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零年冬天的一个早晨,飕飕的小北风,割鼻子,削耳梢,钻进衣服数着我的肋巴骨,敲击我的辘辘饥肠。我想到校外小粥店去买一碗粥喝;可我跑到小粥店一看,粥卖没了。沮丧饥寒,使我像是挖去根的一棵瘦树,摇摇晃晃走回被冷寒裹着的学校。谁知,已晚了上早操。体育老师二话没说,喝令我绕操场跑十圈。我不敢怠慢,咬牙跑起来。未熄的路灯,死鱼眼一样闪着寒冷的光芒耻笑我;北风唱着下流的小调往死里灌我。那一刻,我只觉得生十个鼻孔也不够喘气的。我的肺要炸开,有一团血腥堵住了我的喉咙。我要吐血了,要粉身碎骨了!但我还得挣扎着往前跑。漫漫十圈何时跑完?面对冷着脸的苍天,心里在叫喊,啊,温暖,慈爱,怜悯,您在哪里?
这时,学校的炊事员“独眼”提着水桶从伙房出来,抬头向操场一看,见我在操场上痛苦万状地挣扎。他对着体育老师嗷嚎就是一嗓子:“就会折腾学生!”那一嗓子,似一股巨大暖流传遍我的全身。
“独眼”是共产党员,退伍军人,孟良崮战役时,在与敌人的厮杀中,失去一只眼睛,在师生中威望极高。他刚直不阿的饭勺,专治那些对学生苛刻的教师。体育教师谁都不怕,单单怕他。在“独眼”凌厉目光逼视下,我得救了。
下午未到吃饭时间,我就饿得坐不住了,四处游荡,不觉来到伙房门前,见那里堆放着一些芹菜叶,趁着无人,我抓起一把塞进嘴里吃起来。啊,那种味道,鲜美得无法言说。当我抓第二把的时候,见里边有半块胡萝卜,激动得我叫一声,拾起来就吃。我正吃的起劲,“独眼”晃着伟岸的身躯走过来喝道:“叫你偷学校的东西!”我目光抖索,不敢看他说:“这是你们不要的东西!”他说:“学校不要的东西也不能随便吃,拿学校的东西就是偷!”说着,他几把将我推进伙房的贮藏室里。我仍挺直脖子分辩:“拿学校不要的东西,你硬说我偷,好没道理!”他道:“没道理就没道理,这里我说了算!”说着,将储藏室的门锁死,道:“吃吧,管你个够!”他透过门上的玻璃,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踏着我困惑的目光走了。原来,这个贮藏室里放着许多刚下笼的薯面卷子。卷子浓郁的香甜引诱得我满腹饥火,满嘴口水。我想到了“独眼”的目光,也许那是一种纵容鼓励的目光,让我饱餐一顿卷子。我真想大吃一顿;但我骨子里那点晶莹的东西,使我不能放纵自己。可是香甜卷子的诱惑太大。饥饿到极点的我面对那么多好东西不能吃,这种折磨太残酷!我捶着门喊:“放我出去!”我喊破喉咙,也喊不来“独眼”。“独眼”真沉得住气。我折腾一阵,无力再喊。我委顿下去,无数金花在我眼前飞舞一阵,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躺在“独眼”怀里。“独眼”见我醒了说:“你这个书呆子,守着那么多卷子还饿成这样,算我白费心了。”我望一眼慈祥的独眼,心里一热,无力一笑说:“那样做,我不就是真偷了,叫我以后怎么做人?”“独眼”说:“你真是个书呆子。”说着转身端来一碗粥,拿了三个卷子,说:“吃吧。”我惊天动地咽一口涎水,摇了摇头。“独眼”硬着目光说:“叫你吃你就吃,这是我的那份!”我问:“我吃了你吃啥?”“独眼”嘿地一笑:“说你是书呆子就是书呆子,没听人说,大旱三年饿不死办饭的。”我无话可说了,就端起那碗粥,啊,我终于喝到热粥啦!热热的粥,香甜的粥,落进肚里舒服得让我战栗。我饿狼一样吃着喝着。“独眼”见状,眼里闪现出明亮的欣喜,转身走出储藏室。
我喝完粥吃完卷子,嘴上掉挂着粥汁儿,带着一脸满足和快慰,去给“独眼”送碗筷。我推开厨房的门一看,呆住了!
原来,“独眼”在锅台上,正喝一口涮锅水,吃一口芹菜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