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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宁欠百两金,不欠一份情

六六跟小超讲和。六六没要小超一分钱,六六说,要欠就叫他欠到底。小超摆了酒宴,据说去了许多江湖有名的人,喝的是五粮液。据说六六一直没怎么说话,倒是小超,三番五次来给六六敬酒。

那天跟高山眼分手,晚上去和朋友吃饭,碰上了六六。那天晚上下着雨夹雪,我打着伞,一双鞋子湿透了。来到一家非常大的饭店,进到宽阔的大厅,两边都是服务员,我鞋子吧唧吧唧的,往外冒水。

一个饭店老板曾告诉我他这样培训服务员,如果是雨天,看客人鞋子,便知尊贵和卑贱。鞋子湿的,差不多都是贱人;鞋子干的,差不多都是贵宾。喊鞋子干的先生好,得让他听出他比咱高;鞋子湿的,得让他听出咱比他高,高得他透不过气来。

我在透不过气来的“晚上好”中走了进去。服务员微笑着给我放伞,给我发一个牌。

我这时候看见六六从大门口走了进来。他孤身一人,也是拎着伞,一双大湿鞋。他高昂着头颅。

我喊他一声,走过去给他递烟。我拿的是三十多块钱一盒的香烟,有些场合,我就买贵一些的香烟。往常我抽的都是10块的。八九十年代,香烟是个身份,如今不是了,如今见面掏好烟的,多半是穷人。

六六说:“我来借钱。”

“哦。”

六六叹了一口气,说:“今非昔比啊,过去我需要钱,一个电话给送过来。现在我一个电话,人家叫我过来。”

“一切都是从抽烟开始。”

“我又不抽了,这次真戒了,用电视上话说,就是远离毒品,珍惜生命。”

我笑说:“六六也开始惜命了。”

“我从来都惜命,就连楚学军,谁敢说他不惜命?”

我说:“六六,那我先上去了,哪天没事了喝酒。”

六六说:“你先上去吧,我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就是架子。”

我进了朋友的包间,一屋子陌生人,只有朋友熟识。房间很豪华,桌子很高,椅子很高,那些人一个个都很傲。朋友今天请一个李姓处长,一定让我来。

有一种朋友,他往常老跟着你吃饭,但他从不掏钱,他求别人办事吃饭的时候,顺路捎上你,还你一个情,不多那一两双筷子。有时候我就推故不去了,这种饭吃得有点累。

我这个朋友是个小小的官员,这种官员多如牛毛。他在他请的人面前,给我安了不少头衔,于是顿时就高朋满座起来。有一次很特别,他没有给我安头衔,径直指着我说,他是道上的。我想说我不是,但我不能说,我说了就坏了他的事。那天他请的是几个商人,他这样说,应该有他的目的吧。那天商人看我的眼光一直很闪烁。一个商人说了道上一个人名字,这个人还算比较有名。虽然如今道上混乱不堪,外地帮派林立,但叫得响的,还是本市的。我跟这个人不熟悉,仅仅是听人说过。

我朋友马上笑指着我说:“他俩是老伙计,一个电话,他马上跑来,你现在就打打电话,叫他来。”

商人忙说:“不用了不用了,咱不是还得谈事情嘛。”

那天我去洗手间,朋友跟过来。他说:“我记得你跟那个道上的可熟了,是吧?”

我说:“我啥时候跟他熟了?”我心里说,你到现在还跟我装。

“哈哈,你看我这脑子,被饭店给毁了,记错人了。”

我说:“我走了。”

他说:“你可不能走,其实我今天主要是请你,让他们来陪。”

后来我的电话响了,我一看,是六六。六六喊我到楼下大厅,找我有事。来到大厅,我见六六脸色不好看,烟抽得很快。

六六说:“啥玩意,故意侮辱我,先是少我的餐具,后来他们让中华烟,把我隔过去,几轮都隔过去。老子不借钱了中不中,老子说走,他们还不让,说清杯再走。一满玻璃杯,我一口给抽了。本来事情就算完了,他们排排场场地收场。可大胖给脸不要脸,他说你看他那样吧,到现在还想耍,有条件耍没了?我本来都出去了,转身回来用指头点着他脸,操你妈,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扇你?他妈你再说一句,我立马扇你!一圈人他妈的再也不吭声了,大胖找台阶下,说,六六还是这脾气。我六六是受摆布人?我再砸锅,也不能摆布我,开始吧咱,谁都不中!”

原来是大胖。80年代六六买车,让大胖给他开出租,那时候大胖比较有钱,天天抽的是登喜路。后来大胖持刀伤人进去了,吃了几年劳改。他们说,大胖就是这个时候开始跟六六有芥蒂的,他认为六六没有诚心帮他,诚心帮他他不会进去。

几年后大胖出来,六六风光无限,浑身上下都是名牌。潦倒落魄的大胖找到六六,说六六,给个饭碗。

大胖对别人说,六六对不住他,因此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做生意。倒腾了几年,大胖发了。他先是从广东倒录像机,又倒黄金,赚差价,后来又倒电子游戏板,于是他发了。然后他就走通关系,在一个繁华地段盖起了两长溜简易房,那地方寸土寸金,他躺在床上,收不完的钱。

六六说:“你知不知道他那片房子现在房租涨成啥样?”

“听说他现在也是大哥,呼风唤雨。”

“他算个屁,不就跟小鹞玩了几天!我那笔钱大胖就没还我,小鹞个浪货出面,说不还了。”

“我那时候也听说了,因为啥?”

“里面有事,他妈的不说了,大哥们帮富不帮贫。你现在能给我拿5000块钱不能,救个急。”六六有些尴尬。

我是个不存钱的人,月月光,但这是自打认识六六以来,他第一次跟我开口,一下子弄得我有些急躁起来。身上有1600,我都掏了出来,说:“就这么多了,你先拿着。”

没想到六六还是那么硬,六六说:“那算了。”

六六跟那些砸锅的江湖人就是不同。那些人比如想跟你要100,他不说100,他说我爹要死了,住院没钱,借我一万,下月还。你知道他能还个蛋,他朝你借多少次了,但你又抹不开面子,于是你说,真没有,要是一二百没问题。他欢天喜地,一把抓过来走了。跟一万块钱比起来,你也觉得很划算。

六六我俩一起走出饭店,他拦辆车,钻进去走了。

天上的雨夹雪比来时候大了,还起了风。我打着伞,想跟朋友电话下说我走了,想想又算了。快到家门口了,我又想到六六借钱的事,就过意不去,就给保国打了个电话。

保国过去跟六六也是朋友,私交不错,一直也没断来往。保国在一家薪金非常高的单位上班,每月有一两万收入。他也是月月光,上半月把钱花完,下半月关了电话不出门。

我电话他,告诉了刚才事情,我问他:“六六没有找你?”

“没找我,你在哪儿?”

“我刚喝完酒,到家门口了。”

“我也刚喝完,你等我,我马上到。”

没过多久,一辆出租车大灯照射着雨雪,停在了我面前。保国从车里下来,一躲进伞里就对我说:“六六是走投无路才找你张口的,他面子比啥都大,他跟咱张一次口很难。跟你张过了,不好再跟我张。咱现在去找他,我现在正好有钱。”

坐在出租车里,我跟六六打了电话。六六在澡堂,他开了个包间。我们进去时,一个穿着暴露的小姐在给他按摩。

保国把一个沉甸甸的信封扔到茶几上,然后说:“六六,我俩还有点事,走了。”

六六看看信封,看看我俩,点点头。

我和保国走在长长的过道上,保国说:“六六开始跟咱张口了,不能给他开这个头,开了头没完没了了。六六是个面子人,他知道咱也没闲钱,他要5000,咱给他6000,以后他再不会开这个口。”

保国80年代也玩江湖,出道不久,一刀捅了个有名的。记得他从看守所出来,下着雪,他顶着一头雪花进了澡堂,一帮子同龄的青少年都上去跟他拥抱。因为惊喜,有人眼里还有泪花。他那时穿衣服好看,穿啥衣服都好看,都说啥衣服到了他身上,马上江湖仪仗队。许多姑娘喜欢他,但他不喜欢。听人讲他笑话,给他介绍姑娘,进了公园,别人走开,叫他二人世界。保国和那姑娘坐在湖边,不一会儿睡着了,一头栽进了水里。我那时也有类似经历,但我睡着了,坐得很稳。

80年代末他退出江湖,一下就安生了。他父亲有本事,给他安排了一个好去处。他摇身一变,吃香的喝辣的,叫多少江湖人羡慕。不几年,他吃败了面相,吃没了身条。他结婚晚,三十多岁了混沌初开。那时候三十多岁,已是老大不小年龄。后来他去幼儿园接孩子,小孩们都喊他爷爷。

大部分跟他接触过的人,说他抠。他花钱泾渭分明,只朝几个朋友身上花,一天就敢花五六千,花得心花怒放。其他人,他一个子不漏。不单一个子不漏,逮住机会,他还使劲花别人。他混江湖时不这样,混江湖时,只要他请客,见一个喊一个。我想,是江湖给他留下的创伤。有时候我同学请客,我喊他去,他拿起菜本就添大菜,把同学添得都快哭了,眼睛是哭,嘴还得笑,嘴里还得说,没事没事,服务员,有没有?服务员看过赵本山,服务员心里骂,赵本山给钱了,才那样问,你又没给,你要脸不要了。所以服务员说有有,唰唰唰写得可快了,弄得同学那个恨呀。所以许多时候,我也不好意思再喊他了。

我俩从澡堂楼梯下来,从窗口领了鞋子,坐在沙发上穿。

保国说:“话说回来,大烟也算是救了六六,有一弊也有一利。”

“可不是,要不他黑社会了,那时候大家忙着占地盘,他忙着抽大烟。”

“他要黑社会,绝对大哥,在小鹞他们之上。”

“那可能他现在已经死了。”

“是啊。一涉黑,啥都完了,谁不怕涉黑,大哥们犯了案,一听定成了黑社会性质,有几个不尿裤子的?”

“到时候公安还得给他们买尿不湿,大哥们一进去,尿不湿卖得可快了。”说完我和保国一起笑了起来。

保国说:“你知道不知道,他们说涉黑不减刑,喽啰都不减。”

“抽根烟再走吧。”

于是我俩就抽烟。

保国说:“江湖人都是王八蛋。”

我说:“此言极是,江湖里面不江湖,江湖外面好儿女,回头一看,讲义气的都在江湖外。”

他说:“你现在是文化人。”

我说:“你才是。”

这时候一个中年人从楼梯走了下来,满脸是血,边走边打电话。我小声说:“这不是那谁吗?”

“咱走。”保国看了一眼,就拉着我走了。

出了澡堂,保国非拉我再去喝点,于是我俩进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西餐厅,他要了一桌子高脚杯的火焰酒。

保国说:“刚才澡堂那货,看着恁面熟。”

“段超英的大舅哥,名字我也想不起来了。”

“噢,是他啊。”

“看来打得不轻。”

保国又是一声叹息:“不是过去了,他现在打电话也是白打,找台阶下。要是放过去,段超英一伸头,澡堂要遭殃。”

“可不是,那一年夜总会看场子的修理他,我听说段超英过去,一口价拿走了10万。”

保国说:“听说那时候,跟段超英有亲戚的,到处找事,盼着被人打一顿。喝喝,别光说,我是不喝透睡不着。”

段超英是大哥,2005年打黑时被正法,他那一案,掉头的有7个。我听六六讲过段超英跟小鹞的一次过节。

1999年初,小鹞黑吃黑了一个著名大毒贩。大毒贩咽不下这口气,要跟小鹞叫板。他联络了一些敢跟小鹞抗衡的人,其中就有六六。六六跟大毒枭的关系非同一般,六六从他那里都是先拿货,有钱再说。六六说,小鹞很快听说了,就放出话来,看来上次吃得不疼,还得再吃他一口。六六说,当时我们啥都准备好了,大毒贩最后又改变了注意,说这事放放再说,有内奸,他先查查内奸。六六说,大毒贩是在玩花的,他不硬碰硬了,借刀杀人。六六说,那家伙对马仔们说,马上一笔大交易,就在某某宾馆,弄成了金盆洗手,咱去做企业。

后来大毒贩把经过都告诉了六六,说时大毒贩一直在笑。大毒贩的名字我不知道,因为六六一直叫他大毒贩。大毒贩那天独自提了一个旅行袋,来到一家宾馆,进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是段超英的长包房。

之前大毒贩跟段超英打电话:“超英哥,我送一套富贵给你,你有兴趣没?”

“你个老贼,又玩啥花样?”

“我实力不够,送你个顺水人情。电话里不方便,你要感兴趣,我去找你。”

“老贼,那你来吧,他们说你最近弄了个闺女,特别好看。”

“哈哈,超英哥,你要是喜欢,我现在就送给你。”

“那你先过来吧。”

大毒贩对马仔们说,我单刀赴会,你们随时听我消息。段超英躺在总统套间一个人在看电视。大毒贩进来时,故意没锁门。段超英示意他坐下,问他啥富贵。

大毒贩说:“这可是天大的富贵,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来到我面前。”

段超英说:“你个老贼,有屁快放。”

就是这个时候,小鹞一伙迅速闯了进来,毫无声息。几个人都从怀里抽出锯短的五连发。看到段超英,他们都微微一愣。

小鹞情知中计,上去用枪顶住了大毒贩头颅:“你玩我!旅行包里是啥?”

大毒贩说:“一袋大米。”

一个人拉开包,果然一袋大米。

小鹞铁青着脸说:“咱走!”

段超英七窍生烟。两边和对面房间都是他的人,这时都跑来了。段超英说:“小鹞那个王八蛋,一句话也没给我解释!”

大毒贩说:“他跟踪我了,是我给超英哥带来的不快。”

段超英说:“你给我滚!我知道你玩的是啥,你玩的是借刀杀人,滚!”

大毒贩弓腰出去,他听见段超英喊:“传出去我颜面扫地,好,小鹞,咱走着瞧!”

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段超英约小鹞谈生意。小鹞不能不去,这是道上的面子。地点在一家夜总会的豪华大包,小鹞进去,宽大的房间里,段超英一个人坐在很远的沙发里,两个女孩在给他倒酒。小鹞走过去,跟段超英握手。

段超英开门见山:“你泰山路市场,我想入股百分之四十。”

小鹞说:“你喊我来,是要欺负我。上次的事,我道歉。”

段超英说:“一码是一码,上次的事我要记在心里,我就不是段超英。我今天是真诚地跟你谈生意。”

小鹞说:“那我也真诚地告诉你,不可能。”

段超英说:“我是给你指条路,大家都好的路。”

小鹞说:“你这条路,好的是你吧!”

段超英说:“看来这生意是谈不成了,你走吧。”

小鹞走时说:“我发现现在的人,都非常拿自己当回事。”

段超英说:“不送!”

小鹞出了门,4辆轿车等着他,他钻进了一辆白色轿车。

到了1999年夏天,也是个晚上,小鹞独自一人坐辆出租车,去一家宾馆。刚下车,后面一辆没牌照的本田驶了过来,别住了他去路。小鹞正寻思,下来几个人,胳膊上都搭着衣服,里面是家伙。小鹞一声没吭,上了他们车。

那天晚上小鹞被拉到黄河边,很偏僻一个去处,四周都是芦苇。汽车开不进来,小鹞是被他们押着走过去的,深一脚浅一脚。月光下一个挖好的大坑,小鹞被推了进去。

这时候又有汽车的刹车声,不一会儿,段超英走了过来。他提了一杆很长的猎枪。到了坑边,他蹲下来对小鹞说:“这枪,我装了消声器。”

小鹞说:“我还有没有活路?”

段超英说:“活路是你自己给的,不是我给的。你自己不给自己活路,枪一响,坑一埋,你小鹞就从此消失了。”

小鹞说:“我要是你,就不响枪,刚才看到那边有船,扒光了上船,绑上预制板直接沉黄河了。”

段超英说:“你还是这样硬啊,那啥也不用说了。本来还想跟你做笔生意。”

他站起身,把枪扔给一个叫老四的人。老四躬下身,长枪对准了小鹞头颅。

小鹞喊:“超英,我有话说!”

老四说:“哥,别跟他废话,留下都是后患!”

段超英把老四拦了,他又蹲下来,说:“你给我打张500万的欠条。”

“可以。”小鹞立马答应。

老四喊:“哥,干脆点!”

段超英说:“老四,我现在是企业家了,不能光想着杀人放火,有买卖为什么不做?”

老四喊:“杀了他,那地盘都是咱的!”

段超英说:“你也跟着我做生意做那么久了,你也不想想,杀了他就是咱的?那不是现金,那是几个人的股份,你做生意还是不行。”

老四喊:“那不是放虎归山!”

段超英说:“放心吧,他是聪明人,真动起来,大家都完。他不是过去的他了,他200万身价,500万还不到拼命的地步。小鹞,你说是不是,我没要你2000万,就是想要大家都活。另外我也不入股了,你脾气不好,入股以后都是麻烦。”

后来六六说,小鹞栽了个跟头,一直想绑一回段超英,但没能得手。我说绑架段超英这种人比较难,小鹞不如黑掉他。六六说,黑掉他没一分钱好处,现在不是过去,不打无钱之仗。再说黑掉段超英,肯定引发地震,他已经是著名企业家了。说不好这一黑,完的不是段超英一个人。

1982年六六跟小超火拼,是段超英出面调停的。

小鹞一直没有给段超英那500万,段超英也不急,每年公事公办,让律师找小鹞一次。别人讲段超英旗下有个律师事务所,不知真假。

有次小鹞对律师说:“我突然想跟段总玩个小儿科,你把这封信带给他。”

律师接过信封,是那种大公文信封,掂在手里沉甸甸的。

小鹞说:“早晚有一天,段总会用的上。”

段超英撕开信封,里面是个木匣子,一按机关,弹了起来,哈哈笑了起来,说小鹞现在学会鬼画符了。

匣子里面,静悄悄躺着一颗猎枪子弹。

段超英说:“这些都作为证据保留,起诉他时也许用得上,黑社会,太嚣张了。”

律师把那匣子和信封收起来。

段超英说:“你说我为啥一直没起诉他?”

律师明白,却说:“请段总明示。”

段超英说:“小鹞号称2000万,其实是虚报数字,现在谁不虚报数字?我估计他资产不过800万,我现在要是拿走他500万,以小鹞性格,会铤而走险。他这颗子弹,就是传达这个意思。因此,咱们不急,早晚是篮里的菜。咱们拭目以待吧,5年之内,小鹞必死。”

律师说:“此话怎讲?”

段超英说:“你别忘了,小鹞那个最大的市场,是他强行入股的,老石一直压着那口气。要知道,老石在那里呼风唤雨已经多年。听说小鹞下一步要全部控股,5年内要把老石挤出去。这样一来,小鹞可以死两次了。第一次,是他强行入股,第二次,是把老石挤出去。老石玩黑道这么多年,都知道他出手狠辣,走投无路,必杀小鹞。”

律师说:“如此说来,咱们也不用起诉了,直接拿着欠条入股。”

段超英说:“正是。老石要是玩得好,杀人无痕,咱们就入股。老石要是玩得不好,把天玩塌了,谁也不能在那再玩了,那欠债还钱,咱们有足够的能力把那500万拿回来。”

律师说:“老石要是咽了那口气怎么办?”

段超英说:“那也好办,那时候小鹞财大气粗,他要保江山了,不会拼命了。”

律师说:“一切尽在段总掌控。”

段超英哈哈笑了起来:“我要看书了。”

段超英说过,他现在是上等人,小鹞他们依旧是下等人,区别就是,他现在看书了。

人算不如天算,段超英没想到的是,5年之内,小鹞对老石步步紧逼,但没有把老石逼出去。而不久,他被打黑风暴首先席卷。据说武警抓他那天,他一副儒商模样,戴着平光镜,正在那里写毛笔字。他的毛笔字,写得行云流水。他的师傅,是本市一个著名的书法家。

2005年秋天,段超英被正法。听六六讲,段超英老婆不知道段超英死期已到,早晨和几个牌友在吃早茶,突然接到了电话,让她去给段超英送行。

段超英对他老婆说:“为我花的钱,一分不少都要回来,否则你告他们。”

他老婆点点头。

段超英说:“你们娘仨也就剩那点钱了。”

他老婆这次没有点头。

段超英说:“我该走了,生离死别,也不见你难受。”

他老婆哇地哭了起来。

段超英临刑前,突然瘫了下来。

其实我跟段超英不熟,过去澡堂里见过面,和别人跟他在饭店喝过两次酒。

80年代段超英比较有名,但我好像没听说他有什么英勇事迹,他的名声是在另一个方面体现的。谁谁谁,谁谁谁火拼,是他调停的,谁谁谁,谁谁谁火拼,又是他调停的。当时名声在外的人,好像都给他面子,所以他的名声好像比那些人都大。六六说,他是靠武三儿。武三儿当时无人敌,威震江湖,而他跟武三儿,又关系非同一般。至于他俩怎么形成的这种关系,不得而知。

1986年楚学军十面埋伏,灭了武三儿,段超英又跟了楚学军。

本来楚学军根本不可能待见段超英,楚学军甚至要一枪灭了他。那天楚学军团伙正在据点里喝酒,段超英突然出现。

段超英说:“十万火急,马上转移!”

楚学军他们仓皇出逃,差一点被围进去了。

楚学军一脸冰凉问段超英:“你如何得到的消息?”

段超英说:“专案组我有人,但我不可能告诉你他是谁。”

楚学军说:“你为啥这样做?”

段超英说:“看来我不该这样做。”说完转身就走了。

楚学军一伙看着他背影,渐行渐远。

不久楚学军请段超英吃饭,楚学军说:“不管怎么说,你救了俺几个的命,我楚学军有恩必报,从今往后,谁欺负你,我楚学军必出头。”

从这天开始,段超英开始频繁去找楚学军,算是跟上了。后来楚学军枪战身亡,段超英站出来号令四方,举行了声势浩大的追悼会,一举奠定了老大基础。追悼会当天段超英被抓,半年后出来,成了楚学军化身,众星捧月。

段超英后来成了大哥,不止一次对心腹说,那次给楚学军报信,逃出包围圈,是我段超英的一计。我弟段老四去通报公安,我去通报楚学军。一箭双雕。段老四那时候正被公安通缉,虽然没有抓到楚学军,但还是立了大功,不再追究他的责任了。

他这话后来被坐了冷板凳的心腹传出去了。90年代的一天我邂逅小鹞,我们一起喝酒,小鹞冒出一句,让我吃了一惊。

小鹞说:“楚学军被击毙在那间居民房,是段超英打的举报电话。”

我说:“不是说是那个谁咬的吗?后来他无法立足,去了国外。”

小鹞说:“他咬前,已经有人提前了一步,提前了估计有半小时。黄三你知道吧,对对,派出所一所长,段超英的拔丝,俩货狼狈为奸。那天黄三急见市局局长,当时局长正开会,黄三破门而入,说我有楚学军确切地址!局长会也不开了,两人快步来到办公室。不一会儿,咬货被人带领,也来到办公室门口。我是听一个公安朋友无意间提到的。”

我说:“看来楚学军是在劫难逃了,但也不能确定就是段超英吧。”

小鹞说:“当然确定,楚学军最后一个据点是他推荐的。据生还那一个讲,当时再没其他人知道。”

我说:“段超英果然不一般。”

黄三那次立了头功,一路升迁上去。段超英被打掉,黄三也落马了。黄三我认得,开辆好车,个头不高,一张倒三角脸,没有胡须。

1995年初我跟生意朋友吃饭,当时遍地吃蛇,蛇肉店四处开花,店门口堆满了笼装的或有毒或无毒的蛇类。基本都是一蛇三吃或者五吃,厨师都是当面杀给你看。

我在蛇王府碰上六六,六六身形消瘦,一身名牌。他们一共五六个人,都是身形消瘦,一身名牌。看着他们一个个暗淡的脸色,我想,应该都是烟客。

我那时候有钱,有钱就想过有钱的瘾,我就抓一把钱给六六,六六当时就翻脸了。六六眼光很凶地说,你啥意思?让别人看我笑话?其他几个都狞笑,一个说,万里长城永不倒!我讨了个无趣,就跟那几个生意朋友进了包间。我们喝蛇血酒、蛇胆酒,喝了一会儿,两个朋友因为钱款上的事情翻脸,剑拔弩张。

这一个就给段超英手下拨通了电话,是段超英手下的五号人物。这一个拨通后,让另一个接,另一个接了电话,顿时脸色蜡黄,浑身哆嗦。

正好六六过来跟我碰酒,这一个扬扬得意,要镇一下六六,他说:“你知道是谁的电话不知道?”

六六鄙夷地看着他。

这一个说:“你别这种眼光,你知道了是谁,你就不会这种眼光了。”

六六说:“你给我装神弄鬼不是?”

这一个说:“在六哥跟前,我哪敢,不过你可以接一下电话。”

那一个还在哆嗦着听电话,这一个一把夺了过来,对电话里说:“哥,有个人要跟你说话。”

六六把酒杯砰地砸在桌子上,一手把电话接过来:“我是六六……哦,是你!我以为是谁!你现在可以了啊……你咋可以?认识你的人,都这么可以,你当然更可以……我六六不可以,我六六算蛋……你别这样说,我只给你说一句,段超英算蛋!”

电话没打完,六六就把电话摔了,六六告诉这一个:“小子,谁也别充,我他妈六六,最烦有人在我面前充。噢,你以为老子抽大烟了,老子不行了,他们都成大哥了,告诉你,在我六六眼里,没有大哥!”

这下轮到这一个开始脸色蜡黄,浑身哆嗦了。后来的江湖,其实就是这样。

虽然我跟段超英不熟,但过去玩的时候,不断听江湖人讲他的故事。名人故事多。我跟段超英家门口的一个混子有一时期交往甚密,他老爱给我讲段超英,好像他知道得越多,他脸上越有光。下面是他讲的其中一个故事。他天生智障,讲述时前言不搭后语,我给重新组合了。

段超英十五六岁时就长得人高马大,皮肤粗糙,声音又憨,像个成年人。

1977年年初,16岁的段超英深夜去歌舞团行窃,什么也没偷到,顺手掂了一身日本军服走了。军服是全套的,有上衣和裤子,还有靴子、皮带、假手枪、假军刀。这种衣服不好穿出来,又不可能复辟穿,又不舍得扔,就压了箱底。

同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段超英的仇人约了二十多个人,掂着家伙把他家围了。

段超英正好在家,当时他百无聊赖,黑着灯,趴窗口上看对面窗口。混子说,段超英有时候瘾上来了就不出门,看对面女的是不是在洗澡。混子说,对面女人不讲究,洗澡时光个大身子乱走,他也一起观看过。

段超英家是老市民区,都是平房,段超英家和那女人家隔一条土路,距离不过十米。

路灯下段超英看到土路上二三十人杀气腾腾过来了,一个他认识,正朝他家指。

段超英吃了一惊。他快速琢磨着逃跑的计策。他想到了化装,许多电影里都是经过化装化险为夷的。比如说进了厕所,进去是个男的,出来是个女的,大变活人。埋伏的人一般都想不到那么多,还在那里等,结果人家走出几里地了。段超英就想化装个女的突围,可是没有女人衣服,再说也没有长发。

这时候乒乒乓乓的敲门声已经响起来了。

情急中段超英想到了那身日本军服,快速从箱底翻出来,胡乱朝身上套,然后是皮带、手枪、靴子、军刀。

外面一个说:“破门吧?”一群人喊说:“破门,不在家也没白来,敲山震虎!”

段超英这时候说话了,他用普通话说的:“要细,外面的,什么的干活?”

外面都愣住了,怎么是个日本人?不会搞错吧?中日邦交已经正常化了,确实有些人家突然就来了日本亲戚。

大家正发愣,门开了,一个日本军官走了出来,军帽压得很低,右手握着军刀。

段超英说:“八格牙路!死啦死啦的有!”

许多人慌得一屁股坐地上,一下子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了。

一个爬起来就磕头:“太君,太君,误会误会。”

段超英高兴坏了,装个日本人,马上有人磕头,要知道早穿这身衣服上街了,老子长这么大,还没被人磕头过,这猛一磕,自己还差点儿吓坐那儿,看来适应一步登天的能力还是差。这方面以后得好好培养,半夜可以摸进大礼堂,多坐坐主席台,要搞清楚,喝茶水是用左手还是右手,是仰着头喝,还是平着喝,或者是低着头喝。喝茶时吹不吹,是象征性地喝一下还是真喝,这些都要搞明白。

茶叶应该是好茶叶,一喝妙语连珠,不用秘书。还有,就是要练习走上主席台,招手那个姿势很关键。放到耳朵边,是给老百姓敬礼,应该放到头顶上,至于放多高,还得查查资料。上了主席台,边走边招手,哗,掌声雷动,许多小朋友跑上来献鲜花,男小朋友女小朋友应该搭配。至于抱着那些花,应该放到哪里,那肯定有下人们安排。

当然还要发言,发言最过瘾,一声咳嗽,全场静下来,乡亲们哪,你们想不到吧,我段老三也有今天,哈哈哈哈,你们过去狗眼看人低,有谁想到给我去送礼物?更别说送钱了,有谁想到给我介绍好看小妞?百里挑一的好看小妞?就是一里挑一,你们也没想到给我介绍吧。你们现在一个个后悔死了吧,哈哈哈!是金子总要发光的,你们再踩也要发光,哈哈哈哈!

世上没有后悔药,要有,我敢断言,你们现在都在大口吃药,说不定当场还噎死几个。现在你们知道,一切都晚了,等你们睁开狗眼一看,我段老三坐在了台上,一切都来不及了,哈哈哈,修理你们的这一天已经来临!面对你们的死亡我放声大笑,你们的房子在笑声中动摇。大会完毕,全体起立!然后就练习走下主席台,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是看他们一眼再走还是看两眼,还是连看也不看,这个都要研究。

段超英在那胡思乱想,脸上一阴一晴,磕头那个也不知道啥时候叫停,还以为自己磕得不好,一个劲儿骂自己,过去什么都练,为啥没有练磕头,书到用时方恨少,头到磕时不达标。太君啊,你再给我一个机会,我回去后一定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磕出世界水平,让你刮目相看。

也是那家伙焦急,扑通一声磕得太响亮,把段超英惊醒了。惊醒后的段超英又出了一身汗。开门那一刻他出了一身汗。他想,乖乖,可不得了,等一会儿这一帮傻逼清醒,旧仇加新恨,还不把我给打死?等到我死了,也说不清了,报纸上还写,新中国最后一个太君。不敢恋战了,看见没,那一帮傻逼有一点要清醒的样子了,还有掐自己人中的,事不宜迟,纸里包不住火。

于是段超英大喊:“八格牙路,我的,眼睛的,突然的失明的,你们的,都不要动的,一分钟我就复明的,八格牙路,一分钟后,你们死啦死啦的!”

话音刚落,只听见哗一声,一帮人就像流水一样都散了。

段超英再一睁眼,看到磕头那个还没爬起来,其实爬起来了,他一睁眼,又跌那儿了。还有三个跑不动,木桩一样站着,因为心里想跑,腿不能跑,都哭了起来。

段超英这下不害怕了,他看看四周,也没人,很高兴,可以继续过瘾。他把军刀又抽出了一多半,不能都抽出来,都抽出来的话,前面那截木头已经掉了。

他说:“苏嘎—”

那一个又赶快磕头求饶:“太君饶命,太君饶命!”那三个也想磕头,可是磕不成,急得哭声越发大了。

段超英说:“你们三个的,苏嘎,死啦死啦的!”

那三个一看,反正是死,怕也是死,不怕也是死,还不如装着不怕,落个好汉的名声,于是一起骂:“小日本,你来砍俺吧,磕头那个死,轻于鸿毛,我们站着死,重于泰山!”

段超英倒为难了,一砍就露馅,要是真刀,那就更不敢砍了,于是他过来踩着磕头那个的头,厉声说:“我的,大部队的,已经将村庄包围,他们三个的,一会儿的,死啦死啦的,你的要想活命,老实交代,哪一部分的?儿童团的?”

磕头那个又哭了:“太君,冤枉啊,我们哪里是儿童团啊,我们是社会渣滓。”

他又怕太君听不懂中国话,一刀落下来,真是轻于鸿毛了,磕头哪里能算牺牲。于是他哭着又用日本话说了一遍:“太君的,冤枉啊的,我们的,不不不,不是我们的,我自己的,不是儿童团的,我的,江湖好汉的。你的,饶命的,花姑娘的,我手里大大的。”

段超英还踩着他头。段超英想,这一辈子还没踩过谁的头,得多踩会儿,原来踩头跟踩石头也差不多,再踩他耳朵试试,原来也没感觉,不过踩一会儿是一会儿,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

段超英说:“苏嘎,原来是江湖好汉,苏嘎,密西,江湖的,消息灵通的,你的说,你们这里,游击队的有?”

被踩那个哭着说:“太君的,你问我的,算是问对人的,你们没来以前的,我就给你们侦查好的,游击队的,都在派出所里的。”

段超英说:“苏嘎,派出所的,有没有消息树的?”

被踩那个说:“太君的,消息树的没有,你们好久不来的,游击队的,麻痹麻痹的。”

段超英说:“苏嘎,你的,先去侦查的,我的,去率领大部队的。”

段超英还想踩他一会儿,但又怕邻居突然出现不好收场,就一个金鸡独立,踩着转了一圈,然后下来说:“好汉的,你的开路以马斯的,快快的。”

那一个爬起来就跑了,跑出三里地,才觉出不对劲来,一拍大腿,上当啦,日本人给消灭几十年了都!这以后还咋混呀,江湖上再不能立足了,于是幡然悔悟,做了好人。

段超英还没马上走,他来到三个木桩面前,心里说,使劲扇扇你们。他抡圆了胳膊,噼里啪啦一阵乱扇。

1982年夏天,我第一次见段超英,这家伙身高在1米8以上。

段超英那时抹增白剂,脱毛霜。我见他那天,脸增得很白,脖子依旧黑,估计钱不够,顾一块是一块。我想他要是进了游泳池,一个黑身子,一张白脸,应该很滑稽。我见他时他穿着部队大裤衩,大腿上没一根汗毛。大腿上没汗毛的男青年很少见,于是我闻到了一股脱毛霜的味道。他上身是黑背心,脚上一双布鞋,没穿袜子。他戴了个蛤蟆镜。他们一起来的有三个,都戴着蛤蟆镜。

六六当时住在一个工人新村,大烧饼脸给他找的地方。大家说找个保险的地方,相对来说,大烧饼脸接触社会少,找的地方最保险。大烧饼脸的一个女玩伴有个对象,对象有个关系不错的小学同学,住在工人新村,条件很好,一个人住,于是六六就过去了。混家门口的小江湖一看大江湖来人,自然由衷地高兴,傲气把他的腰板顿时打挺了。那一阵他走路,身子后倾45度。

我那天没事,去找六六。我提了两只老母鸡。六六受伤期间,许多人找六六,都提着东西。我过意不去,就去了一家工厂。

过去我们中学学工,在这家工厂干了大概有一个月活,我对那里很熟悉。一般坏孩子,很容易被人熟悉,所以我干活的翻砂车间,突然见我再次到来,好几个都跟我打招呼。一个阿姨还给我拿水果吃,说转眼长大了,越来越英俊了。

一个坏工人就把我放翻在地,然后哈哈笑,这货现在可有劲!他们问我来干啥,我说啥也不干,路过,突然想念这里了。于是他们都唏嘘,说还是坏孩子好,好孩子哪个想起来再回来看咱们。

有人就给我倒茶,大叶茶。我摸出一块多一盒在他们眼里已是非常好的香烟,挨个敬过去。那个阿姨也抽了。一会儿谁说一句,“呀,主任回来了,咱快干活,你,你快去那屋藏一会儿,主任一会儿就走了。”

那个屋,正是我想去的屋。那个屋里,都是书本大的紫铜板,一指厚。

阿姨给我关上门,我马上塞紫铜板,肚皮上两块,后腰两块。我当时故意穿了个皱巴巴的大衬衣,是那种布料比较厚的衬衣,这样的衬衣你看不透里面。我把皮带勒到合适的尺度,然后就坐铜板上抽烟。我感觉到非常凉快。

不一会儿,掀翻我的那个坏工人过来开门,说出来吧,鬼子走啦。

我怕他又掀我,把铜板给暴露了,那我不是来演农夫与蛇了。我把那小半盒烟朝他手里一塞,你先抽烟,我拉肚子,去下厕所。

跟其他人打着招呼,我捂着肚子挺着胸出了车间。满天的阳光照在我脸上,工厂的小路很寂静,我一路走得飞快。

出了工厂,前面都是农田,有一处堆的都是麦秸。我走过去,捧一捧麦秸钻进附近树丛里,点燃麦秸,把紫铜板放里面烧。然后我又转出来,去找了两块大石头。这时候紫铜板已经烧黑,麦秸的火光趋暗,我用根棍,从火星里划拉出铜板,趁着又热又软,开始用石头砸,一会儿就没了形状。不整理一下,废品站不敢收。

卖了废品,我就去买了两只老母鸡。我去的时候,六六还在睡觉,另一间屋子里三个人,也在睡觉。大烧饼脸告诉我,他们打了一夜牌。

大烧饼脸杀鸡,我蹲在一边看。

大烧饼脸蹲在地上把鸡头往后一掐,麻利地给了老母鸡一刀,往地下一个大瓷碗里放血,边放血边说:“啥时候把你对象领来认识认识。”我说:“她不来,不是一路人。”

大烧饼脸说:“为啥不找一路人?”

“不为啥,碰上了,没办法。”

“我说她呢,她不找一路人,家里过不了关,她家人不待见你吧?”

“嗯,可不待见了,我都不去她家,在外面吹口哨。”

大烧饼脸抬头看了我一眼,说:“生米做成熟饭了,还不去人家家里。”

大烧饼脸抬头的时候,衬衫的领口里露出了两个白嫩嫩的奶子,我把口水一咽说:“还没熟。”

大烧饼脸乐了,说:“见鬼吧你。”这一乐,手里松了劲,老母鸡扑腾了起来,鸡血溅到了脸上,她叫了起来:“哎呀,血弄我一脸,快快快,你拿那块布给我擦擦。”

擦血时她说:“不是一路人,早晚会分开,除非你走回去。”

这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我跑去拉开门,见一个大白脸黑脖子站在那里,后面还有两个人,都不是善类。

“找谁?”

大白脸说:“找六六。”

我说:“哦,进来吧,他还在睡觉。”

大白脸几个跟在我后面进来了,大烧饼脸正探头看,显然也不认识。大白脸很随便,跟回到自己家一样,各屋转。大白脸来到六六那屋,径直走了进去,两个跟班在门口站着,他抱着膀子,站在屋里看了一会儿六六,突然大声说:“起来!”

六六睁开眼,看到大白脸时眼睛一下睁大了,说:“你咋过来了?”

大白脸说:“咋,不欢迎?”

六六说:“你咋知道地方的?”

大白脸一脸得意地说:“我要想知道,还能不知道?”

六六欠起身,我走过去,把两个枕头垫在他后面。

大白脸说:“靠,真他妈热,也不开电扇。”

“自己开。”

“这货是段超英。”六六告诉我,说完六六又对段超英说,“你这脸真不是人脸,再戴个蛤蟆镜,成啥了,还不摘了。”

段超英骂了一句,摘了蛤蟆镜。我给段超英敬烟,他眼睛看也不看我,手不伸,张开两个指头,意思是让我把烟给他放指头里。我那烟本来递给他了,看他那熊样,就收回来,嘴一叼,自己点燃了。

段超英依然没看我,看着六六说:“不是你面子,我今天打他。”

“屌样吧你,说,来干啥?”

“靠,我来干啥你还不知道,我是干啥的?”

“捅我两刀白捅了?”六六一脸阴沉。

段超英说:“不白捅,让他包钱。”

六六厉声道:“我缺那?”

段超英说:“知道你不缺那,不过这样打下去哪有个头?我出面,大家成了朋友,那不更好?”

六六冷冷地说:“耽误瞌睡。”

段超英皱起了眉头,说:“我靠,我图啥这是,不图名不图利的,我还不是为了你们都好。咋啦,你面子大,还想让武三儿来跟你说两句?那个谁,你回去喊下武三儿,我今天不走啦,武三儿啥时候到啥时候我走。”

他那两个同伙还站在门边,还戴着蛤蟆镜。其中一个答应一声,转身要走,六六突然睁开眼,说:“走啥,一会儿一块吃饭。”

六六跟小超讲和。六六没要小超一分钱,六六说,要欠就叫他欠到底。小超摆了酒宴,据说去了许多江湖有名的人,喝的是五粮液。据说六六一直没怎么说话,倒是小超三番五次来给六六敬酒。小超说,今后不管是谁,跟六六过不去,我小超首先就跟他过不去,我小超说到做到!

那次我没去。六六当时倒是喊我去,我说我才不去,那傻逼。段超英那天离开时,喊我一声傻逼。我猛一抬头,一道目光射过去,六六喊住了我。

小超那天做东,小超的同伙范志跟段超英翻了脸。范志当时抽了刀,小超几个将范志抱住了。将范志抱走后,小超让段超英给他个面子,段超英不给,小超一摸腰抽出一把刀,说既然这样,我捅我自己!段超英知道小超是真捅,就说好,给你这个面子。

结果不久段超英借刀杀人,范志就栽了。这个时期,小超正好进去了。他们说到小超进去那一时期,范志真是苦死了。这是后话。

段超英排行老三,上面两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段老大是江湖人眼中的好人,是单位人眼中的坏人,他不混江湖,混单位,想找谁出气就找谁出气,历任一把手,见他老远就掏烟。段超英这棵大树,一个细枝伸过来,就阴凉了段老大。段老大是这家单位的司机。

我听六六说,他去过他单位,路过一个办公室,正好几个妇女在提心吊胆说段老大,一个妇女对另一个妇女说,你千万别去给领导说他是黑社会,要是他知道是你说的,你就完了,说不定我们也完了。

段老二、段老四混江湖,靠段老三名声,去哪儿都不吃亏。我跟段老四有过接触。段老四大名叫段保国,他家就他个子小,一米六多。有人笑言,段老四是捡来的。段保国大龅牙,爱笑,一笑就能看见他那上牙根。

1990年,段保国结婚,他派人发江湖帖,所有江湖人,人不分男女,地不论南北,宁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许多人还受宠若惊,段老四是谁,段老四是段超英的弟弟,往常想巴结都不知道门在哪儿,这下天上掉馅饼了,顿时欢天喜地。1993年我做生意,去黑龙江,火车上碰上一过去一起玩的江湖人。他告诉我,段老二上月感冒,派人挨个去通知,结果他家那片人山人海。

段保国结婚,我也收到了请帖。请帖上大致写着,段保国跟某某某于某月某日新婚大喜,敬请光临。我收到请帖时,发请帖那几个人,一个拿出来一红皮小本本,写上我的名字。我想,结婚那天,肯定有人专门对名字划勾。

六六也接到了请帖,六六说,他当时抓了请帖,唰唰唰撕了,一把扔对方脸上,说,试深浅来了?给我滚!我也没去。

据说段老四结婚那天,交通大堵塞。许多江湖上的下层人民,争先恐后,拖家带口,都想趁这次机会搭上段老四这辆江湖列车。我没去,但我当时面子抹不开,把喜钱给了来人,我说我真有急事要出门,赶不回来。

段老四结婚在“五一”。过了“五一”没几天,我在大街上碰见二地主和三成两人。二地主瘸着被小超一屁股坐断的那条腿,两只手握着我的手。一见面他们就说到段老四结婚,二地主说,许多江湖人民被赶走了,收了钱被赶走的,没有300,不能入席。三成说,没想到会要那么多,我俩也被赶走了。我说赶走前,段保国总要接见下吧,起码安慰一下,大家都是贺喜来的。二地主说,没接见,名字上一划勾,说滚吧,这下你们没麻烦了,那些没来送礼的,麻烦大了。我想起我当时给的是200,于是我笑笑。

要说跟段老四也不会再有什么接触。到了1992年,段老四却找上了我。我跟段老四见过几面,也不陌生,但找我却不至于。那天是星期天,我在家门口抱着孩子晒太阳,我坐在一个藤制躺椅上。我老婆小梅在家里做饭。三辆大黑鲨摩托车开到了我跟前,三个人都戴着头盔,前面一个因为个子小,趴在那里,手差点儿够不到把了。

段老四下来摘了头盔,我感觉意外。他从来没找过我,更别说知道我家了。我当时想,是不是我这个楼,还有谁认识他?我这个楼上倒有两个小江湖,但小江湖不可能,从来没见他们出去玩过。

段老四满脸笑容地说:“哈哈,孩子真可爱,来,叔叔抱抱。”

我只好站起来,递给他抱。他咧着大龅牙笑,还亲我孩子。“咋摸这儿了,这儿有熟人?”

段老四说:“你不是熟人?”

我又是一个意外。我想,不会因为那200块钱吧。

段老四一拍我的肩膀,“走,去你家说。”

我抱着孩子领他进屋,另外两个骑在摩托上没进来。小梅围着围裙,打量着段老四,把孩子接了过去。段老四眼睛直勾勾看小梅,小梅不客气地扫他一眼,转身走了。

进了里屋,段老四一屁股坐床上,说:“哎,帮兄弟个忙。”

我说:“啥忙让我帮?”

段老四点了一根烟说:“小鹞跟我过不去,你俩关系好,你去说说,说说算了。其实就不说,他敢咋着我?他敢把我蛋咬了?我让你去说,就是表明我一个姿态,给他个台阶下。”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也不便贸然接口,就说:“你跟你哥说就行了,还用我?”

段老四抽了一大口烟,然后又把烟无力地吐了出来,说:“我跟我哥闹翻了,我哥说,今后啥事也不帮我了。”

“那是一时的气话。”

段老四苦着脸说:“你不知道我哥那脾气,他这会恨不得找人打死我。你不知道,亲兄弟要是恼起来,那是真恼,都有杀对方的心。”

我说:“到底啥事?”

“你别管啥事,你就是把我的态度告诉他,我也算仁至义尽了。”段老四的眼里闪过一丝阴沉。

我说:“那好,那我就告诉他你态度。”

段老四留下他传呼号码,起身告别。走的时候,还勾头去卧室看小梅,小梅站起来,用脚一勾门,砰一声,门关上了。我给小鹞打传呼,小鹞也没说是什么事,就说,段老三我都没放眼里,冒充啥大哥。

我给段老四打传呼,说:“小鹞那边没事了,以后别惹小鹞,小鹞怕谁。”

段老四哈哈大笑,说:“不会亏你,谁帮我办事,我绝不会亏谁,过两天有谁请客,我喊你。啥呀?不去,不去会中?我段老四这点面子都没啦?我段老四还没请过几个人,说好了啊,过两天给你打传呼。”

大概过了半个月,段老四传呼我:“咋样,我说到做到吧,今天你过去,在销金窟饭庄,三楼豪华大包。多少房间?不用问房间,最豪华的那个大包就是。啥?有点事?啥事有我这事重要?你再说我挂电话了啊,你知道这挂电话的后果不知道?我给谁通话通过这么久,我主动给几个人打过电话,我主动请过几个人的客?你还给我拿架子,你忘了我是谁?你是谁?这还差不多,晚上6点,不见不散。对了,我还得告诉你,为啥半个月以后才喊你,并不是说这半个月,没人请我,天天都有人请我,问题是有时候不适合拉陪衬,再说陪衬也有好几个,得一个一个安排不是?哈哈,我绝没那个意思,哪里是说你呀,你是主宾。好好好,长话短说,晚上咱喝通宵。哎,别慌别慌,替我问下嫂子好。”

那天下着大雨,我骑本田125过去的。那时候喝酒,整天骑摩托,喝得也不知道回家睡觉。第二天早晨醒来,猛地想起摩托车,我赶紧趴窗口看,摩托车静悄悄地立在那里。

那天一屋子人我不认识,好像都是做生意的。碰上不认识的,我就猛喝,喝晕了什么都放得开,逮谁骂谁。

段老四那天比较给我面子,指着我说:“这货猛起来也可猛,铁路新村的李土匪你们知道吧,对对对,就是那个,现在生意做得也大。李土匪当时多有名,被这货堵在澡堂过道,排胸4刀扎上去,从此退出了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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