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尘封的心结
她的梦境被人控制了。
昭平静静的看着梦中的黑暗，远处一抹跳跃的小红点缓缓的发出邀请的意味。不禁自嘲地笑，这等下三滥的法术她都无法抵挡，万年前血肉飞溅的死法可还真是影响深远。
来者不敢露出本尊，又有事要告诉她，是关于刑天的吧，不然她这滴早被世人遗忘的凤血谁还会如此大费周章的潜入她的梦中，说些不可告人的事情给她知道呢！
举步向前，缓慢的跟着小红点走了几步，四周赫然大亮，惯于黑暗的昭平不禁眯上了眼以适应忽而的光明，而后她看尽一池水光潋滟的碧湖，四处繁华景象，蝶影重重，各种的鸟叫声汇成悦耳的自然曲调。见此，昭平心中一片怅然，这般的景色她有多久没有见过了？在一段非常漫长的岁月里，她的世界里只有腐臭的尸体，鲜红转黑的血液，无论是尸骸遍野的西凉还是黑白颠倒的冰川，她看到的都是人间的悲怆。
景色再度变化，是在水中，荷花的梗、各类的鱼和黑褐的湿润的淤泥一再说明她现在是置身于方才见到了碧湖中，一股力量再度将她牵至湖底下的一个洞穴，而后又是一番柳暗花明。浮出水面，她已站在了湖水上方的石洞里了，在她的面前是一副雪白的大理石棺材冷冷的散发着白色的光亮。
棺材里的是谁？昭平还未决定要不要打开来看，棺木就自己打开了棺门了，珍珠翡翠玛瑙黄金白银……数不尽的珠宝霎时把棺木映衬得珠光宝色，一身世间罕有的锦绣，错彩镂金的绣花，一丝不苟的繁琐的发式同样缀满珠宝，在一大批金银珠宝的环绕下棺木中的美艳动人的女子是她从未见过的安宁。
是常欢。昭平看着棺木中在珠宝映衬下更显得高贵美丽的常欢，发现自己竟从未见过沉睡中她，原来当她安静下来时也能有这般的宁静安和。
“常欢死了。这一万年在我身边发生了许多事情，你却似乎刚好相反。当我为非作歹的时候，再也找不到你不屈的泪眼的时候，才忽然发现，为非作歹也什么意思也没有了。不能给我带来欢喜，也不能使我伤悲。一切都是这样，没有你的身影，一切都是无悲亦无喜，无垢亦无净，无生亦无灭。……”
刑天的声音赫然出现在脑海中。常欢死了，他的无悲无喜是因为她还是因为常欢？究竟她死后，刑天和常欢间又发生了什么事，让桀骜不驯的他忽然看透红尘隐居在少昊山？
“只要有了雪灵珠，常欢主子就可以复活了。”
一个声音响起，却依然没有显出身形。是个女子的声音，昭平为她的话愕然了片刻，原来这便是他要她从混沌中醒来的原因……呵，不然还会是怎样呢？他永远只为常欢，常欢高兴了他才高兴，常欢不高兴他便除掉一切让常欢不高兴的事物，这就是他啊，痴情的刑天天尊。
绕着棺木走了一圈，昭平没有发现个所以然来，便开口问：“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尸体被如此小心的保存着，保存地那么完美无缺，可见保护者的用心。
“在你去世后的半个月……”甜蜜的女声忽然痛苦的呻吟起来，梦境霎时消失殆尽，昭平还没有回过神来，便觉得有双健硕的手紧紧的抓住她回来现实……
“昭平，昭平？！”刑天担忧的叫唤，见她久久未睁开眼，眼中的杀气骤然膨胀起来，他方才不该手下留情的！玄奇那家伙……
别摇了，头好晕。昭平皱着眉呻吟了出声，握着她的肩不断摇晃的刑天忙将她揽入怀中，轻柔的拍拍她的脸，叫唤道：“昭平，昭平，醒来，已经没事了。”
是谁？用那么怜惜的声音叫唤她的名字，让她都不忍醒来，想多听听这般温暖心灵的声音。
“你若再不醒来，我把那女人给杀了，来给你做狐裘！”
言出必行的声音阴鸷的传来，昭平忙睁开眼，不要，不要杀戮！一睁眼，刑天关怀的双眼便映入眼帘，这么柔和的脸真不像他……
“醒了？”
“嗯。”垂下眼，梦中的情景全都烙入心房，想起了他来找她的目的，沉默的心痛着。原来她还是有妄想的啊！
一只手强硬的抬起她的脸蛋，看着其中的落寞和绝然，刑天煞气深深的问：“她对你做了什么？”
“只是让我看了一些风景。外面亮了好多。”昭平痴迷的看着冰窟外传来的光明，来自太阳的光芒，原来是这般的不同。
见她不想多说，他便也不再多问，阴鸷的双眼已决定了绝不让擅自骚扰她的玄奇好过了。深怕她消失似的再把她抱紧，在她发出微弱的呻吟抗议他的“暴行”前，一把将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走向冰窟外……
“别！”昭平惊骇的感觉到那不断靠近的光芒对她身体所起的伤害，眼看就要碰触到了，心底深深的惧怕让她本能的不顾一切的挣脱他的怀抱纵身藏入冰雪里，不肯出去。
“我是鬼魂。”见刑天脸色不悦的看着她，昭平忙解释道。鬼魂是极阴的质体，一碰到阳光便会被灼伤致死。若非知道他暂时不会杀害自己，她都不禁要怀疑他是故意要将她抱到太阳下销毁了。
不喜欢她躲他防备他的眼神，刑天进入冰雪中将她拉了出来，再施法增强冰窟的阴冷之气，依旧紧紧的抱着她不肯放手。
“我陪你。”
昭平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在得知他此行的目的是雪灵珠后，心境豁然明朗，依旧对他的亲近感到恐慌，却已经懂得珍惜了。以往他是极讨厌碰触她的，每一次的刻意亲近都意味着在更多的人面前嘲弄讥笑她。
“冤魂们都已经准备离去了吗？”
不悦的看着她，她竟羡慕那些在冰川上徘徊了上万年的鬼魂！刑天危险的抱紧她，将她的脸压到和自己的脸互相碰触：“过几天他们便会全部散去，你却要永远留下。记得自己的承诺吗？你已经许下今生给我了。”
昭平笑，许下今生，可不是他也明白以她一缕孤魂是不可能陪着他长生不死的。
“知道吗？我也是冤魂。”
心头一紧，他更不愿放手：“我要你陪我，生生不灭。”
凄然一笑，昭平回过身托着他的脸，道：“我非常的惧怕你。如果可以用我的一生来换取你的慈善，我死而无憾。而今，我已然是死了，可若能换取你从此远离杀戮，慈悲为怀，纵使是灰飞烟灭又有何惧。”
“你要我为善，有何不可，往后你叫我上刀山下火海、自戕救世都行。你留在我身边一日，我便一日不作恶，你若能陪我到我死去的那日，那我此生都不会再作恶。”
他不喜欢她凄楚的笑，不喜欢她视死如归的悲怆，这种笑，他只在错手杀她的那日见过，她已经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劝他了，当年是因为料定他会在盛怒之下伤她，那今日呢？她又是因为什么再度扬起这种以死相劝的笑容？
“即使世间没有我，你也该行善。”时至今日，她自然不会再相信只要她陪着他他便不作恶的说法，上一次他这么说是因为她得罪了常欢，他要她痛不欲生才撒下这样的谎言绑住她，而这一次依然是为了常欢，如果他救出常欢后依旧要她像万年前那般生活，却再不是她这丝鬼魂力所能及的了。
“没有我的允许，谁敢收你，谁又能灭你？”
昭平笑，把头靠入他的怀里，眯上眼不再说话。他说得对，只要他不许，她便不能消失，她是注定要毁在他手里的。
“昭平。”一个俊朗的男子，衣袂飘飘的站在瞭望天空的昭平身后，儒雅的气味让他看起来无比的和蔼可亲。
“落大哥。”昭平不敢置信的看着落田，这个慈悲的医者。
“佛渡有缘人，你终于成为有缘人了。”落田看着雪地上一袭高贵的紫衣的女子，白皙美丽的脸蛋，窈窕的身姿，善良而纯贞，曾经他以为他将会和这样一位如花美眷一路行医救人，曾经他以为他有能力保护她免受灾害，所有当听说她不能西行时他不以为意，结果遇到了刑天，他不仅保护不了她，反而成为刑天报复摧残她的利器。
“落大哥……”他要得到解脱了吗？
“我要走入轮回了，所以来辞行。”落田拱手一拜，是谢谢她在患难时期与他并肩走过，不离不弃。
“轮回？落大哥不是在地府有任职了吗？”
“西凉地府都已关闭，还哪来的职位。”落田爽朗大笑，当初阎王念他行善有功，压下一干人等优先接见他，也依法判了他依旧投胎修真道，有享不尽的荣华和富贵，但他却执意恳求留在地府，即使明知那可能会让他永远失去轮回的机会。
“落大哥这些年来都在云层之上。”昭平满心愧疚的说。她永远忘不了他即将丧命时那慷慨就义的笑声，惹怒了刑天和常欢，也止住了她的泪。他是刑天用来报复她的第一批人选。
“别愧疚，是我们亏欠了你，天意如此，你不出现，西凉也会因为罪孽深重而被长年深埋于冰川之下。这是天意，谁也改变不了。”
昭平微笑，事到如今再说也只会让对方担心：“一路顺风。”也许不久后她便也能随他而去了。
“我才刚来，这么快就赶我走了？”落田开玩笑道。
“落大哥要和我聊天儿？”她刚出山，便遇到了水患，在不断的救济灾民的时候，看到了同样为了救人忙得焦头烂额的落田，从此两人便一路随行，齐心协力济世救人。她本以为天下的修真者都像她和他一样，却在西凉看到了另一番角色。
“有些话，不说不痛快，心里牵挂太多，我怕鬼众们不会轻易放过我。”落田走近她，神色严肃而认真的说，“天尊请来如今阎王地府的人大批大批的审判堆积了上万年的冤魂们，还有西天的佛者为幽灵们诵往生咒，各方的神佛都来帮忙了，不出七日，这漫天的黑云便会散去。昭平，是你解救了我们。”
“落大哥……”昭平羞愧的垂下脸，就是这样的信任，每个人都那样的信任，而她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在刀下，无能为力。
“昭平，西凉有领主如刑天和常欢，人们痛不欲生的生活早在我们到来时就已经蔓延着，是你让那种杀戮的速度在减慢，他们一出手便可毁城，若非你出现，今日的冰川就该覆盖到黄河了。你的苦痛我们都明白，恰如你能明白我们被人妄杀的哀怨。昭平，地狱本来没有光亮，因为你，每个鬼魂心中才燃起了明灯，因为你，即使是苦难也有了希望。
西凉的冰雪是你用生命换来的，在冰雪之下，一切苦厄都被掩埋，冰雪之上一切丑恶都无法生存。只有永葆信念的百姓才能在这片土地上等候到光明。我们这些冤魂，因为你的善心，不再必须待在地府那阴森拥挤的地方等候着永无止尽的审判，你让我们得以升天凝聚彼此的力量保护自己的家园，守候劫难的终结，昭平，你始终都是西凉之福啊！”
已经说好不流泪了，可她却依然因为他的谅解而落下眼泪。她并没有他们说得那般好，却因为他们的信赖而不断的向好。
见她落泪，落田情不自禁的握住她的手，劝慰道：“不需要内疚，我们都因为你得到了解脱。西凉这块罪孽之地将永远消失在世上，一切罪孽都被销毁了，而今的世上只有雪白无垠的冰川，往后，无论我们投向怎样的人生都不必惧怕还会降生在西凉这个地方了。”
“落大哥……”
见她泪流满面，落田不假思索地拿起手袖正欲为她擦去脸上的泪，便被身后一股黑森森的煞气吓了一跳，往后一看，忍不住往后退了好几步，是刑天。知道连最后亲近心中女神的机会都没有了，落田恬淡一笑，带着满怀的遗憾和祝福，嘱咐道：
“大家都放心不下你，所以叫我前来代为告别。别伤心，我们得到了解脱，来生必将都会幸福，同时也希望你能幸福，这样也让我们走得更宽心些。”
闻言，昭平看向夜晚上空已经所剩无几的薄薄的云丝，感激的一笑，对着落田点点头：“会的，我会得到解脱的。”
见落田的魂灵慢慢的浅白直到消失无踪，昭平心里是高兴的，即使眼泪已经布满了整张脸，她依然坚持笑着送他离去。面对她的刑天黑眸复杂的看着她，不容她再忽视自己，便大踏步向前走近她。
看着他的身影在泪眼中时而朦胧时而清晰，昭平衷心的道谢：“谢谢你。”
怜惜的挽去她的泪水，他不接受这份谢意：“谢什么，这不过是我要你留在我身边的代价而已。”
他一直强调她必须留在他身边，是因为最近随着天上的灵魂逐渐散去，他越发感觉到她的心越飘越远，这种虚无缥缈的感觉，让他害怕。他有能力要她长生不死，有能力让她不离开自己片刻，有能力让她事事如意，却没有能力改变她的心。越是意志坚定的人，越不信鬼神之说，因为他们的心是法术无法改变的，既然不受法术的影响，自然不会相信。
酸楚一笑，昭平不再说话。看向天空，圆月的光辉已经能够看到了，和地上的雪遥遥呼应。此后，冰川将日夜分明了，只是经历了数万年的寒冰积雪，这里的气候早已变成了阴寒之地。这也好，就像落大哥说的，用世上最雪白的东西掩盖住最丑恶的西凉，从此只见善与真，不再有丑与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