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胡同的二等公民由广林，直到九点还没回来，虽然有些反常，但也没引起人们的注意。十点过去了，他老婆韦妙英慌了神，没有了主意，满胡同地找，这才逐渐被人们重视。但是由于有了那些平常就不喜欢安静、总想凑热闹、闹点事的人的参与，使之本来一件极平常的事在一个小时之内，便被炒作和演绎成了神话，变成了生动离奇的新闻了。
“我看这里有问题，是不是被人一早拖进酒店灌酒去了？”
“不一定，广林养着大客，别人一定知道他有钱，说不定被谁绑票了。一会听电话，准备钱吧！”
“别瞎猜，肯定跟车去省城了。据说他省城还有个……”
这些无中生有的瞎猜乱琢磨，使这件小事对牛角胡同发生了相当级的一次“震动”。韦妙英心头乱，手脚慌，眼泪在眼眶里转。在胡同里东一家西一家地乱窜起来。
由广林在牛角胡同里，算不上个“人物”，上八仙排不上他。在这里，一般都要按照出身、经济、职业、才艺等诸方面去排定人的等级。虽然没有什么正式“文件”，但人们心里有数；虽然总是随着每个人的情况变化而变更，但变的还是少数。由广林有点小才艺，他会点小五金手艺，据说祖上是有名的小炉匠；他还会写毛笔字，文革期间不到20岁，为了“革命”练了毛笔字。不过也就是常用的那几个“打倒”、“正告”之类的字写得多，也熟，也好。后来随着形势变化又练了“斗私批修”、“阶级斗争”、“纲举目张”、“腾飞”直到“改革开放”等一些时髦词句了。有的人不再说他会写的毛笔字了，而把他写的字捧之为“书法”，进而称他为“书法家”。捧他的人，大都“别有用心”，是因为他养了一辆八成新的大客车，通往省城。这个大客的“经济基础”使他在牛角胡同有了“二等公民”的地位，也成了他的摇钱树，成了人人羡慕的“天天进钱”的小康户，成了“老板”。在生活中，他每天都离不开酒，不求质量，只求数量。每天午晚都要饮个二三两。他还吸烟，也属于冒烟就行的低等烟民。
事情就出在大客车上。由于养了大客，由广林被大家称作牛角胡同的“钟点儿”，意思是他像个钟。为了送大客车上路，每天早上他4点30分起床，然后步行到发车点，正好是4点50分。5点整，他送大客出站，就近的小吃部吃早餐，也就是一碗稀粥，两个小馒头，一碟小菜，不超过10分钟，然后慢步走向“神仙坛”，这神仙坛是河清市民间最早的新闻发布和评论中心。这个地方多时五六十人，少时三二十人。时事政治、工农商学、国际国内、奇闻怪事，无所不谈。这些人随意性大，不忌口、不听邪、信口开河、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牢骚多一点，骂东骂西多一点，因为来这里的都有一个“老”字，或离退休的老干部，或经过大风大雨的老油条，或晚年幸福健康人财两旺的老顽童。所以，人们给它起个名叫“神仙坛”，说来这里的都是各路神仙。由广林到这里，不算神也不算仙，是个旁听生，往往是挤在一个角落，听大家讲，他很少插嘴，一则自己年岁小；二则也没从过政，经历太少；三则也没那个水平去评论，更没有什么大道新闻小道消息的来源。所以只是听，记下几条，回牛角胡同来个“现发现卖”。在这里，一呆就是一个小时，然后去早市买菜，他家只与老婆两口人，一个女儿由娟嫁给了个开车的，就给由广林开大客。闺女跟车卖票，晚间收车回来交钱吃饭。老婆韦妙英从不动钱，手中一分钱没有。夸张点讲她连钱都不认识，所以由广林是家中唯一的“钱柜”。早晨他要买一天的菜，挑来选去，见熟人打个招呼，这也要一个多小时。这些事办完了，回到牛角胡同，总在七点半左右，误差不超过5分钟，所以，胡同里的人一见由广林进了胡同，不用看钟就知道该干什么了。该吃早饭的吃早饭，该上学的上学，该出门办事的出门办事。所以，大家每天都要在七点半前后见到由广林，由广林成了准确无误的“钟点儿”。
今天，这场震动，就是因这个准确无误的“钟点儿”有误了。七点半，八点半，九点半简直要到中午了，也没见他的影。老婆韦妙英是广西人，这几年好不容易学了点北方话，一急忘了一半，满嘴都是广西地方外语了。不好意思强把眼泪憋在眼眶里。那些不愿安静的人，无事生非的炒作与编造，更让她安不住心。
快到十二点时，牛角胡同德高望重的、又是市人大代表的田妈，开始过问此事，召开了紧急“会议”，采取了紧急措施。她让小吃部的刘旺往大客车上给由娟打电话，又请神仙坛成员陆天和去询问各位神仙，让蹬三轮的仲祥去客运站小吃部了解一下，然后又把情况跟片警大曲讲了一下。很快。各路人马都回来了，由娟说她爸没上大客；陆天和说各路神仙谁也没见到小由；仲祥说几个小吃部没见到由广林来吃早餐；大曲已上报了局里，人们失望了。奇怪，这人哪去了呢？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压抑着牛角胡同。人们心头闷闷的。即使是那些爱热闹的人也开始平静起来了。
直到下午两点，有人从客运站点一个小客司机那里传来信说：他早晨看见由广林送走自家大客后刚走不远，后边上来一辆豪华的轿车，好像是黑色奔驰，是外地牌照，号码没记清，从车后座下来个人，把由广林推到车上就向东开去了。这个消息无疑是火上浇油，这不就是绑架了。田妈及时把情况汇报给大曲，不过大曲讲，不一定是绑架，哪有用奔驰绑架的，那目标多大可能呀。
由广林是牛角胡同里的二等公民小人物，人们都不太相信有人会绑架他，但人们心里没有底。这一天，牛角胡同沉闷得吓人。
下午四点，牛角胡同的人们还在担心、疑虑的时候，由广林在胡同口出现了，是从一辆夏利出租车上下来的。脸红红的带着醉笑，身子歪歪的划着醉步，手挥来甩去，口中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清，见人就扑过去，拉着握手，一种难以控制、无限兴奋的样子。
田妈走过来，打了他一拳：“广林，你死哪去了？”
“唉，唉，田……田妈。好，好，好了，你大大大侄……发了……好，好了……”
看情势现在什么也弄不清，田妈让仲祥等几个人像抬死猪似的把他抬上了三轮车，送到了他家。韦妙英迎了出来，由惊转喜，再由喜变忧。不过这个南方女人最愤怒的时候也是只顺着眼，也说不出一句发狠的话来，只是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含了一天，终于流出来了。
由广林躺在炕上，像一口“死猪”。胖胖的身躯蜷蜷着，打着猪一样的鼾声，有长有短，有粗有细。如果不是这鼾声，他真的是死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韦妙英，这个从广西来的壮家女人就这么静静地坐在这“死猪”身边，她从小是被一个称为“叔叔”的人带到这河清市由家沟的。父母在她心中都没留下什么印象，她也不知道“叔叔”到底是谁，是好人坏人也不清楚。现在哪去了也从没人告诉过她。她只知道到了由家沟，住了几年，16岁时嫁给了比她大5岁的由广林。图的是由山沟进了城。结婚后，她什么也不想，只知道烧火做饭洗衣服，没搬到城里牛角胡同前，她还要种地放羊。对于由广林。她除了做“那个事”外，就如奴仆一般，言听计从。所以，这一对夫妻，从来没口角过，更没打过架。因为打架是双方的事，韦妙英既无挑起事端的能力，也无抗争的胆量。什么感情之类的东西，如果说韦妙英不追求，还不如说她不懂，她心中只有这个家，家里事就是做饭、洗衣服和应做的家务。她心中最重要的就是丈夫由广林，一切围绕丈夫转，午间准备好饭菜，烫上一壶酒，甚至给点烟，晚间也是这样。女儿可能是她生命中唯一的释爱点，因为天天出车，一年之中只有正月初一到初三休。所以她每天都按照由广林买来的菜及吩咐，做晚餐。在家中她能听到的唯一赞扬就是：饭菜可口、香。这是由广林、由娟及女婿的共识。对此她万分满足，她从不主动与邻居有什么交往，因为也没什么事可以交往的。夏季热了，没活了，她就到牛角石边大槐树下或刘旺小吃部乘凉，听别人讲什么，由于语言和知识贫乏，她只是听着玩，懂与不懂都无所谓。邻居们都评说她为全胡同最老实的人，第一个贤妻良母。这不，今天她的职责与岗位就是坐着守在自己丈夫的身边，一动不动，察颜观色，就怕有失误。五点多了，由娟回来了，风风火火跑进屋打听，才知由广林被别人灌醉了，骂了几句，然后吃了口饭就回她们小家了。因为韦妙英说：“看来一时半时醒不了。你们明天还要出车，这里有我就行了。”
韦妙英就这么守着“死猪”，从五点到六点，从六点到七点。直到半夜两点，“死猪”吭的一声动了，眼睛微微睁了睁，身子转了转，看见坐在他身边的韦妙英：“唉，我怎么在这？我怎么……”这第二句话没讲完，身子突然一下弓起，张大了嘴，一口粘糊糊的东西脱口而出，正对着韦妙英，从脸到前胸，淌了一条子。这是牛羊猪尸体及海鲜尸体的碎沫掺了酒及各种调料发酵后的集合体。其色彩之斑斓，其味道之浓烈，简直是无与伦比，难以言表。
一会儿，韦妙英脱去那件外衣，端着一杯温开水送过来，显得训练有素的样子，给由广林灌了下去。由广林搓了搓手，伸了伸腿，抹了下脸，边下地边兴奋地讲：
“舒服，舒服，太舒服了！”
韦妙英在一旁莫明其妙，只是嘟囔地说：“你哪去了，多伤身子骨。”
“你猜我见到谁了？见到广录大哥了。好家伙。阔气极了，发了，这小子发了，简直上天了！好家伙。啊，对，你知道广录，他是我堂叔的大儿子，我和他有十多年没见面了，样儿还没变。嗨，跟你讲这些没用。几点了，两点了。好，你去吧，我一个人坐会。”
韦妙英出去了，没休息，外屋传来洗衣声。
由广林下了地，在地上走来走去，后坐在椅子上对着镜子端祥着自己。似乎看一个陌生人。他一米五尖一点的个儿，从全身的肥胖及头部造型看，简直像一头猪，他双腮突出，双唇撅起，是人们称的吹火嘴，鼻头上翘，很容易见到那一双黑黑的鼻孔，两个大耳朵，一头竖起的寸发，四肢粗短、肚子大，他系裤带完全系在肚脐下，如果穿买来的裤子，“鸡窝门”从来关不上，一般得改造才行。
他一坐就是十几分钟，是疲倦了，但更是脑中浮想不止。白天的经历，让他震动，让他吃惊，让他兴奋，让他发烧。
由广录是他堂叔的大儿子，只比他大一岁。由广林父亲去世早，四岁时妈妈又改嫁，就被堂叔收养着。由广录是他从小最要好的小朋友。他们吃在一起，玩在一起，长在一起。上学时，由广录是最差生，经常用一穗玉米或几粒花生收买由广林，为他写作业。有人欺侮由广林时，由广录就挺身而出，予以保卫。虽然由广录并不比由广林强健，但由广林胆小，由广录不信邪，打破脑袋也不在乎。后来由广林到市里念高中，参加工作，离开了大山沟，一晃就是十几年。由广林在由家沟没有至亲，又山高路远，所以从来也没回去过。只听家乡来人讲的一些消息，说由广录发了，出息了，当上什么大经理了，钱有的是。一般每年都回来一次，看看爹妈，扔几个钱。
昨天，由广林刚把大客送走，要去小吃部，突然身后一声煞车，他急回头一看，好家伙，这么漂亮一辆“大”奔。别的他不敢吹，对于车他还懂些。因为他养大客，对车定然会有兴趣、有研究。车后门打开，下来一个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广林，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广录哥。”没容由广林细看，也没容分说，称是广录的拉过他来硬推进后座，关上门，车便急急向东开去。只三五分钟，到了河清市最大最豪华的四星级大酒店——河都大酒店。下了车，便上了电梯，直到18层818房间。
“啊，好大的屋，比农家一个院都大。”由广林细看了看，大厅豪华就不用讲了，高档沙发茶几，地毯，大背投电视等，还有名人字画。中厅为工作间大圆桌，办公皮椅；右间为一小中厅，是餐厅，五彩灯光，光怪陆离，冰箱冰柜，酒柜的名酒让人眼花缭乱；最里面是寝室了。
“广林，来，坐坐。”由广录边讲边递过一支大中华烟，给广林点上了，他也点一支吸着。
这时，从寝室间里走出一个20几岁的“窈窕淑女”，让由广林一惊。由广录笑着站起来，拉着女人的手：“广林，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秘书兼贴身生活护理，也是你小嫂子，她叫海珠，上海人。”
由广林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既不知说什么也不敢正眼去看，只是闻到一股奇香，直到海珠拉着他的手才松松握了下，他想叫“嫂子”但说不出口，还是海珠大方：“按北方习惯，你是我小叔子了。”
由广录哈哈大笑，拽过海珠搂了一下亲了一口，海珠扭扭捏捏。用伸展如一朵兰花的小手摸了一下由广录的脸。由广林在一边手足无措，只好低头吸着烟。
一会，司机进来了，由广录吩咐：“你打电话安排早餐，六个好一点的菜，要有下酒菜，一瓶茅台。你自己下去随便吃点什么。今天上午不出去了，你自己玩玩，有事我传你。”司机刚转身，他又说：“就在这房间餐厅吃，另外，你把小香找来，让她陪陪我弟弟。”
一会儿，一桌丰盛的酒席摆上了小餐厅。今天，对于由广林来讲。有了无数个“第一次”有了无数个“破记录”。这一桌酒席就是他第一次见到的：甲鱼汤、活动双唇的活鲤鱼、海参、特别是那一瓶茅台酒，他活了34岁，几乎天天喝酒，茅台只听说过，也看过，但从未喝过。三个人刚落坐，一个比海珠还要小的小姐敲门进来了。由广林只扫了一眼，便觉得年轻、苗条、漂亮。
“来，香香，这是我弟弟，运输公司老板，今天你给我好好陪陪。”
“录哥，您看您说的，我哪一回没好好陪了。来，林哥，我给您擦擦脸。”边说边拿着桌上湿巾，一手搂着由广林的脖子，一手轻轻擦着脸。由广林身上如过了电一般，伸手拿过湿巾“不，我自己来。”夺过湿巾一看，擦过的半面已成黑色的了。
“广林，别不好意思。香香，别太急，慢慢来。我弟弟是个正经老实人。”
海珠听后，骂了一句由广录：“谁像你，不正经。”
由广录狠狠地把海珠抱起来转了一圈。大家大笑，由广林也轻轻一笑。
这一餐饭吃得很有意思。
起初。由广录和海珠屡屡敬酒。由广林不自在，总觉着左边坐的那个“香香”阵阵刺着他，他的左臂总是如千万个蚂蚁律动。由广录和海珠左一杯右一杯地敬，香香也敬，一连喝了五六杯，幸亏是小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