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父亲正当年壮，牧着大群黄牛、绵羊和几匹毛色如火的马。每天早上，天刚放亮，远方的森林中传来黄羊或是黑熊的嗥鸣，父亲就早早起床，打开牧圈，那群牲口便欢叫着跑出来，脖子上的铃铛咣咣铛铛地响着，尤其是晴朗的早晨，微风吹送，阳光透过树梢和淡雾，露珠和铃铛在阳光下闪着银亮的光。
“哟——嗬——哟——嗬——”父亲就这样舒缓有致地吆喝着他的牲口。
那时的燕子，就在多雾的黎明或黄昏，铺天盖地而来，它们大多飞得很低，好像一伸手就可逮住一只似的。时常，我们拿着长长的扫把或树枝，在坝子里追逐着它们，它们惊慌地一下蹿上高空，而后在远处又恢复了它们悠闲的姿态。
父亲告诉我，那是野燕，不像山下外婆家的燕子是在门楣上做巢的，野燕在深冬就藏在洞子的深处度过严寒，春暖花开时，它们又飞出来，年复一年，它们的粪便在洞子里积了厚厚一层……我真不明白，燕子何以有家野之分？
后来，父亲说要到燕子洞去背燕粪，说燕粪是种药材的好肥料，我便闹着要跟着去，父亲说那里路远林深，是有野人的，说有一个去背燕粪的人，晚上在洞口露宿，清晨醒来，抬头看天时，看见头顶的悬崖上耷拉着一只长着红毛的大脚，便吓得魂飞魄散，什么也不要便逃了回去。
“为什么你要去，你不怕野人么？”我反问道。
“我们是大人，有枪呢。”父亲又唬我说：“野人只吃小孩，大人的肉老了。”
“你们可以保护我呀。”我依然坚持说。
可父亲就是成心不带我去，他说：“我们去有事，又不是去玩，谁有时间去保护你呀？”
我不再闹了，乖乖地呆在家里，盼着父亲早些回来。
两天过后的一个清晨，我被一些恍恍惚惚的声音弄醒，父亲他们已经回来了。透过木窗，我看见他们正在摊晒燕粪，燕粪里夹杂着许多羽毛和蛋壳，有些蛋壳里还沾着新鲜的血丝，有几个早起的邻居在一旁围观着，几个背篓里似乎装着什么。
我急匆匆地爬了起来，跑到场坝里，也凑了过去。
是野燕！用竹筛盖着的是满背满背的野燕，但它们大多死了，有几只还活着，但受了伤，瞪着不安的眼睛哀鸣着。
我很想要一只活的，便去拉住父亲：“我要燕子，我要燕子！”父亲拗不过，便挑了一只活得很好的给我，我双手捧着它，小心翼翼地。一会儿，燕子就不再害怕了，变得平静多了。不知怎地，我就想燕子飞起来，只是这么一闪念，我就松了手，燕子一下从我手中飞了出去，飞向了天空，飞进天空中飞绕的燕群中，再也分辨不出来了，于是我又要，父亲便再也不给了。
我那时总弄不明白，这燕子怎么弄了来，直到后来，才从父亲那里得知原委。燕子洞的入口不大，刚可容一人进去，而里面却是宽阔无比，且极幽深，愈到里面，愈是隧洞交错，洞长几何，无人能穷，洞里有阴河，能听见隐隐的流水声，时大时小，洞里偶尔也可看见几口先前熬硝用过的硝缸，但已是残破无比，据说是解放前占山为王的土匪留下的，他们用硝配制火药，但已无据可查。缸里亦积满了燕粪。父亲向我们描述着，黄昏，野燕归巢，它们聚成一股一股的向洞口涌去，还有无数的在周围盘旋，那入洞的燕群像一股黑色的魔潮，仿佛被一股神奇的力吸了进去，清晨，这燕群又被洞子“吐”了出来。
父亲及他们的几个伙计就把背篓支在下面，用竹条狠狠地刷打燕群，许许多多的燕子受了伤或是立即死了，掉在背篓里，他们便在竹筐里盛燕粪，背篓里装燕子，满载而归了。他们听说燕子的肉好吃。
等到晚上闲了下来，母亲在火坑里烧了沸水，盛在大木盆里，把燕子往沸水里倒，在一阵扑腾后，所有的燕子活的死的都不再鸣叫了，等到扯毛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毛一扯，这些本来就不大的燕子显得特别小了，这时，这肉还值不值得一吃，便成了疑问。母亲在厨房里喊我们去帮忙，我们就是不去，母亲终于不耐烦了，把所有的燕子一咕噜地倒进猪圈，让猪娃们美餐了一顿，直到吃腻了，把剩下的踩进粪堆里。
长大后下到低山，我才看见了家燕，才发现人们是从来不会去想要吃它们的，而是希望会有几只年年来家中的门楣上做巢，并相信它们会给他们带来五谷丰登，家道隆昌。
我想是的，有燕子呢喃着在檐下衔泥筑巢、孵养儿女，这样的农家生活才是祥和的，于是，才有了关于燕子精美的古诗和新诗，有了燕子的长唱不衰的歌曲，也才有了以燕子来表达祝愿和喜庆的春联，燕子的勤勉，更是成了我们学习的样板。如果没有燕子，这农家这农村还真少了氛围，中国的文化，也就失去了燕子这灵动优美的一章。
但我不明白，燕子何以有家野之分，或许，它们本无家野之分，童年的那些燕子，它们只是找到了山洞为家，不需要去寄人篱下，也不需要迁徙，家燕找到了农家的门楣，并带给了农家一种气氛，便成了家燕，它们之所以迁徙，也不过是生存之需……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世事多少流转，不知燕子洞里的那些野燕还安然否？或是早已随童年一起成了遥远的梦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