒废物我不是东西我就不想得过且过了，我都十三岁了，我看过一个作家写的一本书叫《赤色小子》那上面写的小红军都是十三四岁，他们十三四岁都上战场做英雄了，我还看过电影《小兵张嘎》《鸡毛信》《红孩子》什么的。
《赤色小子》你们没看过，可那几部电影你们总该看过的吧？里面的人物不都是十三十四的年纪吗？有的还不到十三呢。我想都是人都有手有脚，我想十三岁了我是个大人了我想我该弄一件像模像样的事出来，我不信我不能弄个像模像模的事？
我就想，我能有什么特长？我想啊想啊，想来想去还是游泳。我想我游泳吧。市里搞游泳比赛，我报名了，可没让我去。省里要搞横渡琼州海峡挑战赛，我又报名了，他们又不让我去。我难过死了，我想我当不好代理班长，我也做不成个事情，我更成不了英雄，我笨我没用我饭筒废物……
后来我就遇到阿莫船长了，他也想横渡海峡参加那个挑战赛的，可人家说他太老了也没让他去。他跟我说那咱们游吧。我们就练了练完后我们就游了。就这么回事，我没想做英雄，我也没做成英雄，但我很快乐，我在练着游着中发现自己并不笨也不是没用更不是饭筒废物。这就够了，对不？……
现在说说困难……其实都算不上困难，开头有些难那是开头，我们写作文也是开头难，就像我们常常挂在嘴边那句俗话样万事开头难，可你做下去就不难了，习惯了。不过要说的话我可以给你们说说，不过一说就太多了好吧我就说两件吧，以一斑窥全豹。不过我想了想还是说一件吧，有一件我跟得南说过，那种事不能拿到桌面上来说的说起来有些别扭难为情我就不说了。我说另一件。
那就是海蜇，就是我们餐桌上一盘叫海蜇皮的海蜇，它们的皮经过加工就可以做一盘很好的凉伴菜了。可它们在海里可不是一盘好菜，它在海里很好看，鼓起一团大大的透明的水泡，看过去像某种艺术台灯的罩子。比那些灯罩还好看，因为它在水里飘着鼓着，像在水里跳舞。可你别看它好看，可它很危险，它软耷耷的，它好像没眼睛嘴巴鼻子，可它蜇人。在水里游着游着它就把你蜇了，让你难受得不行，你们总被毛毛虫蜇过吧，就那种我们常常捉了放在女生抽屉里弄得他们大呼小叫的那种毛毛虫。蜇一下你就火烧火燎地痛上半天。海蜇蜇人就那样，海蜇蜇人不是蜇一个地方要蜇它蜇一片，就是说有上百条毛毛虫一下子抛到你皮肤上同时蜇你。就那样，被海蜇蜇了你脸上身上红肿的一片要很久才能消褪……
你们想光海蜇就让人那么难受，别的就不用说了。要说就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了。再说我今天已经说得够多的了，跟你们说吧，我今天说的比我读书以来在学校说的话加起来还要多，我今天说了我近十年学校说的话都有说完了。过去不是我不愿说，是没人听我说。没人听我就不说，这样话当然少，这样就变得怕说话不愿说话了，就变得不自信了变得内向了。可是参加横渡我就不一样了，我觉得自信又回到自己身上，我觉得我不比别人差，我不仅话多了，上课听东西也听得进了，思维也活跃起来。为什么，就是因为自信了。
人就怕没有自信，人一有自信再难的事也不难了。这是我横渡最大的收获和心得。我想我的功课也很快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好吧，我就说这些。谢谢老师谢谢同学。（掌声）米克后来跟远在美国的谈协说：（他是通过因特网向谈协发伊妹尔表达以下内容的）一上岸我最想干的一件事就是给你写信。
曲洪老师（就是我们班主任，他现在对我可好了，其实他是个不坏的人）说：“上网发伊妹尔吧那样快打电话费钱寄信太慢只有发伊妹尔又快又省钱。”
我说：“好吧我正好有谈协的网址。”
他就带我去了电脑房，他说：“这节自习课下节是体育课就都作为你的电脑课了你一个人慢慢地敲吧。”
我就有时间和你聊天了，可是我说什么呢？那些天我满脑子都装要跟你说的话，很多很多。你给我来了八封信我一封都没回，就是说我这一封信要装进八封信的内容你说多不多？可现在一坐下来脑袋就空了。
说什么？你都知道了吧，也许你看见了。现在科学技术真是发达，有网络有电视。我横渡琼州海峡的实况上了网，我想你能看到的。你看见我没游过去，我食言了，我答应你我一定要游过去的，可是我失败了。还有2.7海里，就那么点距离了我却没能过去。我不想说什么了，天气也好涡流也好导航船出故障什么的也好，这些客观原因我都不说了，我们就不提水里的事了好不好，反正我还会游的，我一定能游过去。
你们家汇来的那些钱早就收到了，谁都没想到你们家一下会寄这么大笔钱来。也许在美国这点钱算不上什么，可在中国这是好大一笔，能盖一所学校了。原来我以为横渡就是一个人在水里游游过一条海峡就成了，没想到事情很复杂。要导航要护航要救生员要买保险甚至你要人家渔民让出航线你得给人家补偿一笔一笔算下来钱就花得大了。阿莫船长说拿出他所有的积蓄砸锅卖铁也要横渡。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突然的收到你们这么一大笔钱我们又惊又喜，阿莫船长说至少我们不要去想钱的事了。就是说我们原先的确想过用你这笔钱的，就是说你这笔钱给我们很大的帮助。
可是后来没用上，一分也没用。你不要急你把我的话看完。不是我们不用，是用不上了所以没用，不是我跟你讲客气，我们之间还讲什么客气是不？真的没用上，连阿莫船长的钱也没用上。没用上还事小，而且还多出很多的钱来。
谁也没想到事情最后是那么个结果。我横渡的直播那天很多人都在看。看着看着很多人就感动了，他们说这孩子真了不得！说这话的就有导航船那家公司的老板。我也不知道哪地方叫他们很感动，也许我剃光了头一身古铜色身上擦满凡士林光光亮亮的看上去像个少年英雄引起他们的好感了吧。也许中途下起了雨风起浪涌，几米高的浪头把我一下子拱到波峰一下子又掀入谷底让人看去像命悬一发惊险异常让他们揪着心因此而感动了吧。也许是我冲那片涡流的决心，一遍一遍地搏浪击水任船上他们喊了叫的我就是不肯上船直到他们下水硬把我拖上船的场面让他们那个了吧。还有就是我妈，我妈撕心裂肺地哭那么喊嘶哑了嗓喊也一定很扇情。
结果呢，导航船那家公司的老板就说：“这种事我们能收人家的钱？我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么回事下面的人没跟我讲清楚，是这么个事我不能收这钱。”
他这么一起头，别人也都跟着这么做了。没人要我们的钱，连那些渔民也都说不能收不能收收了我们这张脸往哪放呢。
不仅没人要我们的钱，反而有很多企业部门和个人纷纷解囊赞助。
我和阿莫船长说不要了不要了谢谢大家你们的情我们领了。你猜他们说什么？他们说谢什么，要谢的是你们，你看一个孩子竟然能有这份勇气毅力挑战海峡，我们还有什么说的？我们也不是很那个我们也有我们的困难连国家不是也面临困难吗？可米克给了我们战胜困难的勇气，面前的困难就是一条海峡我们也要渡过去你们说是不是？
他们就是这么说的。他们说钱你们收下这回用不了啦下回再用。阿莫船长就收下了，他说我们用这笔钱建立一个基金会吧，专门资助挑战海峡的勇士们。他说两笔钱除外，一笔就是你汇来的这些钱，他说也许这是人家谈协自己的私房钱。他说你给人家退回去。
我知道你不会让退你会生气，那你自己给老头写个信吧，你就说这钱是你捐给基金会的。
另外一笔钱是我得到的奖金，有人给我个人一笔奖金。我说我不要，后来我又说要，再后来我又说我不要我只要其中一部分。
你看我这人，跟你说吧，我说不要是我觉得我不该要。后来我说要是因为我想起我曾想赚些钱帮帮我爸我爸欠人家的债哩，我还想帮帮我们班一个同学他爸瘫在床上她家非常困难。可我爸死活不要我的钱他说你已经给我够多的了儿子哎。我班上那同学家也死活不收我的钱他们说困难是困难可总没你横渡那么难吧。你能闯过那些困难我们就不能了？他们坚定不肯收。
所以我又说不要了我只要其中一部分。我抽出一千块钱，我要那一千块钱有别的作场。
好了我不写了，我敲键盘敲得手酸胀得难受。对不起，你不知道，横渡那天我一点也不觉得累，可第二天瘫在床上动都动不得骨头像散了架一样。我的胳膊和脚到现在还酸痛酸痛的不好受，所以敲键盘都敲出麻烦来。
你不要笑我。请回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