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罗带同心结未成
“聘则为妻奔为妾”，莫言苦笑道，“心莫，我到现在也还是不懂，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是他？哪有什么为什么呢？
龙心莫怔怔地望向莫言，缓缓地扯出一丝笑容，却竟没有半分苦涩。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落拓如斯，却依然青衫磊落，初逢父丧，依然神情柔和，我想温润如玉的君子大概也就如此了。”
也许就是那时候了吧，龙心莫对上李乘风的那一眼，让她第一次在别人的眼中看见自己。站在阴影的角落里，明知道不应该出声，可是李乘风那无奈的模样，她终究不由自主地跨前一步接过了玉佩。
“我想真的是我有意，不然我不会拉了你在明月河上泛舟。明知道不应该……”却终究没有忍住，那时他出现在桃花林里，一如春风，更像一道光，猝不及防，整个人劈照进她阴霾自闭的密室。
原来，你在这里。
她几乎听见了自己心里的声音，感觉到如释重负的紧张。
她拒避，心有所感却依然退却，她远没有人们所看到的勇敢。偏偏，一眼之间就确认真相，那个人到来了。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终被无情弃，不能羞。”几乎是摈却了所有退路，就像在黑暗里追逐天光，盲目而无畏。
后来她到底成了他的妻，不是话本里演得折子戏。她成了他的妻，是名正言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那夜他转身离开，第二天看见她布裙荆钗，柔弱的站在小舟上，淡定的笑着问他，“公子，何时要还我伞呢？”。
他看着她，那时他在想些什么？
怎么什么也没说，上了船，只站在船头，不看她，也不说话。
可是，她知道，她和他的宿命已经开始了。
她跟着他顺流而下，一直来到他的家乡，船刚靠岸，便有迎亲的队伍在岸边吹打着，她没来得及跟他说上话，便被涌上船的人分开。
他站在船头，看着她便被上船的媒婆背着上了轿子，然后是拜堂，再然后，她，名正言顺地成了李家的媳妇，也成了他的妻子。
后来她一直没有告诉他，明月河那夜，其实她要告诉他的是，宫夫人已经允了婚事，嫁妆当日就送往了他家里。
后来她一直不懂，那时候的龙心莫，到底怎么偏偏说出“私离绣踏”如此不端庄的言语。
是试探吗？
如果是，后来的龙心莫其实是后悔的。
如果没有一开始的试探，是不是后来的他们都不会为了所谓****纠结于心？
反正从他踏入宫府大门的那一刻开始，她和他的姻缘已经注定，当宫夫人让她留下玉佩的时候，她已经知道，宫府再留不下一名不姓宫的女子。
如果结局都一样，为什么还要去试探？
从一开始的淡漠到后来的慢慢接受，相互扶持着，一步一步走来，他们到底成了别人眼中的恩爱夫妻。
只是那时是不是就一直在担心着，害怕着。
他不爱她，明月河那一夜她就知道了。
他娶她，为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但到底，他们成了夫妻，他其实待她极好。
因是夫妻，所以有情，却非因有情，而成夫妻。
既是如此，情能有多深？会因为失去对方而疯乱癫狂吗？
会吗？会吗？
那时，心中不时浮现的问话，不断重复的疑惑，她也曾那样害怕过。
怎么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不，不是的，”只是这些话到底一直、一直暗藏在内心深处，只是她选择忽略，不愿理会，不多思索。
她告诉自己，可以一生与他长相厮守，即便两人之间的情意只是对彼此的一种责任，她仍可********，想象着终有一天，他也会陷入她为他编织的情网里。
不该自寻烦恼的，不该不知足，把自己揉进这无解的怅然里。
三年的岁月静好，让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嘹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这样。
只是原来那一段时间与生命里什么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
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随时可以上岸。
“莫言，我一直都知道的，我到底不过是陪他多走一段路，因是夫妻，所以有情，非因有情，而成夫妻，本不该强求的。”
是啊，她一直都知道的，怎么当事情到来，竟然还是措手不及？
“心莫，两个人中，真要把自己放得这样低吗？你为他做的够多了。”
呵，龙心莫不自觉地把手覆上胸口，那里有个印记，曾经让她痛不欲生。如果占城是一场火，焚烧了她的情意，那么那箭，更像是一场风雪，冷冻了她的心。
可是，再怎么深刻的疼痛，到如今也淡了。
“莫言，谁高谁低，谁对谁错，到如今那里说得清楚呢？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如此各自干净也各自安静不好吗？”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莫言默默地重复了一句，似乎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心中最隐秘的空间，她低下头去，忽然记起有个人曾伏在她身旁，低沉地对她说，“莫言，你忘了我吧，忘了我，也放过我”。
是啊，她也那样求过一个人，可是后来他说，“莫言，你放过我吧。”他没说他爱她，他没说让她留下，他求她放了他。
他总低低叹息，“莫言，不要太执着，我们都要懂得放弃一些东西”。
轰隆一声，那个人，一声叹息，她的世界顷刻坍塌。
一切，原来都只是她太过执着，不懂求不得相守，便要学会相忘吗？
莫言霍地站了起来，只听她吹了个口哨，便有一只小舟飞速驶来。
“李乘风中箭了，就射在胸口，虽说没射中要害，但箭上却淬了毒。”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朵桃花来，便朝龙心莫扔过去，“听说李乘风中箭时手上还握了朵桃花。”
话因未落，莫言已上了小舟，那小舟正如来时一样，又快速划离了亭子，只留龙心莫怔在原地。
乡村地方，人们歇得早，大片房子都已熄了灯。
龙心莫提着灯笼入屋的时候，风清娘正煮了一锅汤圆端出来。
风清娘见龙心莫回来，神色不豫，轻声问道，“这是哪去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龙心莫抬头，见风清娘一脸担忧，便笑道，“去了断桥，大概是伤春悲秋了”，呵呵。
“你呀倒好，难得不忙，却自个跑去伤春悲秋了，快过来，”说着招手让龙心莫在桌边坐下，便盛了一碗汤圆放在她面前，“趁热吃，咱们也应应节。”
“什么节？”龙心莫有些愕然地问到。
哈哈，“你也有这么迷糊的时候，冬至啊，今天好多人都祭冬来着，托了你这个辛大夫的福，前头陈妈妈家里还送了好大一只猪肘子过来，说是祭祖分的，硬是塞给我……”
原来冬至到了，龙心莫听着风清娘滔滔不绝地说着谁家谁家送来的东西，心思却慢慢地飘了起来。
冬至啊，原来又是一年冬至了。
“心砚，我记得那年冬至前夜李乘风兴致好，喝了酒回屋，我泡了茶，搁在他面前的时候闻得见酒气。”龙心莫安静地望向风清娘，脸上挂着傻傻地笑容。
“别说，我们不是说好了不再提的吗？”风清娘猛地握住龙心莫的手，龙心莫却没去看她，只怔怔地望着桌上的汤圆，眼神迷离。
“你说过的，当力气只够往前，就不要去回望过去。”风清娘声音急切，似乎再不打断，就有什么事要发生了，“辛莫，你说过的。”
龙心莫却呆呆地摇了摇头，恍若没有听见风清娘的急切，只接着说道，“那时他坐在桌边，一径的望着我，半晌，他坐到我身边来，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龙心莫朝着风清娘笑了笑，“你瞧，原来李乘风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呢。”
昏黄的灯下，龙心莫在窗边缝着冬天的衣裳，高兴得像狂喜一样，抬起头微笑的望着李乘风，“你喝醉了。”
“我醉了也只有觉得好的东西更好，憎恶的东西更憎恶。”他拿着她的手翻过来看掌心的纹路，再看另一只，笑道：“都起茧子了。”
他转开话题，像刚刚说的真是胡话。
龙心莫想起上次他出外一个多月，回来送了她几本琴谱，坐在她一旁，一起看琴谱，看完了又拉着她的手看。心里有几分欢喜，这样静好的岁月，仿佛从那里偷来似的。
她忽然注意到自己宽松袖里的手腕十分瘦削，见他在看，不禁自卫地说，“其实我平常不是这么瘦的。”
他略怔了怔，方道：“是为了我吗？”
她红了脸低下头去，缩了手，不去看他，水远山遥的望到几千里外，也许还是那细雨迷蒙的岸边。
慢慢的龙心莫发现，他会经常的抓她的手，只是如今她再也不会缩回去了。
回过神来，龙心莫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仲祁那边呢？”她说的是他早已安排好的未来，今天他不正是因为终于拿到了荐书而高兴。
他有没有略顿一顿？“我带你去。”
那该要多久？
“我现在不想去，以后我会去找你的。”她不说等安顿好母亲，她就跟他走。
后来，当他停留在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会万水千山的找了去，只是那时候，他已不记得他也曾说过，“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还是，那时他也不过是一时打趣？
他微笑着没作声，是放弃了答案还是默认？
“什么时候走？”龙心莫见他没作声，又问道。
李乘风也不抬头，依旧低着头，抓着她的手摩挲他的脸，回道：“过了冬就走，到时前头王公家里也要去，正好可以做伴，也可省些盘缠。”
“后日吗？这么快，东西还没打点。”龙心莫蹙眉，从今日他拿到荐书她就知道他要离家，只是不知道这么快。
“你别着急，前些日子听说村子外面府衙上已经修好了路，如今刚要过冬，路上人不多，正好赶路，年前就能回来。随便带两件衣服就是了，你就别操心了。可好？”说着李乘风伸出手去刮了刮她鼻子，眼里一片笑意。
“嗯，路上小心些，”停了停，龙心莫又接着说，“家里不必担心……”
话音未落，李乘风已打趣道：“为夫的这可就把家里都托给娘子了。”
龙心莫娇嗔一声，望了望手上尚未完工的衣裳，只能轻叹，“过了冬，只怕还要更冷些。”
“你啊你，天气就是再冷些，去年那件蓝色长褂也就够了，这几年你年年都给我添新衣服，今年也给自己缝件，今日我才在陈家铺子订了布，只是要过几天才能送来。”
“怎么花这些钱，我还有好几件大襟……”没说完，只见李乘风一脸笑意，龙心莫忽然发现他的心意，也笑着点了点头。
不多时，他们又断断续续的说了些话，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过了一阵，李乘风酒气发了，龙心莫便赶他先去睡，自己只点了盏油灯，接着缝手上的衣服。
那是一件淡灰色的长袍，样式简单，衣摆处用了湘绣的手法绣了暗纹，虽还未完工但已经可以窥见熠熠生辉的模样。
她坐在阴影里，抬头就能看见李乘风睡在床上，安详的模样。许是夜深了，屋里安静得仿佛隔着桌子也能听到床上规律的呼吸声，让人只觉得心里暖暖的。
初见，这个人，落拓如斯，却依然青衫磊落，那日在大厅，她见他一派书生模样，神情亦是柔和，她想温润如玉的君子也不过如此了。
心徽用那样的倨傲拒绝了他的来意，她以为他会生气，即使不生气也会尴尬，没想到，他只是淡淡道了声“就此别过”转身便走了。
也许就是那时候了吧，他对上她的那一眼，她第一次在别人的眼中看见自己，站在阴影的角落里，明知道不应该出声，可是他那无奈的模样，身子却自己跨前一步接过了玉佩。
她不知道自己那里来的勇气，竟然会和莫言用画舫在明月河上弹琴，那日莫言问她，“今日这般就是为他？”
她没有回答，或许是默认了。其实连莫言也不知道，一切都是没有准备的，她不知道他会来，她只知道第二****就会登船而去，此一生，她和他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可是那夜他偏偏来了，于是她选择了顺从，放弃了那隐生的对自由的渴望。
她到底成了他的妻，从一开始的淡漠到后来的慢慢接受，记得那次也是这样一个晚上，她在灯下缝衣，他觑着她，就窝在她的肩上，手上绺着她的头发，就在她耳边低吟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吹得她耳朵痒，羞红了脸，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吧，他变得越来越爱打趣她。
后来当龙心莫像今夜坐在灯下回忆时，才发现当时她从想不出话回应李乘风曾经的那些柔情蜜意。
那时那里会想到那词最后两句是“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谁想到作词的男子，最后在时间的鸿沟面前，是如何静默的步入死亡。
以后她知道……不久以后，还能有多少时候？
床上的人翻了翻身，口中呓语，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总是高兴得像狂喜一样，你倒像有点悲哀。”龙心莫忽然想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说过的话。
只记得那时李乘风笑道，“我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颗糖，突然之间就有人给了个苹果。”
她知道李乘风总疑惑她为什么来到他身边，她想有一天，他总会懂的。
那时候如果他还愿意像今天这样握着她的手，那么她也会学着牵起他的手，执子之手……
哔啵一声，灯光闪了一下，龙心莫摇头笑了笑，觉得自己想得远了，拨了拨灯芯，继续缝手上的衣服，只望能赶得上，幸好今年天冷得早，衣服也就做得早些，不然如何赶得上。
一直到很久以后，龙心莫结庐在离山脚下，酿酒度日的时候，还常常想起当年与李乘风相守的点点滴滴。
想起他总爱拿些诗句逗得她脸红，想起他总爱握着她的手呵气，像似极心疼的样子，责怪自己没有照顾好她。
想起每次他外出总要给她带回些东西，有时候是普通的针线，有时候是精美的绣品，有时候是新奇的琴谱诗赋。
每次她总是很高兴，不只是喜欢他给她带的东西，她更欢喜的是他时时念着她的那份心意，然后时光又会将她带到那年那场毫无预警的长久的离别。
那年离家时，他就站在门口，阳光斜斜地掠进来，他蓦然看见她的刹那芳华，曾经的惊艳浓情，像午夜绽放的花，而今花事了，她像一株盛开过的花寂寞坚定而又饱满。
那时，他离家前是不是也曾对她低吟，“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低头为他整理衣襟，拉得再直再熨帖也总觉得不好。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别离，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行亦结，同结百年月。
初衷如此美好，结局却未必。
虽然明知此去不过两三月，必可回返，心里终是担忧，像昨夜灯下缝衣时，灯焰跳跃出哔啵声，不知怎的，心里一动便扎了手，明明疼得要紧，却不见血滴。
昏暗灯光下，连扎在那里也看不清，揉了几下，也是刺刺的痛。
忽闻屋外马啼的声音，龙心莫便知是外头等不及了，不好催促才弄出马啼来。
李乘风轻轻握住龙心莫的手，用厚实的手掌覆在她纤弱的小手上，当日柔软细腻的手心如今已然有了薄茧。
“不过三年”，李乘风心里哀叹，却不好直说，知道若是说了龙心莫必然又要反过来劝慰他了。
于是只用自己的手将龙心莫的手合在一起，对着呵气，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怎么，舍不得了？”
其实今日龙心莫这般不舍倒是出乎李乘风意料的。
要知道，为了这点小小生意，李乘风虽说不是常常出门，但一年中也总要出门两三次，有时不过三五天，有时却也要一两个月，龙心莫总是贴心的为他收拾好行装，送他出门，偶有不舍也从来没有表露过。
他取笑她，哪知龙心莫心里有说不出的慌乱，低了头，一时就红了眼眶。
“傻瓜，要不了两三月，我就回来了，丰城虽远，亦不过几日路程，只要见得将军，又有荐书在手，此事料来不难。”
龙心莫见他浅语安慰，心里才稍微好受了些，抬头便笑道：“可能回来过节？”
李乘风见她心情好转，也笑了，“定然赶回来，昨日我闻你酿那酒已有八九分气味，等我回来一起品尝可好，”他略顿了一顿，又说道：“可曾想好名字了？”
“嗯，昨日尝来，果然如你所言有几番变化，若新若醇，真是每饮必有新意，又恍若旧物，莫若就叫……”龙心莫停了一下，望着李乘风，彼时刚红过的眼眶，眸里还氤氲着水气，“莫若就叫‘醉相思’如何？”
“醉相思，”李乘风低喃着，“日日相见日日新，”忽然拍手叫道：“日日相见日日新，就叫‘醉相思’，等我回来，到时月下对酌如何？”
龙心莫见他笑意盎然，眼里促狭，想到皓月当空，清辉满地，庭中小院，相对而坐的情景，心里不免更柔软十分，便默默额首点头，心里欢喜自是难免。
这时又听屋外叫道“李相公”，想来是外头等得久了。
李乘风也不应他，只缓缓说道“我走了，你别出来。”
自古离情最伤肺腑，龙心莫知是他不愿徒惹伤感，也不言语，只微笑额首。
这时，李乘风方应了声“来了”便往门外走去，到了门口不禁又回头，只见阳光斜斜地掠了进来，斑驳光点映在她笑靥如花的脸上，竟生出一种异样的凄迷来，心里一紧，脚下却不敢或停。
龙心莫见李乘风转了出去，心里忽然空落落得可怕。
忽听见吆喝一声，便有马蹄声传来，龙心莫便奔出门口去。
及跑出门外，李乘风一众已驾马跑出几十米远，龙心莫见他渐行渐远，慢慢地融入林木之中，心里忽发感慨，“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迎送，争忍有离情？君泪盈，妾泪盈…。。”
想到此处，心下大惊，方才的担忧，昨夜针刺般的疼痛汹涌而来，竟生出一丝恍惚来。
原来，刚刚忽然涌上龙心莫心头的诗句，便是林君复所作《长相思》，是一个隐居二十几载，一生以梅妻鹤子为伴的男子，龙心莫曾向莫言说过，“君复此人，乃真隐士，纯粹飘逸，‘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此真天然之境，他人不可复矣。”
由是甚喜林氏诗词，然而此时想起《长相思》却不能不使龙心莫心惊。
要知道这诗尾句“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几同谶语。
这横生出来的一种不祥，让龙心莫在往后的几个月中陷入了一种难言的焦灼之中。
可见世间万事，皆有先兆，可叹当日不知情由。
世事有时便是如此，你越害怕担忧，现实便越来得叫人难以承受。
李乘风出门后如同断线风筝，竟是音讯全无。
直到得三个月后，同行的人已经归来，带来的也只是他们在丰城分手时的消息以及关于镇远将军出走朝廷的民间传说。
然而这不仅没能使得龙心莫放心，反倒加重了她的担忧。
糟糕的是，李母在李乘风走后的一个月后病情就急剧恶化了。
这让龙心莫心里的压力更是一日大过一日，到得三月，大夫写的单子都不过是些养生汤药了，只怕不是寿年还长的样子…。。
因此，纵使李乘风音讯全无，龙心莫也不敢稍有轻离。
每日间只是侍奉李母，打理家务，稍有闲暇便是反复研究“醉相思”的酝酿之法。
这般专心下来，就在前日，“醉相思”也终于酿成。
如今离李乘风离开的日子已经三月有余，离他承诺归来的日子也已经多了两个多月，期间局势却似乎愈加败坏，村子里有许多从丰城过来的人，说是西北争纷不断，怕是要燃烽火了。
而距李乘风最后一封书信，或者说是唯一一封书信也已经是上个月的事情了，况且信上不过寥寥数语“此间事了，不日返家。”
那日，终于得到书信的龙心莫欣喜若狂，赶着便给李母读了信，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却独独漏掉了笑容背后的担忧。
或者其实只是不愿意去想罢了，若果事了，启程回来甚快，何必寄信？
但这样的念头不过一闪而过，龙心莫便完全忽略了此节，或者说故意略去了所有危险的因素，只留下心里满满的喜悦，以及等待。
然而李母虽病入膏肓，却保持了比往日更甚的清醒，就在龙心莫读过书信的同一天晚上，李母呆坐床上，手中握着另一封信，只见那信抬头正写着“心莫吾妻”几字，那信似有两三页长，明显不是龙心莫日间所读之信。
那灯光朦胧照在李母脸上，病容困倦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决绝。
这日，龙心莫照着这几个月来习惯的样子，在清晨便端了汤药来到李母的房前。
只见许久不曾起身的李母此时正静静地站在窗旁，全身笼罩在清晨烟纱似的轻雾里，眼光投向远处，青山隐隐的绿意中。
透过那些绿意，她是否看见了年少轻狂的日子，也曾经调丝琴，弄管弦，也曾舞动过轻纱一样的衣裳，舞低杨柳楼心月，欢畅淋漓的日子终究远去了。
陷入回忆的李母直到龙心莫进得房来，方略略回过神来，回身望着龙心莫，轻笑着叫了声，“莫莫”。
龙心莫有一瞬间的怔忡，她依稀从李母高贵端庄而又慈祥的笑容里看见夫人的影子，然而即使她努力搜索，也想不起夫人是否曾经这样对她笑过。
她似乎记得小时候，也是有人叫过她“莫莫”的，是谁在耳边，那样温柔的叫道“莫莫，我的小莫莫”，是谁？
但有时候，龙心莫又不确定这到底是回忆中的事情，还是仅仅是一种想象，一切错乱迷茫，对于童年，记忆总不可靠。
总在她像似要记起点什么的时候，思绪就会被阻隔。
然而，究竟不过一个恍神，龙心莫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去对自己不可靠的记忆作过多的搜索，她此时此刻要想的是：这好不容易熬出来的汤药，须得趁热喝才好。
虽然，或许已经不能见效。
她承认，李母是难得的一个配合度相当高的病人，但如今只怕李母心里也已经有了天上人间的阻隔。
想到此节，龙心莫心里便难受了起来，刚到李家时，是眼前的妇人首先释出了善意，李母便像许多次龙心莫心里渴望的夫人的样子，像夫人一样的端庄高贵，但多出了几分慈祥的笑容。
她对她嘘寒问暖，教她种种事故，几乎让她受宠若惊，却也是第一次让她真正生出“家“的感觉来。
如果不是李母，那凭一时冲动的情感不会这样顺利的瓜熟蒂落。
三年的岁月静好，三年的情意缠绵，她似乎从童年后就不再有过这样安静惬意的日子。像是漂泊的游子，终于找到归宿，那“小桥、流水、人家”的安逸里不再参杂“枯藤、老树、昏鸦”的悲凉，竟是一味的温馨蔓延。
只是，如今，眼前的人竟然也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
心里愈是悲伤，脸上的笑意却不减半分。
龙心莫向李母轻笑道：“母亲，今日脸色好了许多，这是刚熬好的汤药，趁热……”
不待龙心莫说完，李母便已然接过药碗，吹了吹，就仰头一饮而尽。那动作不像在喝药，倒有几分西北大汉喝酒的架势，那一饮而尽的动作里有说不出的潇洒豪迈。
李母放下碗，拉着龙心莫坐到床边，自己也坐到了床上，龙心莫忙拿起软枕铺好，便扶着李母靠在了软枕上。
李母顺势躺好，便笑道：“你这孩子，总是这样贴心，真不知是乘风几世修来的福分。”
听得李母如此称赞，龙心莫不免便要脸红，只轻觑道：“母亲，这是取笑我呢。”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也是你和他的缘分”，李母却不是取笑，说得极是认真。
“你小时候我见你，晶莹剔透的一个孩子，真真叫人喜欢，你父母原是说等你和乘风都大了，若合缘再结亲家不迟，是我硬是要了信物。那时我让乘风去，也是说了的，但凡你有一丝不愿，让他立还信物的，这十几年不通音讯，往日情分也就凋零了，不曾想你们竟是有真缘分。”
龙心莫听到此节，心里紧了紧，暗叹道，“怪不得当时李乘风立时便解了玉佩，原来还有这些缘故在其中，只可惜那晶莹剔透叫母亲喜欢的却不是她”。
如此想来，龙心莫心里不免又生出几分黯然来。
这边，李母多日不曾开口，今日一下子说这许多话，便有些接不上来气，因此顿了顿，又咳嗽起来。
龙心莫赶忙抚着李母的背部为李母顺气，好一会李母方又说道：“莫莫”。
龙心莫忽然疑惑起来，这已经是李母第二次这样叫她了，难不成心徽小时候也叫“莫莫”？
“我真高兴乘风和你有这样的缘分，这几年我过的很舒心，可惜人生如朝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