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周带着十八把钥匙,前来为郭麻头人求和来了。自他踏进本玛和零玛部落的地界。没有看到多少牛羊,间或山坡上有稀稀拉拉的牛羊。牧草因没有牛羊的啃噬、亲抚,耷拉着无劲的脑袋,显得那么忧伤。
洛周心想:他们真把草原折腾坏了,草原没有了牛羊,牧草长着是多余的,看着这冷清、无生机的草原,他心里隐隐作痛。没有了牛羊,牧民赖以生存的资源就没有了。本玛、零玛部落太穷太苦了,他们会接受这十八把钥匙,也不枉我跑一趟路。
洛周到本玛头人家,看到本玛头人日子过得相当窘迫,帐篷是破旧的还打了补丁。周围拴着五六头奶牛,头人的妻子一身家奴打扮,亲手操持家务,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她已习惯了这种生活。洛周也是百户,他的妻子除了给小孩喂奶,什么活儿不会做,也不用做。头人不一样,头人的妻子过的也不一样。
本玛头人已从洛周的表情上,看出来了洛周心里在想什么,就开口问:
“洛周百户,你看我是不是穷酸?你往这看看。”
只见账房的角上摞着一堆枪。
洛周看着这些英式的枪问:
“就是去年秋天抢的那一批吗?”
“是的,这只是一小部分。”
洛周从怀里抓出一大把钥匙说:
“看你生活过得清苦,我拿来了郭麻头人的十八把库房的钥匙,作为和解的礼物请你务必收下。大海在身边,你何必用唾沫浸牛皮,财富拱手送来何必推脱呢?土堆在跟前,你何必到远处去用指甲取土,发财的机会在眼前,你何必依靠那些不能吃的枪支?我看你还是收下这十八把钥匙,摆脱眼前的困境。还有郭麻头人向你澄清一下他没有参与杀害你哥哥之事,全都是那年来的那个马司令干的。”
本玛头人气愤地说:
“告诉郭麻百户,我不穷,一只英式步枪可以换120头牛,你说我穷吗?他这老狐狸,怕是后台不硬了吧,他的后台是马步芳,马步芳的后台是蒋介石,蒋介石在内地已被共产党打得到处逃窜,马步芳自身难保,也支持不了多久,我哥哥是怎么死在他家地牢的,天知道,他知道。剩下孤儿寡母,也就是你的妹妹和外甥们多可怜。我看,这次郭麻头人倒变成了真正的‘孤儿’。雪狮抖威风时,它的鬃毛感觉能遮住天,尾巴能盖住地,一旦失去了往日的威猛,鬃毛像山羊胡子连前胸挡不住,像猴子的尾巴,不能遮羞。得势时不能欺人太甚,现在没有依靠了,才知道自身难保,来求和的吧。洛周百户,听我说一句真心话,不要怪我心直口快,再笔直的树还是偏向有水的一边,这几年,你与郭麻越走越近,越近越亲,可你管过你的妹妹和外甥吗?他们孤儿寡母的。”
洛周打断本玛头人的话忙解释说:
“你们逃走了,我怎么照顾?”
本玛头人迫问:
“如果今天不是为郭麻充当说客,你来看他们吗?”
不等洛周辩解,本玛头人摇摇头说:
“你不会来探望,因为他们已经沦为穷人了。”
说的洛周面红耳赤。
本玛头人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岔开话题说:
“我们还是人正题吧,把你到这儿的事办完,回去好给你朋友交差。你说是不是?我认为,所有宰杀的牛羊不一定是肥的,郭麻所表白的不一定是真相。我相信,佛是最公正的,佛法有道,恶人会受到惩罚的。”
洛周百户替郭麻开脱说:
“过去的事郭麻头人也身不由己,受他们的胁迫才做的,他已有悔改之心,想和大家和平相处。”
本玛头人说:
“我是佛的信徒,更以慈悲为怀,善结人缘,再说马步芳这几十年杀的藏族人还少吗?我们是共饮碧蓝水,同吃红色肉的藏族人,还要自相残杀吗?我想,郭玛头人多虑了,只要他没做亏心事,怕什么呢?我不想再看到血光之灾,生灵涂炭,百姓遭殃,我的枪是用来打那些匪兵的。我们两部落的枪托上都烙有我的名字,枪发下去时我就规定了四条戒律:一是枪口不准对着藏族人,我不会用枪对准他的;二是不用此枪捕杀任何生灵,这是佛教徒应遵守不杀生的宗教禁忌:三是不打已举手投降的人,佛言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给人悔过的机会,得饶人处且饶人;四是枪绝不拿出来械斗之用和对准朋友。你把这十八把钥匙拿回去,只要他发誓没有参与杀我哥哥一事,我们就和好如初。藏历六月十五请到嘛呢石堆发誓以洗冤屈。”
洛周只好拿着十八把钥匙回去了。他庆幸本玛头人对郭麻头人不会构成威胁,又没有失去财物。这种和解方式最好,一举两得,认为做了件好事。可他不知郭麻暗地里对他妹夫做了什么事。
此消息传出后,附近几个部落的人们都在关注这件大事,毕竟部落间这种仇杀避免了,使老百姓也免去了灾祸的牵连,同时都为本玛头人的豁达气度和处理这事得当赞叹不已,连年的战火,纷争已使百姓厌倦了刀光火影,人们都为这两个沸反盈天的冤家,和平化解冤仇拍手称快。
六月十四日,本玛头人早早到来。郭麻百户的手下们早把这事告诉了主子,郭麻头人把本玛头人请到家作为贵客殷勤招待。本玛头人穿着很普通,藏胞是白色的褐子,边上镶有花氆氇,手里拿着一串玻璃念珠,坐在堂屋的南隅,背着身闭眼诵经,很少与郭麻百户交口说话,他俩想着各自的心事。
本玛头人心里想:我本玛好好地看你怎么把戏演下去,为隐瞒罪恶。他敢吃咒,连佛都敢欺瞒,可惜唯独他欺骗不了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自己,谎言如兔鼠的尾巴一样短,看他怎么瞒天过海。让他背负沉重的罪恶,自己惩罚自己,让佛来主持公道,哥哥的在天之灵也该安息了。算是我用最恰当的方式,最有效的手段,最好的时机报了仇。这样既没有放过马步芳的人,也借助佛的旨意惩罚了郭麻头人。
郭麻头人却想:这歹毒的本玛,使用了最毒的一招,让我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也许他掌握了我参与这件事的秘密,我嘴上可以否认,可我欺骗不了自己,真难受,快憋死我了。这家伙借佛的手来替哥哥报仇,我常算计人,没想到,还有比我更会算计人的人,明天,明天……怎么去赌咒呢?该死的本玛,难过的明天。
可是郭麻头人坐在几案旁,表面上装出一幅安然释怀的样子,其实内心备受煎熬。
正在这当儿,突然闯进一位客人,就是那位巧舌如簧的白玛才德,手里提着一个小箱子。
关节病使他的腿严重变形,迈着鸭子步,一摇一晃地走进来了,他现在已是满头银发,两眼浑浊,毕竟年岁不饶人了,步人暮年了。
可那张嘴还是乖巧玲珑,轻车熟路的他边往几案旁走,嘴里唠叨不停:
“天上的太阳自然照在屋宇上,尘世的不速之客不请到门上。”来为自己开脱唐突拜访。
说着他把箱子放到几案上,从护身符里掏出钥匙开了锁,从箱子里翻出一张纸,大呼小叫地说:
“百户仁波切,你替我求求情,这些委任状是否有用,自本玛头人回来后,马家赏给我的零玛和本玛部落的属民陆续回去了,这些穷人还是念旧主子的情,他们不认我这个新百户,没有了百姓,我这百户还是回到了原来百长的位置,可他们还是按百户让我交税纳贡,这不是糌粑匣子里没有了炒面,还让我抟大疙瘩的糌粑供上去。我是想吃到肉,可刀子把嘴唇削了,我想富有,反而变成了穷光蛋,水土错位,草木只好长在石缝里,天象反常,启明星出现在西方。这简直是乱了章法,没有道理。这不是有意搜刮我吗?零玛百户的名分,到底他们让谁当,委任状发给了我,可属民和地界不在我名下,请百户仁波切把这委任状转交给他们,你们是穿着连裆裤的朋友。又是一起干点捂得严严实实事的兄弟。你们的劲儿往一处使,你们的想法就像是一个人的脑袋里想出来的,能说上话,我的百户仁波切,拜托了。”
这个巧舌之人口若悬河,喘着粗气,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郭麻头人听白玛才德说这些,用眼神示意他别说。可白玛才德没有辜负他那张嘴,看到郭麻百户是比往常沉默,严肃,于是调侃地说:
“百户仁波切,你怎么看着我,难道说我的哭相再好能比得上笑脸吗?我是有苦衷的人,脸色不好看,话不好听,你别瞪着我。”
他还在那儿不停地说,大有和盘托出之势,郭麻头人如坐针毡,多嘴的白玛才德当着当事人面戳穿了真相,怕他又说出不该说的话,大煞风景,赶紧喊下人:
“来人,今天的白玛才德话太多,天太冷,端火盆上来,我要烤手。”
白玛才德听郭麻百户的叫喊,纳闷起来,心里想,这么热的天他竟说手冷。仆人端来了煨着牛粪火的铜火盆,放在了郭麻头人的跟前,郭麻头人一把抓过委任状揉成纸蛋,扔进了火盆,一缕青烟冒起,委任状“哗”一声燃着了,化为灰烬。
白玛才德惊叫起来:
“百户仁波切,这是我花了钱,你出的主意,你费了周折好不容易从他们人手里买来的,怎么说烧就烧了,这张纸可花了我几百块大洋。”
郭麻头人只好厉声地说:
“多嘴多舌,管不住自己那张嘴的白玛才德,要知道,线长了容易断,话多了容易出错,你认识一下,坐在灶塘旁的是本玛百户。”
这个能言巧辩的白玛才德,顿时大惊失色,一下无言以对,就像喧闹的大黄蜂一头栽进了湿牛屎,骤然失去了声音。当时,白玛才德进来时,是看到了一个人坐在那儿,一看装束打扮,是个普通人,没在意,所以说话也无所顾忌。对郭麻头人而言他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泄露了秘密。
一直保持沉默的本玛百户,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却开口说:
“溪水叮咚响声大,那时它背后有座冰山;小人叫喊声大,那是他的身后有背景。有时候说不说由不得自己,只要事实存在,老天也会泄露的。郭麻百户,你不应该为难话多的人。”
郭玛百户和白玛才德尴尬地对视着,谁都没有接上话头。
本玛头人起身告辞:
“看你们还有事商量,我就不打搅了,明天在嘛呢石堆前见。山底下说的话可以放在冰山上加以印证,男人说的话像耕牛犁出的地一样分明。一切的是是非非,真真假假明天见分晓。”
郭麻头人狠狠地瞪了多嘴人一眼,心里骂:这个该死的白玛才德!
对于本玛头人来说,他听到的话加以印证了他的推断;他在心里默默祷告:天下还有这等巧事,明天就让佛来惩罚他,今天天机却让这喜鹊一样多嘴多舌的人给泄漏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看这两个即将失去庇荫的人,像狐狸一样开始相互争斗。
藏历十五这天,前来观看的人很多,人头攒动。
赌咒仪式,由滑朵活佛主持。前奏是在嘛呢石堆上插上旗杆、经幡,绕上哈达,煨上桑,抛撒了五色风马旗,插上了白羊毛缠绕的祛邪法器,念了经。赌咒仪式首先进行发誓,郭麻百户跪在玛尼石堆前先说:
“如果我参与了杀害零玛百户的事,我郭麻家世世代代做过的好事归零玛百户,而本玛百户世代所作的恶事则归我郭麻家,以嘛呢石为证,没有半句谎言,从此一切恩怨了结。”
本玛头人向前迈进一步跪下说:
“如果郭麻百户确实没有参与杀害哥哥这件事,我本玛家世代做的好事归在郭麻百户头上,把郭麻家世代做的一切坏事都归在我的身上。恩怨从此了结,不再相恶,和平共处。”
本玛头人发完誓,刚要起身时,感觉跟他一起跪的那个人肩头一歪,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实然倒地,喷出一口血,当场昏厥过去。家丁们一拥而上,把郭麻抬进了禅房,滑朵活佛上前急救,经过半个时辰的服药、煨桑、诵经,郭麻百户才苏醒过来。滑朵活佛看着缓过来的郭麻说:
“十几年前我就提醒过你,仇恨人心要发芽的。可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做了多少孽,干了多少坏事,现如今,仇恨都找上门来了吧?佛祖都给你记着,时候到了,你自作自受,活该!我到地狱也救不了你。”
郭麻听了,印堂更加发黑,表情痛苦万状,可见他把平生积蓄的恶果的长度,在狭短的时间里都背负起来了。他承受的煎熬是残酷的、肝肠寸断的、足以摧毁他的精神殿堂,这就是佛对他的公正审判。
此时的本玛头人表情肃穆,庄严,他的目光,含而不露,细致敏锐,潜心观察,不放过郭麻头人任何一丝痛苦隐忍的表露,他尽收眼底。表面只在诵经,心里却想:这人是不到地狱之门心不死,见了大象不让路,遇到佛祖不磕头,敢在神祗前来兜售灵魂的卑鄙之人,报应已经灵验了。我用无形的刀子,不见血的方式,为哥哥和所有受郭麻迫害之死的冤魂报了仇,使他们的亡灵得以安息,为那些无端受过郭麻百户欺辱和迫害的人们伸长正义,让他们看到恶有恶报结局。
观阵的老百姓心知肚明,私下说:
“黑心的郭麻遭到报应了。”
家丁们小心翼翼地把郭麻头人,从禅房里扶了出来,只见他脸色蜡黄,两眼深凹,显得虚弱苍老倦怠,像久病卧床的人。与刚来发誓时的郭麻判若两人,仿佛这是从地狱里拉来的一个死鬼。他还不能休息,赌咒的第二项是要绕偌大的嘛呢石城转三圈。
本玛头人看他被扶出禅房,上前去牵着郭麻百户的手绕嘛呢石城转圈。转到一圈时,郭麻百户实在难以坚持,休息了片刻,硬撑着转完了三圈。
转圈时的郭玛头人举步维艰,显得异常虚弱无力,满脸愁云密布,两眼凄惶不堪,表情木然,像灵魂已经出壳了似的。而本玛头人迈步矫健有力,口中不断念着六字真言,显得虔诚坦然,表情肃穆。这场赌咒,使郭玛头人备受煎熬,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回去后病倒在床上。
洛周当即兴冲冲地跑去祝贺说:
“郭麻百户,我的这个调节方法多好,你既无破财,也无遭到仇杀,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为何不高兴,应该庆祝一番才对,你怎么生起病来躺在床上了,人说碰到好事,精神好,你怎么相反?”
郭麻头人长吁短叹,吐出一口气说:
“这比杀了我还难受啊!”
洛周出来时看到老巴吾一幅幸灾乐祸的神态,他一边走一边想,是不是郭麻头人真做了杀害妹夫的缺德事。
英勇的巴吾自从帮助马师长活捉尕尕头人后,他变得猥琐自卑,当年的英气霸气没有了。而且他与郭麻百户的关系疏远了,郭麻百户张口就喊他为“老狗”,他确实像一条失宠老狗。夹着尾巴做人。
郭麻头人已经骂了他十几年了:
“巴吾这家伙的魂被尕尕勾走了,看他那熊样。自尕尕被杀后,巴吾像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不被郭麻重用的他,活得龌龊消沉。
他已经和主子在两条道上走,彼此越走越远。
是的,因尕尕之事巴吾常年受到良知的拷问,使他一辈子背负着包袱。这种来自巴吾内心深层的惭愧,负疚感,是束缚他精神的枷锁。尕尕临死前的预言说准了,他的下半辈子的确没有过得舒心,唯一的亲人——儿子扎西死了,他成了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人。
而巴吾对自己的处境,从不抱怨,认为这是年轻时缺德的事干多了,遭到的报应。
31.与西康千户王的纠纷之争
这年年头,藏历年接近尾声,西康千户王管辖的部落发生了一件恶性仇杀事件,是部落家族纠纷引起的仇杀。有一位康巴商人,叫仁青,他们叔侄七人,把仇家给满门抄杀了,手段极其残忍,引起西康各部落的共愤,千户王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