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小时候因为个子高，总是跟男生当同桌，坐在后面几排。小男生在桌子中间划一条线，如果春色的胳膊稍一过线，就会挨打。春色为此常常和男生打架。
从江苏转来的白白净净的小男生是唯一不和春色打架的男同桌。他说他叫小昕。他刚刚和春色当同桌不久，就拉到裤子里一次，是春色帮他换的衣服。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小昕对春色总有点怕怕的。
春色家境贫困，没有奶糖、水果和小人书，小昕常常会给她带来一些。小学四年级，春色第一次吃桔子，酸得直咧嘴，小昕很文静地看着这个疯丫头笑，告诉她，外面那层白色的东西也得剥掉。他们常常头挨头地一起看小人书，放学了，偶尔一起去广场旁边的小河边扔石头玩。
他们一起顺利地考上初中，又分到一个班。老师为了防止上课交头接耳，让男生女生当同桌，小昕和春色就这样竟然又成了同桌。春色讨厌所有背诵的课目，历史政治地理生物常常考不及格，影响总成绩。小昕就教她作弊，他先找到答案，然后抄好了，把那页书撕下来再给春色，春色慌慌张张地抄，小昕说：“别怕，我帮你盯着哩！”小昕的书最后越撕越薄，春色总笑话他。
小昕有个外号，叫“孟三绝”。他最喜欢打乒乓球、下象棋、骑自行车。他的球叫“寡妇球”，棋叫“绝户棋”，车叫“杂技车”。打球时他喜欢叫：“我一拍子扣死你，让你成寡妇！”下棋时喜欢叫：“我这一招将过去，马上让你全军绝户！”骑车子喜欢大撒把，象玩杂技，双手抄兜里，吹着口哨，洋洋得意地在校园里骑来骑去。这三样本事，当时在学校无人能及。
春色的班主任告诉春色的妈妈，说春色坐在男生自行车的前梁上，在校园里逛来逛去，有伤风化。春色喜欢坐在小昕车子的前梁上，有点紧张地扶着把，拐来拐去的，快歪车子时，就很刺激地尖叫。初三的女生了，好像不应该那么疯了，妈妈训了春色一通，春色就在没人看到的时候才敢坐坐了。
暑假和寒假，春色总是去小昕家找他玩。小昕带着春色打乒乓球，下象棋，下河摸鱼，或者去租借小人书看。打球下棋春色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小昕边骂她笨，边不得不带着她玩。一起玩的还有几个男生女生，如果分班玩，小昕一定说：“我要春色吧，谁让她最笨！”
高一，他们又到一个班了，可惜不是同桌了，但下了课，春色就腻到小昕身边去了。他们还像小时候那样亲热，很自然的。小昕如果在看一本书，春色就过去坐在他身边搂住他的肩膀一起看。冬天教室里没点炉子的时候，春色有时还把手放到他脖子里暖一暖。
开始有人风言风语了，说春色是小昕的老婆。春色听了气得在教室里大吵大叫，问谁造的谣言？当然没人站出来。小昕开始躲她了。春色很难过。是不是男生女生长大了就不能在一起玩了呢？春色的行为是有些乖张，但她从没想过伤害谁，年底评最优生和最差生时，春色在最差生里当了第二名，小昕是第一名。
学校这个该死的评选活动彻底击垮了春色的自信。放学后，她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哭起来。小昕悄悄过来，用他们二人在纺织厂拣来的钩针狠狠扎到桌子上，春色惊恐地看着他，小昕却把两根皮筋儿拴在两个立着的钩针上，让春色把耳朵趴到桌子上，听他弹琴。春色听着听着就笑起来了，小昕也很快乐地笑着。他们手拉手地一起回家了。
春色在学校的名声就这样“坏”起来了。她的性格越来越孤僻，越来越不爱说话，脑袋总高傲地昂着，对任何老师都不屑一顾。她旷课去看电影，作业想做就做，从不上早操，不喜欢听的课就看小说。班主任拿她没一点办法。尽管最后惊动了校长，亲自跑春色家里劝她弃学，但春色有一对爱她的爹妈，并且春色的成绩一直不错，好歹也混到了高中毕业。
小昕就比较惨一些。他交了一帮混混儿，那帮混混儿抽烟打架招惹漂亮的女孩子在社会上惹事。春色不喜欢小昕加入进去。她知道小昕不是个混混儿，小昕只是在那个团伙里找到了认同。小昕告诉春色，他在学校里没人玩儿，老师认为他是坏孩子，他就跟坏孩子玩，反正他有头脑，聪明，知道保护自己。春色不明白，小昕在班里成绩排前10名的学生怎么会成为差生？春色也不明白，一个女生和一个男生的关系只能是恋爱关系吗？
高二时，分文理科。春色学了文科，小昕选了理科。不在一个班，渐渐就不来往了。有什么事情要说，就找人带个话，约个地方，见面简单说两句就分手了。
春色其实从读初中时就开始喜欢一个男孩子了，她暗恋上了一个高年级的运动员。她痴痴地追随着那个运动员，为他写了厚厚一大本日记。她的日记不知道让哪个学生翻看了，谣言满天飞。都知道春色在暗恋一个搞长跑的，在害单相思。春色觉得日子越来越灰暗了。她觉得走到哪里，哪里一片手指头。小昕说：“我要知道是哪个人偷了你的日记，我一定揍死他！”他没问运动员的事。
高三那年，从南方转来了一个女孩子，叫梅。春色不知道她怎么和小昕认识的，他们怎么交往的，有好朋友告诉她：“小昕有女朋友了！”春色不相信。她要找小昕问问。
冬天的晚上星星很亮。小昕长得那么高了，在晚上的灯光下，他抽着烟，穿着军大衣，真的像一个成年男人了。春色提起梅，问是不是真的？小昕有些羞涩，看到他的表情春色就明白了。她稍有些心酸，但更为他高兴，她还想问什么，但没有问，他也没话说，两个人就道别了。
高三毕业，春色上了大学，小昕参军了。
春色和小昕一周通一封信，小昕讲他的军营故事，春色说她的大学生活。偶尔也会谈及彼此的感情，小昕说，梅考上了医专，两个人仍然情意绵绵的，梅还去部队看过他。春色能体会到小昕句子里流露出来的幸福。春色喜欢的运动员去武汉当兵，转业回来就结婚了，春色的初恋就这样很青涩地结束了。日子流水一般，平平淡淡的，过得很快。
春色在那场学潮中终于正式恋爱了。她的男朋友是叱咤风云的学生领袖，也是春色和小昕的高中同学。小昕自然认识那个男孩子，小昕在信里说：我和他一起打过篮球，感觉他心眼很多，你能把握住他吗？春色知道小昕的意思是担心她。春色说：我就喜欢心眼多的男人。小昕再没说过他什么。
春色毕业跟着男朋友到了一个小城市，工作、结婚、生子。日子很安宁。
小昕转业回到老家安排到一个工厂当工人，工厂效益不好。梅分到一个医院当了护士。梅的爹妈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他们想让梅嫁个大学生或者国家干部。小昕和梅常常偷偷约会，梅的压力很大，小昕看到她痛苦的样子慢慢灰心起来。
春色让小昕试着改变一下自己的处境。小昕高中时成绩不错，为什么不参加一次考试呢？小昕决心考军校。他喜欢部队生活。梅答应等他。小昕是聪明的，他稍一努力就会有成绩。第二年，小昕考上了陆军学院，要读四年。
春色在一所学校里当教师，和小昕又开始一周一封信的联络。
春色当了妈妈。小昕信中说：想象不出来你当妈妈会是什么样子。春色就说，我还想象不出来你当爸爸什么样儿呢。
梅给春色写了一封信。信里喊春色姐姐。信写得很长，说了她和小昕这么多年的苦恋。她在信中说，自己29岁了，仍然在等，一直在等。嫂子开始在家指桑骂槐，但军校有规定，毕业要服役8年才能回来。她不想再等下去了。她和家里介绍的一个男人见面了，让春色婉言告诉小昕一下。信里最后说，梅最爱的仍是小昕。
春色拿着信，心酸。她不知道怎么告诉小昕。小昕仍然那么深爱着梅，从他的语气里就能知道。小昕也曾很担心地说过，他不知道毕业后会去哪个部队，多久才能安定下来。他没有钱，没有房子，他怎么娶梅。梅的家里仍然拒绝接受他。春色只好安慰他，可春色也不知道怎么办。
春色把梅的信直接邮给了小昕。春色说，你要坚强啊小昕。相信还会有别的女孩子喜欢上你的。小昕在军校打乒乓球得第一，下棋还是第一，学习也是第一。还立了功，入了党。一定会有女孩子喜欢的。可是小昕不听安慰。他没回信。他选择了沉默来疗伤。
春色仍然一周写一封信，讲她怎么和学生闹腾，怎么和丈夫吵架，小孩长了几颗牙。小昕总算回了一封信，他说春节要回家探亲，要亲自问问梅。春色说服丈夫也要回老家过年。寒假的时候，春色见到小昕，看到他瘦得像个电线杆子，军大衣裹着一个空荡荡的身子，愈加沉默寡言。春色悄悄问：“见到她了？”小昕的脸色真难看，他不吭声，春色不敢问了。
再去小昕家，小昕招呼也不打就返回部队了。小昕的妈妈拉着春色的手，一直掉泪：“妮儿，你俩一起长大的，你知道小昕的脾气，犟驴一个。他什么事也不对我们讲，我什么也问不出来。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来家后不是闷头大睡就是发脾气摔东西。”春色把小昕和梅的事情慢慢讲出来，小昕的妈妈很久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拉着春色的手又哭了：“我可怜的儿哦，他什么事都瞒着爹妈！妮儿，小昕30岁了，你可得操操心，你得帮他，你俩一块儿玩儿大的，你赶紧给他介绍个对象啊。”春色点点头。
春色在当地也没多少朋友，她只有让同事帮忙。她拿着小昕在陆军学院门口照的照片，还有一张是站在大炮上的很威武英俊的照片，让学校的女老师们帮忙介绍。小昕一开始拒绝春色帮忙，春色写信骂他：梅已经嫁人了，你还等什么？在你心里，梅比爹妈重要，比朋友重要，比自己重要，是不是？如果是这样，我以后也没你这样的朋友！
有个护士，有个幼儿园教师，还有个银行的职员，这三个女孩子看到小昕的照片都表示了好感。春色把她们的照片都邮给小昕，让他自己选择。小昕说：那个银行的吧。春色猜着小昕也会选她——银行的女孩子最漂亮，笑起来很像张柏芝。
银行的女孩子叫娜。也不是本地人，是跟亲戚住的。据说亲戚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娜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亲戚帮她在银行找了份工作。娜曾经谈过一个男朋友，男朋友家里嫌弃娜没文凭，怕将来失业下岗什么的。娜后来告诉我，她之所以相中小昕，一是小昕是军校本科生，二是小昕长得帅，三是她想把小昕留在本市，不让小昕回老家。她不喜欢和公公婆婆生活在一起。
小昕和娜开始书信往来。春色和小昕的信越来越少了。夏季的一天，小昕来信说，他要来春色所在的城市了。一是看看娜，二是看看春色。他说，我还不知道你家是什么样儿的呢。春色告诉丈夫小昕要来了，丈夫说：“欢迎啊，我给他接风！”一起吃饭的有六位：春色夫妻，小昕和娜还有春色的同事——撮合小昕和娜的那位教师夫妻。
春色在饭桌上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或许她和小昕坐得太近了些？也或许是她给小昕夹菜太殷勤了？她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第二天小昕就要回去，怒气冲冲的样子，春色问他怎么了，他说他扇了娜一耳光，娜说：“春色要和你没有过那层关系，她会对你这样好？仅仅是同学关系谁相信啊！”小昕也喝多了些，就一巴掌打过去了。两人就要分手。春色急的骂小昕：“傻瓜！这说明她嫉妒了，她嫉妒说明她喜欢你啊。你还打人，当兵就学会打人啦？你去赔罪！”其实小昕的样子也有些懊悔。他又多住了几天，但春色没再打扰他们。
第二年，娜所在的银行正好盖房子，银行职工可以低息贷款，享受福利分房。于是娜就和小昕赶紧领了结婚证，并贷款买了一套房子，虽然是顶楼，但面积很大，有一百多平米。“十一”国庆节，小昕和娜结婚了，春色一家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小昕的家人也从老家赶过来，从老家也来了不少老同学。大家都夸小昕真他妈的有福气，虽然30多才结婚，但娶个银行的漂亮老婆，住那么大的房子，哪个男同学也不如他啊。
春色看着婚礼上的小昕，真的为他感到高兴。小昕过来敬酒，掩饰不住的幸福：“饿坏啦，饿坏啦，快喂我一块肉吃！”春色看看娜，娜说：“春色姐姐，你就喂他一口吧，他早上真没吃饭。”春色就用筷子夹起来菜，放到小昕嘴里。大家都笑了。春色的孩子已经上幼儿园了，会叫小昕叔叔了，小昕却刚刚结婚。春色笑着对小昕说：咱俩的孩子是不可能当同学啦。
小昕军校毕业分回山东一个部队服役。娜没事了就来春色家玩儿，她说她越来越想小昕，常常想得哭。然后又说，小昕32岁了，该当爸爸了。春色就开始发愁怎么把小昕调到市里的武警支队，让他来这里服役和娜能够夫妻团圆。她和娜到处找关系想办法，小昕在部队也多次以夫妻分居为理由申请调回娜所在的城市。很艰难地努力了一年，小昕竟然真的从山东部队调回来了！
娜生了个女儿，小昕把妈妈接来照顾她。小昕在部队慢慢升职，成了支队一个科室的科长。一家人的生活越来越好。偶尔夫妻也会吵架，第一个找的就是春色。
第一次吵架，小昕在电话里说不想活了，想一枪打死自己。春色半夜三更跑过去，娜哭得要死要活：原来梅来电话找小昕了，她结婚后的生活并不幸福，她现在仍然爱着小昕，她费很多周折才找到小昕的电话，结果是娜接的，梅在电话里吱唔的口气让娜一下子敏感起来。小昕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他们过去的关系，娜却不依不饶，咬定小昕仍然和旧情人有来往。春色劝了一晚上才劝好了二位，回家丈夫生气地讽刺说：“小昕是你什么人啊！”春色不知道该怎么说。
第二次吵架，是娜和小昕的妈妈发生婆媳战争。小昕夹在中间愁闷不已。他给春色打电话，春色劝了娜又劝小昕的妈妈。反复了好多次才算平息。春色有时也想给小昕讲讲她的烦恼事，但当小昕问起来她最近过得还好吧，春色总是笑着说：“我用得着你担心啊？”小昕就嘿嘿笑笑。
春色换大房子，到处借钱。小昕知道后在电话里骂她怎么不告诉他，他问还差多少，然后不到10分钟就送来了钱。春色说：娜知道不？小昕说：不知道。你也知道她的脾气，让她知道非炸了不可。春色问：那你的钱哪来的？小昕说我从科里先借了点。春色后来才知道，小昕在部队几乎经常主动值班，他用自己挣的私房钱先垫上了那房子钱。春色后来把钱还给小昕，小昕才说出来。
如今春色和小昕很少往来了。都有家有业有孩子的，都忙。过年过节时两家人才偶尔聚一下。平时偶尔发个短信，有事了才打个电话，倒不如年少时那么亲热了。但春色知道，如果她有什么事，小昕会第一个赶来帮她的。
春色有次在大街上正逛，一辆军车停在她旁边，小昕摇下来窗子，喊她。春色高兴地上了车，小昕说：“我正好也没事儿，我拉你去打乒乓球吧！”他们来到一家乒乓球会馆，租了副拍子开始打，小昕的球打得仍然很棒，春色的球仍然那么差动儿。小昕还是边打边骂她笨，但他再不那样喊了：“我一拍子扣死你，让你成寡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