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选自《太平广记》卷二八六,原出薛渔思《河东记》。薛渔思,河东人,事迹失考,约为唐文宗大和(827—835)、开成(836—840)前后人。《河东记》,唐代传奇志怪小说集,已佚,辑存一卷。
唐汴州西有板桥店[1],店娃三娘子者[2],不知从何来,寡居,年三十馀,无男女,亦无亲属。有舍数间,以鬻餐为业[3],然而家甚富贵,多有驴畜。往来公私车乘,有不逮者[4],辄贱其估以济之[5]。人皆谓之有道,故远近行旅多归之。
元和中,许州客赵季和[6],将诣东都[7],过是宿焉。客有先至者六七人,皆据便榻[8]。季和后至,最得深处一榻,榻邻比主人房壁[9]。既而三娘子供给诸客甚厚,夜深致酒,与诸客会饮极欢。季和素不饮酒,亦预言笑[10]。至二更许,诸客醉倦,各就寝。三娘子归室,闭关息烛[11]。人皆熟睡,独季和转展不寐。隔壁闻三娘子悉窣[12],若动物之声[13]。偶于隙中窥之,即见三娘子向覆器下,取烛挑明之,后于巾箱中[14],取一副耒耜[15],并一木牛、一木偶人,各大六七寸,置于灶前,含水噀之[16],二物便行走。小人则牵牛驾耒耜,遂耕床前一席地,来去数出。又于箱中取出一裹荞麦子[17],授于小人种之。须臾生,花发麦熟,令小人收割持践[18],可得七八升。又安置小磨子,成面讫[19],却收木人子于厢中,即取面作烧饼数枚。有顷鸡鸣,诸客欲发。三娘子先起点灯,置新作烧饼于食床上[20],与诸客点心[21]。季和心动遽辞[22],开门而去,即潜于户外窥之。乃见诸客围床,食烧饼未尽,忽一时踣地[23],作驴鸣,须臾皆变驴矣。三娘子尽驱入店后,而尽没其货财。季和亦不告于人,私有慕其术者[24]。
后月馀日,季和自东都回,将至板桥店,预作荞麦烧饼,大小如前。既至,复寓宿焉。三娘子欢悦如初,其夕更无他客,主人供待愈厚。夜深,殷勤问所欲,季和曰:“明晨发,请随事点心[25]。”三娘子曰:“此事无疑,但请稳睡。”半夜后,季和窥见之,一依前所为。天明,三娘子具盘食,果实烧饼数枚于盘中讫[26],更取他物。季和乘间走下,以先有者易其一枚,彼不知觉也,季和将发,就食,谓三娘子曰:“适会某自有烧饼[27],请撤去主人者,留待他宾。”即取已者食之,方饮次,三娘子送茶出来。季和曰:“请主人尝客一片烧饼。”乃拣所易者与啖之[28]。才入口,三娘子据地作驴声,即立变为驴,甚壮健。季和即乘之发,兼尽收木人木牛子等。然不得其术,试之不成。
季和乘策所变驴,周游他处,未尝阻失,日行百里。后四年,乘入关,至华岳庙东五六里[29]。路旁忽见一老人,拍手大笑曰:“板桥三娘子,何得作此形骸[30]?”因捉驴谓季和曰:“彼虽有过,然遭君亦甚矣[31],可怜许[32],请从此放之。”老人乃从驴口鼻边,以两手擘开[33],三娘子自皮中跳出,宛复旧身[34],向老人拜讫,走去,更不知所之。
[1]汴州:唐时州名,治所在今河南开封。板桥:木板架设的桥。
[2]店娃:店老板娘。娃:指妇女。
[3]鬻餐:卖饭。
[4]有不逮者:遇到有困难的旅客。不逮:不足,不及。
[5]辄贱其估以济之:就减低驴子的售价周济对方。济:帮助。
[6]许州:唐时州名,治所在今河南许昌。
[7]东都:今河南洛阳,唐时为陪都。
[8]便榻:简单的卧具。榻:狭长而矮的坐卧用具。
[9]比:靠近。
[10]预:参与,参加。
[11]闭关息烛:关上房门,灭了灯烛。关:门闩。息:同“熄”。
[12]悉窣:同“窸窣”,象声词,人或动物发出的轻微的摩擦声。
[13]动物:挪动东西。
[14]巾箱:古时放置头巾的小箱子,后来也用来存放书卷、文件等杂物。
[15]耒耜(lěisì):古代耕地翻土的农具。耒是耒耜的柄,耜是耒耜下端的翻土部分。
[16]噀(xùn):含在口中而喷出。
[17]裹:用做包裹之物的计量词,一裹即一包。荞麦:一年生草本植物,茎赤质柔,叶心形有长柄,花色白或淡红,子实,磨成粉可制面食,通常亦称其子实为荞麦。
[18]持践:用足践踏脱粒。
[19](wèi):石磨。
[20]食床:食桌。
[21]点心:正餐之前充饥的小食。
[22]心动遽辞:心中有所触动,遂即拒辞不吃。
[23]踣(bó):向前仆倒。
[24]私有慕其术者:内心很有些羡慕她的这一套法术。
[25]随事:随便地,不经意地。
[26]果实:果然装满了。实:充满,填塞。
[27]适会:恰巧赶上。
[28]啖(dàn):吃。
[29]华岳庙:亦称“西岳庙”,祀华山之神,在陕西省华阴县。
[30]形骸:指人的形体,此处是说形状。
[31]然遭君亦甚矣:但是受到你对她的惩罚也够重了。
[32]许:表程度的助词。
[33]擘(bò):分开。
[34]宛复旧身:宛然恢复了过去的样子。宛:仿佛,逼真地。
今人杨宪益先生在其《译馀偶拾·板桥三娘子》中考证,用巫术使人变成动物这类故事源出西方。最早的记载是希腊的史诗《奥德修纪》第十卷里面关于巫女竭吉使人变成猪的故事。竭吉用麦饼款待一群客人,客人吃后,就变成了猪,只有一个聪明的客人幸免于难。罗马阿蒲流的《变形记》也写了这么个同类故事——巫女潘累能使人变成驴。其他的“人变驴”的故事在欧洲还有很多。杨宪益先生认为:板桥三娘子的故事被大食(阿拉伯的古称)商人带到中国。当时的大食商人从板桥经过,为其他人讲述这个故事,所以这个故事就在板桥流传开来,经过加工逐渐形成了中国版的“人变驴”故事——《板桥三娘子》。可见,《板桥三娘子》不仅为东西方比较文学的研究提供了一个重要的例证,也对唐代中西文化交流的研究有一定的意义。
《板桥三娘子》这个“人变驴”故事能在中国古代流行,至少有两个基础,一是黑店的存在,二是人们对巫术的迷信。古代交通不便,市镇相隔较远,客商行旅往往只得投宿荒村野店,生命财产时常受到威胁。这种客观现实投射到文学作品上,就是对“黑店”的描写。再者,不管是民间宗教,还是佛、道二教,都是崇拜法术的,民众对巫术、法术的迷信是从未消失过的。所以,在《板桥三娘子》中,赵季和偷窥到三娘子的法术后产生的第一感觉不是害怕,而是“私有慕其术者”的羡慕。而且,赵季和虽然将三娘子变成了驴,使这个害人的女巫遭到了应有的惩罚,但赵季和在已经知情的情况下并不解救众人,对那些被三娘子变做驴的可怜旅客,作者也再没有任何交待。用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确实是不近情理的。但《板桥三娘子》不是要讲一个侠义英雄的故事,它的目的是要讲述一个神奇怪诞的巫术故事。
这篇小说在艺术上是比较成熟的,它构思巧妙,立意新奇,情节曲折,文字洗练,文笔细腻。古小说研究者李剑国认为《河东记》兼具志怪、传奇之优长:“貌虽仿佛于志怪旧体,但情味俱足,乃绝佳小品,实以传奇为骨;而长者曲尽情态,用笔缜密,生动若睹。”(《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这番评说用在《板桥三娘子》上,是非常恰当的。
(尚丽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