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设伏玉拉山
马步芳的残酷剥削和血腥镇压,迫使大量本土部族逃离家园,被镇压的一些部落属民流离失所,无所依附,人口急剧下降,部落不断重新整合。马步芳任命的百户多了,可人口数不足,严重影响了他的税捐收入,为了招抚逃亡难民返回家园,答应三年减免税捐。
被逼走的零玛和本玛部落返回原籍,还有其他部落的难民纷纷迁回了原址。乃禾部落百户也结束了十几年的流亡生活被迎回来了。
本玛头人没有忘记给哥哥报仇之事。
从黑河回来后,本玛头人不苟言笑,整天闷闷不乐,痛苦绞缢着他的心。想起死去的人,看到满目疮痍的家园,睹物思人,紧皱的眉头从未舒展开过,眼里喷着复仇的火焰,本来就黧黑的脸膛显得更黑,更威严。他常到集市,买上几毛袋芫根,驮回家。别人见了问他:
“头人老爷,你莫非把这芫根当饭吃啊?”
他只说:
“奶牛吃了会下奶。”
到了住地,他让家丁从山顶上把芫根抛下山,练他的枪法。先是坡缓一点,滚动的速度慢一些,等练到枪法娴熟,再让家丁把芫根从陡坡抛下来,练就了快速击准活动靶子的枪法,成了弹无虚发、百发百中的神枪手。
接下来,他又到集市买上几捆棍子驮回来,好事的人们又问“头人老爷,难道你没牛粪烧了?”
“不是,当烧火棍用。”
这个问话的人也疑惑起来,这本玛头人在搞什么名堂。人们看着跟在驮牛后面的本玛头人的背影,感慨地说:
“头人穿的跟穷人没两样,堂堂的百户老爷,连一匹坐骑都没有,也没有仆人跟随。繁重的苛捐杂税把这些头人老爷们都逼迫成了穷人,何况穷人的日子就别提有多艰难了。现在女人们穿的衬衣,本来是齐腰的,为了节省,衬衣短得苫不住乳房,男人只好光着膀子贴身穿上羊皮袄。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艰难。”
本玛头人把买回来的棍子栽在地上,骑上快马一刀一刀地劈下来,练他的刀法。本玛在积蓄力量,步步向他的复仇行动靠近。
这年,马步芳在牧区又新摊派了布料、牛皮、旱獭皮等税项。布匹对于牧区来说,本来就是“舶来品”,稀少奇缺,全都从内地或从印度输入,本地没有来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旱獭素有不捕杀的禁忌,只好各寺院、各部落用钱,从川西购买布匹和旱獭皮,这样来回周转,运费成本加大,徭役负担过重。验收的马家人又百般刁难,老百姓怨声载道。
本玛头人召集他的两个部落开会,在会上他说:
“这种劳民伤财的事,只有是那言而无信的马步芳的作为,说什么减免税捐三年,别说减,赋税天天加重,日子比原来还艰难,他想把我们当作马驹。随意骑来骑去,可马驹也有尥蹶子的时候。他想把我们当作糌粑捏来捏去,可糌粑也有噎人的时候,这种日子是人过的吗?再不能逃,逃意味着怕;再不能躲,躲意味着软弱;再不能沉默,沉默意味着无为的忍让。忍让的结果是他们随意践踏我们做人的自尊,唯有反抗这条路可走。我们要反抗,争取我们的生命尊严,生存尊严,还有我们的人格尊严。大家回去做准备,听我的指令行动。”
说完,他背对着所有的人,攥着念珠,一个人向远山走去,人们从他的背影读懂了他的坚毅、果敢的性格,从他沉稳的脚步,知道他已经运筹帷幄,当然其中也掺杂着深深的忧虑。
本玛头人其实心里早有了打算,他这次踏上回归的路,就是来和他们叫板的。收回自己的家园。回家和复仇是他回归的动力。伺候机会是他的手段。复仇是最终的目的,机会需要等待把握。本玛头人像一头蛰伏在草丛中的猛兽,等待反扑的机会。又像是一场在高空酝酿已久的暴风骤雨,等待风向的鼓动。
机会终于来了。高原的五月,开春之季,马专员急送一批货物到西宁,他的主子现在与蒋介石联手防共,战时吃紧,急需这批在牧区搜刮的民脂民膏,来充斥他庞大的军费开支。
马专员不敢掉以轻心,派一个连的重兵押送这匹物资赶往西宁。
本玛头人的探子打探到这一消息后,赶忙回来禀报。本玛头人连忙组织两部落的人马,并给每个参战的人发了一块白布,埋伏在玉拉山山坳中,五月的天,玉拉山还是冰天雪地,有未融化的积雪。本玛头人让人们把白布披上,起伪装作用,远看是一堆堆未融化的雪。
押运连长对手下的人说:
“弟兄们,翻过玉拉山,我们驻扎宿营,烧火做饭,怎么样?”
众人拖着疲惫的身躯有气无力地应答:
“是。连长。”
太阳收尽最后的余光时,驮队的驻地笼罩在一片暮气中,幽暗的黄昏里杀气匍匐而至。
等到所有的物资,从驮牛身上卸了下来,本玛头人看到时机已经成熟,对天鸣枪发起了冲锋号令,身先士卒冲在前面,手拿双枪指挥作战。押运连长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砍死在帐篷里。遭抵抗的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不到半个时辰,本玛头人以只伤了两个人的最小代价,取得了绝对的胜利。这一次的行动,全在于本玛头人的周密安排,精心部署,耐心把握时机,取得了草原上自与马步芳的人交手以来的第一个胜利,极大地鼓励了部落人们的斗志,也树立了本玛头人在两部落里的威望。
属民们远远看见他,下马跪拜。可是本玛头人依然是原来的神态,仿佛笑容与他无缘。即使在人们欢庆的那一刻,谁也没有看见笑容挂上了本玛头人的面孔。他还是闷闷不乐。
他们驮上缴获的物资,故意向西康方向走去。逃回去的人向马专员汇报情况,说不清是谁干的。只知强盗向西康方向去了。马专员向他的主子电告说:物资被西康强盗所劫。马步芳要向西康交涉此事颇费周折,也就不了了之。这是本玛头人复仇的第一步计划,也是复仇行动的开始。
本玛头人把截获的物资藏起来,用缴获的枪,武装了他的人马。他又在等待下一个时机。
一年后的秋天,天高云淡,凉气袭人,高原已是秋意正浓。即将冬眠的旱獭,在体内贮存了丰厚的脂肪,拖着肥胖臃肿的身体,像一个个滚动的绒毛球,憨态可掬地在草地上挪动,准备在进入冬眠前,最后巡视一番它们的领地。’
天地间的肃杀之气,总是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本玛头人的探子又来禀报,从西宁上来了一队人马,是马步芳给警备司令部的驻军,送上来的补给,主要是武器弹药。
本玛头人坐在帐外的草地上,拿着一串念珠闭目诵经,听到探子的禀报后,微微睁开眼睛,用手弹了一下衣袍前摆的皱褶,干脆利落地站起来说:
“以前是马步芳抢我们,现在我们专抢马步芳,风水轮流转,这次要明抢,让他知道谁在跟他作对。”命令手下人:“去,传我的话,集合人马,快速向我集结。”
又问:
“他们走到哪儿了?”
探子回报:
“再有一天半的路程就到玉拉山了。”
本玛头人召集百长们,商量对策,进行战术布置。他们商量,首先把人马埋伏在两山的背坡,占领制高点。然后等马队进入伏击圈,一部分人去截住退路。一部分人去前面堵住去路。最后两边山坡后的人再冲向沟里,来一个口袋战术,使他们无路可逃。
并强调:“凡是举起手投降的人不杀。只杀负隅顽抗的人。”
第三天正午时,艳阳高照,万里晴空,埋伏在山这边的人们听到了旱獭互报危险的警报声。本玛头人巧妙地利用了旱獭的这一习性。旱獭见了陌生移动的物体,就要互报危险的信号。
本玛头人让旱獭充当了天然哨兵,既不被敌人察觉他们的埋伏。又为本玛他们发出了警报,告知敌人已经进入了埋伏圈。
空旷的山谷只听到“咕咕咕”的清脆叫声,旱獭互相传递着信息,也为本玛他们带来了敌人的信息。
本玛头人让大家沉住气,准备投入战斗,等马家军进入伏击圈后再冲锋。大概过了十几分钟,本玛头人以鸣枪为冲锋号,埋伏的人们冲下了山,枪声吼声乍起,像是天兵神将突然出现,打得马家军措手不及。马家军中好多是刚抓入伍的新兵,哪里见过这阵势,吓得屁滚尿流,忙举手缴枪。有几个举枪反抗的人,被击毙。不到二十分钟,伏击战就结束了。
本玛头人战果辉煌,又极大地鼓舞了部落人们的斗志。他们带上缴获的武器弹药,放了俘虏。
这次,本玛头人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对敌军官说:
“上去告诉马专员,我的武器现在是最先进的,拥有的枪支数量最多,弹药最充足,如果马专员想要回这些东西,就请便,我乐意奉陪,告诉他,从今以后,我不躲他了。下西宁告诉马步芳,谢谢他送来的礼物,让他再派兵来镇压我们,从现在起我们不怕了,以前我弃家园跑过,从今以后,我们专等着他发兵来镇压,我们不能再像胆小的狐狸一样,要用这批武器保卫自己的家园和部落的利益。不离开家园半步,这是祖先们打马走过的地方,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要誓死扞卫。”
说完后让手下人把干粮袋还给了这些人,让他们离开。然后大大方方。扬眉吐气地驮着战利品回部落去了。
这已是1947年的秋天,马步芳哪有精力和时间顾得上僻远的牧区。曾经抗战吃紧时,他还派一拨又一拨的人马,来血洗草原,那时候他还保存了实力,而如今,解放军如摧枯拉朽,秋风扫落叶的气势,直捣他的老窝,马步芳正与蒋介石共筹防共大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陈兵陇东陇西,忙于跟解放军交战。
马专员深谙国内形势,加之本玛零玛两部落枪支弹药多,不敢轻举妄动。曾经的嚣张气焰没有了。
本马头人的复仇计划一步一步地实施着,他没有放过任何仇人。郭麻头人的一笔账也要清算,他正在酝酿计。
同切部落当年跑出去的属民也陆续回来了,其中,久美的唯一亲戚——当年在帐篷里叫他名字的表姑回来了,是他把久美送到喇嘛昂嘎的寺院里出家的,由她来供奉久美。
29.修建飞机场
两年前就听说要修飞机场,各部落抽调民工,支派徭役,早就上工地去了,先是在工地附近盖了几间房子,监工和工程技术人员住进去了。说好的给工钱,说是修飞机场的工程款直接由国民政府拨给,由马专员他们代发给各部落。头人们知道,马步芳会克扣款项,但抱着侥幸心理,想多多少少也会给一点,所以尽量多支派徭役。可是到头来没有一个部落头人和民工拿到工钱,这次,又派民工上去。头人们表现得不怎么积极配合,只是敷衍而已。
晚饭后,次成阿爸来向父亲交代,他与妻子被征去修飞机场,托父亲在学校照顾次成和王权,特别是王权,让他很不放心:
“这孩子常惹是生非,像他爷爷,胆大脾气倔,让人担心。拜托您,把他兄弟俩看管严点。部落只发给了劳动工具,干粮自备,家里仅剩的糌粑我俩都带走了。”
父亲说:
“他兄弟俩吃饭你们不用担心,学校发的口粮足够了,可恶的是你们白干,工钱又拿不到手。这款项本来是国民政府拨发的,又被马家私吞了。”
父亲把学校发的一小口袋糌粑送给了次成父亲,并给了一些治常病的藏药。
几个星期后,次成兄弟和我,去探望次成的父母,与我们结伴同行的几个同学,家住飞机场附近。
一路上,兄弟俩讲起了飞机场的逸事。
他们说这飞机场还是日本特务侦察到了,是一个天然的优良飞机场,稍加修建,飞机就可以降落、起飞,其中那个哥哥讲起了往事:
“那是1942年的一天,我们兄弟俩在家门口玩,听到了从空中传来震耳发聩的轰鸣声,我家的狗向空中狂吠。家里人都从屋里涌出来了,爸爸抬头望着天空说:“没错,这是飞机声音。”(他们的父亲是个汉族)只见从东面飞来了两只大鸟,爸爸肯定地说,‘真的是飞机’。我的外祖母两手捂着耳朵,惊恐地张着黑洞洞没有牙齿的嘴。我们高兴地喊、跳,甚至捡起草皮上的牛粪往上抛,飞机飞得很低,能看清机翼上的标志,是圆圆的红坨坨。它俯冲下来,抛下两个大铁桶,之后吼叫着消失在天边。可我爸爸刚才的惊喜没有了,一脸的悲愁说:‘日本人连这荒蛮之地都不放过,飞机上的标志是日本的国徽。’我们既恐惧又好奇,慢慢地挪向那两个大铁桶,爸爸不让我们靠近。‘别到跟前去,那东西会爆炸的!’爸爸大声的喊叫,并扬起手,做着停止的手势。爸爸跑上前说:‘这恐怕是没有爆炸的炸弹,千万别靠近!’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看了看,伸手摸了摸那东西,最终把那东西滚过来了,原来是两个铁桶。打开盖子,一股最难闻的从没有闻过的臭味窜上来,我往孔里一瞅,是白色的液体。爸爸说:‘这就是能让汽车跑,能让飞机飞的洋油。’我阿妈快把五脏六腑吐出来了,她闻不惯这刺鼻的洋油臭味。爸爸带领我们挖了坑,把洋油桶埋下去,不让我们靠近,再三强调,‘千万不可在埋桶的地方玩火,会引起爆炸。两年前,修飞机场的人来后,我们交给了他们。”
我想。这洋油味大概与警备司令部和昂旺活佛家的汽灯用的油,味道一样吧?
边说边走。不知不觉中我们到了飞机场,只见场上工程浮皮潦草,只铲出了一些草皮。裸露出青石板,除了几间房子,与周围环境没有什么不同的。
次成阿爸说:
“活儿到不累,只是天天耗下去,没吃的了。技术人员和监工有的打麻将,有的在河畔钓鱼,我们磨洋工来应付他们。”
下午我们赶回来了,我心里一直想,这日本人怎么发现了这个天然飞机场。后来才知道,这块天然飞机场是日本特务发现的,日本投降后,把这个机密移交给了国民政府,内战时,蒋介石拨专款,责成马步芳修建,马步芳私吞了拨款,所以修飞机场也只是应付蒋介石而已。
十月上旬,次成的父母回来了,说是明年春天再开工。工钱分文未得,那些人并指使他们到头人处领取,头人们愤愤地说:
“我们也只是在白条子上画押,按手印,没见一块大洋。”
父亲对次成的阿爸说:
“他们剥削贪婪到了‘鹭鸶腿上刮筋肉,蚊子腹内抠脂油’的程度,鹭鸶是汉地的一种水鸟,腿细长细长的,没有什么筋肉。蚊子多小,肚子里哪有脂肪可抠。”次成阿爸“嘘”的一声说:
“嘉喇嘛,你们有知识的人说话就是形象。”
“这不是我说的,汉文古书上有这诗。”
次成阿爸叹口气说:
“唉!穷人的日子怎么熬啊。”
父亲宽慰说:
“你夫妻俩还有两个孩子在学校的口粮维持,别的民工就惨了,又该吃什么呢?”
30.郭麻头人发赌咒
郭麻头人看到马步芳这个后台快要靠不住了,想到平时帮狗吃屎,为虎作伥结下了不少同敌。他知道,草原上的人们都说:有理不辨是哑巴,有仇不报是胆小的狐狸。冤家们不会轻易放过他。特别是本玛和零玛两部落,武器多,结下的冤仇深,况且本玛头人有胆有识,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有冤必申,有仇必报。他清楚,本玛把他视作自己的最大仇家。郭麻也认为是最危险的仇家。他前想后思,两个仇敌——尕尕、昂措早已经死了,石久头人在远处。现在,对他构成威胁最大的就是本玛头人。这个最大的隐患不消除,他吃不下饭,睡不着安稳觉。
郭麻头人就是郭麻头人,只要他的脑子开动起来,没有他想不出来的计策,也没有他不想做的事。想来想去,就派他的拜把兄弟洛周——零玛头人的大舅哥前去斡旋说情。让洛周带上他的十八间库房的钥匙,作为和解的条件和诚意,以此换取大家平安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