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广林心中的疑点越来越大，总觉着广录大哥是个谜。连问了几句，他总不回答。几杯下肚后，由广录放下酒杯：“你们去歇一歇，洗个澡，我想和广林唠一会，一个小时后换菜，再喝，谁不喝不行。”海珠与香香走了。由广录摁了下电铃，要了一壶清茶：“广林，先歇歇，一会再喝再吃，今天是一醉完事。我几次回去，总想看看你。这次就下决心一定找到你。昨天回由家沟知道你养了大客，今天一早就把你找到了。我想讲讲我的事，也想让你心眼开个窍，别这么窝窝囊囊活着。”好在两人都没喝太多，由广录是滔滔不绝，由广林是竖耳聆听。
由家沟是河清市最偏远的大山沟。到这里的人第一印象是：走这么远的路，到这地方安家，是哪个缺心眼的最早选的。这里离河清200多华里，乘客车要走两个多小时，下车后还要走山路一个多小时。现在虽然有了短途小客，但也要半个多小时，雨季天，路就不通了。叫由家沟可能是由姓人家为第一户吧！不过，现在由姓占全村还不到一半，有不少杂姓。由广录和由广林童年就在这里。由广录的父亲由大成是这村的村长，而且从来没变换过。这个人心眼好，但是粗暴，方法简单。不过，由于是由姓，本族人认定，再者也是因为他能为全村人作主，撑腰。几年来，把个由家沟弄得不穷不富，也算可以。他两个儿子，由广录是老大，由广林的父亲是由大成的堂兄，但由广林却比由广录小一岁。
十几岁那年，“文化大革命”发生了，但对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除了从广播中听到的一些消息外，没有直接印象。“山高皇帝远”，谁能到这里来“闹革命”啊。后来一件事，才使这里与“文革”联了起来。
68年冬，乡里来电话，让村长去乡里接下放改造的“四类分子”。晚间，一辆大马车拉着村长和两个民兵，“押”着一个“四类分子”到了村里。根据上级的指示，连夜开了村民大会。会上在学习了毛主席语录后，按照乡里的指示，村长由大成公布了几条：一是这个人叫陈清宜，是省里的干部，现在是阶级敌人，跟反动地主一样，大家要划清界限；二是全村要对他进行监督改造，只许他老老实实劳动，不许乱说乱动，至于怎么安排，待研究后再决定。在微弱的灯光下，大家看了这个“敌人”：白净脸，瘦瘦的，很难把他与什么“反动”、“敌人”联系在一起。即使村长讲了，大家也只是听了，这“大革命”，虽然全国轰轰烈烈，城里也轰轰烈烈，可是在由家沟却没引起人们太大注意。这里人不知阶级斗争，“四类分子”是什么也不太清楚，而且也没有一个人想借这轰轰烈烈之机捞稻草，升官发财。明摆着就村长这么一个官，叫别人干也干不来。相反觉得这个“敌人”很诚厚的样子。两天过去了，村长也没了主意，而乡里几次来电话催要落实情况。一天，村长找陈清宜谈话，从谈话中了解到，他是南方人，今年35岁，毕业后分配在省城工作，后来一直到当了省委办公厅主任，是个很有才气的年轻的接班人。“文化大革命”来了，说他不积极去揭发省领导的问题，被打成“保皇派”。后又发现，省办公厅主任够级，也是当权派，他就自然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戒了“反革命”、“四类分子”等。经过几十次大会小会争斗，也没发现他要搞什么阴谋夺权，更没有发现他要暗杀投毒之类的事。最后经“革命群众”建议，革委会决定：罢官，放到山区监督劳改。因此他也失去了一切自由，就这样，他来到了由家沟。谈话中他表示：来到这里。他很高兴，并表示，老老实实改造，向贫下中农学习，绝不给革命群众和组织上添一点麻烦。
这件事又隔了几天，真是“老革命遇上了新问题”，愁着没法安排。后来一想，村长家有一个羊圈，村长他爹放羊，有两间小房是护羊人住的，不如让他放羊，一则不与“革命群众”接触，不会散布毒素，二则也帮他爹的忙。村上给点米和菜，让他自己生活。就这么定了，向乡里一汇报，乡里也同意了。
由广录当时很小，几乎天天都要到爷爷那去玩，有时天气好也跟着上山放羊。这样一来，他与这个“黑叔叔”接触上了，逐渐两人成了忘年交。最后到形影不离，有时晚间睡在护羊房，听“黑叔叔”讲那么多他不懂的事，他觉得这个人了不起。爷爷也说，好好向叔叔学习。
一个深秋的下午，突然风雨大作，凉风摇动树枝，撕碎了树叶。五十多只羊被爷爷和陈清宜放在远处大山里。天黑了还没回来，急坏了由广录，跑到爹那报了信。村长和由广录还有几个村民，急急向大山里走去。走了好一阵子，听见前面有嗦嗦声，原来是羊群，再往后看，一个人背着一个人，艰难地冒着大雨走着。走近一看，是陈清宜背着爷爷。爷爷不小心摔了跤，整个一条左腿动弹不了。村长他们急忙赶上去，几个人把爷爷从陈清宜身上抬下来。这时陈清宜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全身淋个透，后背还冒着热气。按体格讲，陈清宜消瘦，爷爷却比他壮实，他背爷爷简直是小马拉大车。到了护羊房，陈清宜脸白得如纸，浑身发抖，由大成实在过意不去。买了点酒，并炒了几个菜，在护羊房与陈清宜吃起来。起初，陈清宜是百般不同意。由大成讲：“有我在，你别怕。看人看心，看事看真，你不是坏人。在这里你干吧，我们不会亏待你。”陈清宜也很兴奋，虽然是几片咸肉，一盘花生米，一盘炒鸡蛋，这对他来讲，已经是有两个年头没见着了，喝酒，这更是不可想的事。两人几杯下肚后，感慨万千。陈清宜由感动到兴奋，最后有些失控，他把压在心里的话，一古脑倒了出来。他大学毕业，是高材生，一直勤勤恳恳工作。他是南方人，在北方工作水土不服，他硬是和大家一样吃粗粮，结果得了胃病。为了工作，他的爱人和刚刚上学的小女儿一直留在南方，每年能见一面。“大革命”开始已经三年没见面了，他很早就被“专政”了，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联系。而他的情况，这边早已通报过去了，那母女的境遇也可想而知了。喝着讲着，陈清宜是热泪满面。他说，大山里人好，朴实。在这里看到中国的希望。如果有一天，还能让他干点什么，他一定不辜负大山里的人。从这以后，由大成与陈清宜结成了知心，陈清宜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他曾说过：“我这一辈子可能再也出不了头了。如果我爱人她们不嫌弃我，也把她们调到这山里，踏踏实实过一辈子吧！”由大成讲：“你就是咱们山里的人，也是我由大成的亲兄弟。”
自此以后，陈清宜为村上办了不少事。给村民扫盲班讲课，写板报，甚至写“关于走资派陈清宜监督改造情况的汇报”。村民们有大小事情，都要请这个“秀才”。村里人十分看重陈清宜，由广录和由广林也终日形影不离地跟着他。
陈清宜因为人好，也占了大山的光，从来没有像城里那样被“揪斗”“批判”。顶多是村长每周汇报一次，每月写个材料，也就应付了。后来“革命造反派”们都忙着夺权、捞稻草，对这些“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永远翻不了身的人，淡忘了，陈清宜也成了由家沟的合格村民。由家沟学习“小靳庄”的活动，在全乡全市也是首屈一指，这都是由于有了陈清宜。这其中，陈清宜还带着由广录“秘密”回到了南方，看望了爱人和女儿。
陈清宜在由家沟，不知不觉一直呆到第八个年头。那年秋的一天，一辆大吉普，翻山越岭来到了由家沟村里。在村部门口停下，从车上走下两个夹皮包的年轻人，他们出示了证件，说明来意要调陈清宜回省。由大成还留个心眼，怕不利于陈清宜，便说：“陈清宜在这改造得很好，他也想留在这里。我代表全村80多名贫下农表示，让他继续在这里改造。”那两个人听了笑了，说：“还改造什么？你别误会，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们这次来是根据省委指示，调陈清宜同志回省另有重任。你们能留住这位省里干部吗？”由大成虽半信半疑，但还是派人把陈清宜找来了。当一副黑脸堂，一身农民装，粗粗的手，一个地地道道的山里人的陈清宜来到这两个人面前时，他们犹豫了一下，然后那两个人喊了一声“陈主任，委屈你了”便抱在一起大哭起来。原来这两个年轻人是两个大学毕业生，毕业后分配在省委办公厅，是陈清宜的部下，陈清宜对他们指导帮助很大。但不久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风风雨雨十年就这么过去了，一直没见面。这次相见，心中有多少话要讲，看陈清宜的样子，他们心中有着难以言表的滋味。其中一个拿出一封信，对村长及陈清宜讲：“根据省委指示，我们这次来，一是为陈清宜同志平反，二是调他回省，去中央党校学习，然后另行分配。”这事来得太突然，谁也没有思想准备。经百般挽留省里来的两个同志才同意住一宿再走。
这一宿，整个由家沟成了不眠之夜。老的小的，被陈清宜教过识字的。被陈清宜救济过的，都来看望他。村长一看这么折腾不行，马上下令：“杀两13猪三只羊，全村过大年，欢送陈清宜。不仅是全村的人，连来的两个干部也止不住热泪。第二天离村时，吉普车在前面，陈清宜与乡亲们告别，就是上不了车。一程又一程，从村口到乡大道不足十华里，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最后省里来的同志讲：“乡亲们，陈主任还会回来的，你们如果再这么送，我们只好回去吃晚饭了。”费了不少劲，陈清宜才上了车。他一直流着泪，与由大成握着手就是松不开，他望着上百张善良、留恋的面孔，说：“请乡亲们回去吧，我会回来的。我永远忘不了大家。”
讲到这里，由广录停了一下。喝口茶，在地上走了几步，算是放松一下吧。
“广林，这个陈清宜你也记得吧？”
“记得，有印象，我们还一起上山放过羊呢。”
“以后的事，就简单了，陈叔叔回省里，平反了，因为他年轻，就送到中央党校学习了。半年后分配到临海市任市委副书记，临海市在南方，与他家里是一个省，临海市比咱这河清市大多了，也发达多了。他到任后就给我爹打了电话，说了三件事：第一，问候我爷爷和乡亲们；第二，临海经济发达，他要让临海带动由家沟发展；第三，想让我去他那里，首先要去补习文化。
不到半年，他又被任命为临海市市长，在百忙中；他来了一趟由家沟。他先是与我爹和乡亲们商量在咱村建一个山野菜、野果加工生产基地。由他们投资，这事还不好办，当场定了。广林，这一点你知道吧，现在我们由家沟的绿色野菜野果的“大地”牌注册，国内畅销，还打入国际市场。陈叔叔当了市长后不到半年，我就去了临海。他先让我在成人职工学校补习文化课。嗨，我都到30岁了。哪能学了，陈叔叔对我可严格了，每周都抽出一点时间检查我的学习。我补了八个月的文化，基本上达到了高中程度。78年秋天，陈叔叔把我爹接到了临海，对我的事也是一项重要议程。陈叔叔的意见是，他不同意我参政，临海有个经济开发区，一把手是他的同学，想让我去那里。我爹也同意了，结果我就到了临海经济开发区。先在办公室工作，不到一年就当上了副主任，一干就是5年，这都是借陈叔叔的光。后来，开发区副主任，也是二把手，看好了我，认真讲是看好了我与陈叔叔的关系，便把他的女儿嫁给了我。不久，我出任临海市经济开发区副主任。
陈叔叔退下前找我讲：广录，你今年三十多岁了，在外面社会上也干了好到十多年了。社会上的事与由家沟不一样。今天的情况与十年前、二十年前也不一样。我退了，以后你自己要在这社会大学里学吧。陈叔叔退下来后，曾几次去由家沟，但从不带我，我的岳父不久也升迁到了临海市副书记。现在，我是副处级干部，主管开发区办公室后勤方面工作，每月工资5000多，隐形的还不算，老婆在开发区文化部任副部长，我们都忙，早走晚归，她每月3000多元，我们生活没问题，可惜就是没有孩子，老婆有病，我爹急完了。我爷爷死时就是念念着，闭不上眼睛。这事我没办法，也不太在乎。
说到这，由广录长叹一口气说：“这些年，虽然我是平步青云，顺顺利利，但社会的复杂让我看个透。由家沟的纯朴，清雅不见了，社会上的争与斗，让人害怕。不过我总想着你，在由家沟里，我俩最好，在由家沟里，你的脑子最快，我总认为你应到社会大舞台上杀一番，干点事。不过，现在看年龄稍大了些，但还不算晚。像我那样，带你去临海不可能了，我想，就在河清市，你应该发展。”
“广录哥，你看重我，关心我，这情我领了，可是，要发展谈不上。一来我没钱，养个破大客车看来是摇钱树，天天见钱。但是维修、上税、雇人能剩下几个。现在没钱就办不了大事；二来，我没靠山，我爹死得早，我们亲戚上没有一个带帽翅的，全是小白丁。我怎能发展呢，混吧。”
“不对，你别泄气。我有今天，说良心话是我爹积德，交了陈叔叔。不过，我总认为，机会是重要的。陈叔叔到由家沟，这是机会，我们既有良心，又抓了机会。目前，社会上讲什么心要黑，脸皮要厚，什么忍为贵等等。我看首先要有机会。广林，我不信你的周围，你们牛角胡同，你们河清市，就没有机会。你从现在开始，认真细心琢磨琢磨，找到了机会，抓住了机会。再用什么厚、黑、钻、忍的手段去办，我帮你，这次钱带的少，先给你留下3000，以后我想，你弄条线，搞客车运输，我们那有到年头报停的小客，我给你以报废价弄十几辆，先发展起来，腰包先鼓起来，你要干的就是苦心积虑找机会，动动脑子，不能这样混下去。”
由广录一席话，让由广林心中翻了五味瓶，苦辣酸甜全有了。心中火辣辣的，看看什么都比不上自己的由广录，目前真是让人垂涎三尺。听到由广录在经济上扶植他，心中甜甜的。但一想到自己发展，出人头地，向上爬，却又有些为难与害怕。为难是能找到机会吗？就这牛角胡同，就这河清市。害怕是弄不好会不会陷进去。
一会儿，一餐更丰盛的美餐摆上了，两个“出水芙蓉”也坐在每人身边，由广林心散了，一是放不掉身边的香香，但由广录的话，总是让他不能平静。喝了一杯又一杯，他似乎没在意。不知不觉醉了，两个人足足喝了一斤半酒，以后的事，由广林就不知道了。怎么回的家，由广录又干了什么，香香哪去了，一切一切都不知道了。但他脑中留下的是：要发展，要出头，要找机会。他没忘兜中的300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