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选自《太平广记》卷二八一,无出处。《五朝小说》、《唐人说荟》等则托名任蕃《梦游录》。任蕃,“蕃”一作“翻”,字不详,江东人,生卒年不详,约在844年前后在世。曾寓居台州,有诗名。今人李剑国考证《樱桃青衣》一篇出自陈翰的《异闻集》,所谓任蕃《梦游录》系明代人伪造。这篇小说触目惊心地反映了封建社会科举和吏治的腐败现象。
天宝初[1],有范阳卢子[2],在都应举,频年不第,渐窘迫。尝暮乘驴游行,见一精舍中[3],有僧开讲[4],听徒甚众。卢子方诣讲筵[5],倦寝。梦至精舍门。见一青衣,携一篮樱桃在下坐。卢子访其谁家,因与青衣同餐樱桃。青衣云:“娘子姓卢,嫁崔家,今孀居在城[6]。”因访近属[7],即卢子再从姑也[8]。青衣曰:“岂有阿姑同在一郡,郎君不往起居[9]?”卢子便随之。
过天津桥[10],入水南一坊,有一宅,门甚高大。卢子立于门下。青衣先入。少顷[11],有四人出门与卢子相见,皆姑之子也:一任户部郎中[12],一前任郑州司马[13],一任河南功曹[14],一任太常博士[15]。二人衣绯,二人衣绿[16],形貌甚美。相见言叙,颇极欢畅。斯须[17],引入北堂拜姑[18]。姑衣紫衣[19],年可六十许。言词高朗,威严甚肃。卢子畏惧,莫敢仰视。令坐,悉访内外[20],备谙氏族[21],遂访儿婚姻未。卢子曰:“未。”姑曰:“吾有一外甥女子姓郑,早孤,遗吾妹鞠养[22]。甚有容质,颇有令淑[23]。当为儿平章[24],计必允遂[25]。”卢子遽即拜谢。乃遣迎郑氏妹。有顷[26],一家并到,车马甚盛。遂检历择日[27],云:“后日大吉。”因与卢子定议[28]。姑云:“聘财函信礼席[29],儿并莫忧,吾悉与处置。儿有在城何亲故,并抄名姓,并具家第[30]。”凡三十馀家,并在台省及府县官[31]。明日下函[32],其夕成结[33]。事事华盛,殆非人间[34]。明日拜席[35],大会都城亲表[36]。拜席毕,遂入一院。院中屏帷床席,皆极珍异。其妻年可十四五,容色美丽,宛若神仙。卢生心不胜喜,遂忘家属。
[1]天宝:唐玄宗年号(742—756)。
[2]范阳:今河北涿县。
[3]精舍:道士、僧人修炼居住之所。
[4]开讲:宣讲,开始讲说。
[5]讲筵(yán):讲经、讲学的处所。
[6]孀居:守寡。
[7]访:询问。近属:血统关系较近的亲属。
[8]再从姑:堂叔、伯祖父之女,与称呼者的父亲同辈。
[9]起居:问安,问好。
[10]天津桥:在当时皇城正南洛水上的浮桥,故址在今洛阳市旧城西南。
[11]少顷:片刻,一会儿。
[12]户部:当时隶属于尚书省的主要行政机构之一,掌管全国的土地、户籍、赋税、财政收支等事物。郎中:是部中分掌具体事务的高级部员,品级为从五品上。
[13]郑州:州名,治所在今河南郑州市。司马:州长官的主要佐官之一,品级为从五品下。
[14]河南:府名,治所在今河南洛阳市东北。功曹:功曹参军事的简称,是府中分掌具体事务的主要属官,品级为正七品下。
[15]太常:是当时中央政府机构中专司祭祀、礼乐的官署。博士:太常寺所属的太医署、太卜署均设有博士,负责向所招收的学生讲授有关的专业知识,品级为正八品上至从九品下。
[16]二人衣绯,二人衣绿:根据规定,四、五品官员穿绯色官服,六、七品官员穿绿色官服,八、九品官员穿青色官服,此处的衣绿实际上包括了青、绿二色。
[17]斯须:须臾,片刻。
[18]北堂:堂是古代居室中主人日常活动、行礼、待客的地方。古代建筑多坐北朝南,故称“北堂”。
[19]紫衣:根据规定,当时女子的礼服色彩必须与丈夫或儿子官服的色彩保持一致。紫色是当时三品以上高官的服色,作者是以此暗喻女主人地位的高贵。
[20]悉访内外:仔细询问家中内外亲属的情况。内外:指男女尊卑长幼,这里指各种亲属。
[21]备谙(ān)氏族:对他们这个家族了如指掌。谙:熟悉。氏族:宗族。
[22]鞠(jū)养:抚养,养育。
[23]令淑:谓德行善美。
[24]平章:评处,商酌。
[25]允遂:实现,成功。
[26]有顷:不久,一会儿。
[27]检历择日:翻检历书,挑选吉日。
[28]定议:商议并决定。议:斟酌,商议。
[29]聘财函信礼席:聘礼、请柬和礼席等。
[30]家第:家宅,私邸。这里指家庭住址。
[31]台省:指尚书、中书、门下秘书省及御史台。它们都是当时中央政府中最重要的行政机构。
[32]下函:下通知,发请帖。
[33]成结:结婚。
[34]事事华盛,殆非人间:事事都极其铺张豪华,几乎不是人间凡人所能办到的。
[35]拜席:大宴宾客。席:酒筵。
[36]亲表:表亲。泛指亲戚。
俄又及秋试之时[1]。姑曰:“礼部侍郎与姑有亲[2],必合极力[3],更勿忧也。”明春遂擢第。又应宏词[4],姑曰:“吏部侍郎与儿子弟当家连官[5],情分偏洽[6],令渠为儿必取高第[7]。”及榜出,又登甲科[8],授秘书郎[9]。姑云:“河南尹是姑堂外甥[10],令渠奏畿县尉[11]。”数月,敕授王屋尉[12],迁监察[13],转殿中[14],拜吏部员外郎[15],判南曹。铨毕[16],除郎中[17],馀如故。知制诰数月[18],即真迁礼部侍郎[19]。两载知举[20],赏鉴平允[21],朝廷称之。改河南尹。旋属车驾还京[22],迁兵部侍郎[23]。扈从到京[24],除京兆尹[25]。改吏部侍郎。三年掌铨,甚有美誉。遂拜黄门侍郎平章事[26]。恩渥绸缪[27],赏赐甚厚,作相五年,因直谏忤旨,改左仆射[28],罢知政事。数月,为东都留守、河南尹兼御史大夫[29]。自婚媾后至是经二十年,有七男三女,婚宦俱毕,内外诸孙十人。
后因出行,却到昔年逢携樱桃青衣精舍门,复见其中有讲筵,遂下马礼谒[30]。以故相之尊,处端揆居守之重[31],前后导从,颇极贵盛。高自简贵[32],辉映左右。升殿礼佛,忽然昏醉,良久不起。耳中闻讲僧唱云:“檀越何久不起[33]?”忽然梦觉,乃见着白衫[34],服饰如故,前后官吏,一人亦无。回遑迷惑[35],徐徐出门,乃见小竖捉驴执帽在门外立[36],谓卢曰:“人驴并饥,郎君何久不出?”卢访其时,奴曰:“日向午矣。”卢子惘然叹曰:“人世荣华穷达,富贵贫贱,亦当然也,而今而后,不更求官达矣!”遂寻仙访道,绝迹人世矣。
[1]秋试:指进士考试。当时的进士考试,由尚书省的礼部侍郎主持,考生于秋季报名,冬集礼部,次年春发榜,所以又称“秋试”。
[2]礼部:当时隶属于尚书省的主要行政机构之一,掌管礼仪、祭享、贡举等事务。侍郎:中书、门下及尚书省所属各部的副职长官。
[3]必合极力:必然会鼎力相助。
[4]宏词:当时由皇帝下令临时举行的考试科目(统称“制科”)之一,性质近于后来的博学鸿词科。凡在制科中录取的优等考生,可以由皇帝特别授予较好的职位。
[5]吏部:当时隶属于尚书省的主要行政机构之一,主管官吏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事。当家:本家,同宗。连官:在一起做官。
[6]情分偏(biàn)洽:关系甚密。偏:通“遍”,普遍,全面。
[7]渠:他。
[8]甲科:唐初明经有甲乙丙丁四科,进士分甲乙科。甲科考题较难,考中后所授官职也较高。
[9]授:任命。秘书郎:秘书省中分掌具体事务的高级属官。秘书:指当时中央机关中执掌图书、档案的秘书省。
[10]尹:府的主要行政长官。堂外甥:堂姐或堂妹的儿子。
[11]奏:上奏,奏请。畿县:唐代规定,凡京兆、河南、太原三府所辖各县称“畿县”。畿县的官职,要比一般县的同样的官职高一至二级。尉:县行政长官的主要佐官。
[12]敕:委任。王屋:河南府属下的县名,在今河南济源县以西。
[13]迁:晋升或调动,这里指晋升。监察:监察御史的简称,是中央监察机构御史台属下的负责监察政务的官员,级别虽低但权限很广。
[14]转:迁职。殿中:殿中侍御史的省称,御史台的主要佐官之一,掌殿廷仪卫及京城的纠察。
[15]拜:授官。吏部员外郎:员外郎是吏部中分掌具体事物的高级官员。其中,尤以分掌(判)负责选拔官吏的南曹事物的员外郎为权重。
[16]铨:指吏部按规定选补某种官缺。
[17]除:拜官,授职。
[18]知制诰:负责为皇帝起草诏令的官员。
[19]真迁:指授予实官。
[20]知举:知贡举的省称。唐宋时特派主持进士考试的大臣。
[21]赏鉴平允:颇有眼力且取舍公平。
[22]旋属:不久遇到。
[23]兵部:当时隶属于尚书省的主要行政机构之一,六部之一,主管全国武官选用和兵籍、军械、军令等事宜。
[24]扈从:随从皇帝出巡。
[25]京兆尹:负责治理京城事务的官员。
[26]黄门侍郎:掌管机密文件、备皇帝顾问的要职。平章事:同平章事的省称。唐中叶以后,凡实际任宰相之职者必在其本官外加同平章事的衔称。
[27]恩渥:帝王给予的恩泽。绸缪:情意殷切。
[28]左仆射:当时尚书省设左、右仆射各一人,为尚书省的长官。
[29]留守:古时皇帝出巡或亲征,命大臣督守京城,便宜行事,谓之“京城留守”。其陪京和行都则常设留守,多以地方长官兼任。御史大夫:御史台的长官。
[30]礼谒:以礼谒见。
[31]端揆(kuí):指相位。宰相居百官之首,总揽国政,故称“端揆”。揆,事务,政事。
[32]简贵:简傲高贵。
[33]檀越:梵语音译,施主。
[34]着白衫:唐代规定,庶人只可穿白色的衣服。
[35]回遑:徘徊疑惑。
[36]小竖:小仆人。
读了《樱桃青衣》,马上会想到《南柯太守传》和《枕中记》。这三篇小说都产生在中唐,有着共同的构思——追求繁华富贵的梦境和梦醒后的入道出家。更重要的是,有着相同的主题——揭示功名富贵和人生短暂虚幻的矛盾。这三篇作品都渗透着“浮生若梦”的深刻的人生的悲哀和无奈,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初、盛唐文人建功立业的人生理想的一种冷静的反思。至于入佛或入道的结局,当然是具有时代局限性的。不过,在那个时代,也只有宗教才能为世人提供一种超越俗世的人生哲学。
《枕中记》中的卢生在未入梦之前的远大理想就是“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他的梦境主要展现的是他在宦海浮沉中的文韬武略、抱负和才华。《南柯太守传》的主人公淳于棼梦入槐安国后侥幸做官,倒是个政绩颇佳、为国为民的好官。然而随着权势的增加却遭到国王和其他官僚的猜忌,乃至被软禁在宅中,失去了人生自由。在淳于棼的身上更多地体现出官场的黑暗。《樱桃青衣》中的卢生的仕宦生涯是与他的从姑母的裙带关系密不可分的,展示的是一幅唐人的裙带升官图。所以,从社会史的角度来看,《樱桃青衣》还有其独特的认识意义。
虽然从名气上来说,《樱桃青衣》远远比不上《南柯太守传》和《枕中记》。“黄粱梦”、“南柯梦”早已凝练成典故,而《樱桃青衣》却险遭埋没,连作者的姓名、出处都说不清楚。不过,不论从内容上,还是从艺术上,三篇传奇各有千秋,可视为鼎足而立的三篇同类型佳作。
(尚丽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