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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借刀杀人

高山眼说,吾马上取消行动,杀人易,索金条性命,如探囊取物,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吾当下任务,是造东风,排查金条仇人,把捕快的工作先给做了,锁定一个恰当人选,给冤假错案铺路。

那天晚上我和高山眼在澡堂待到凌晨三四点,我俩一人躺一张床,我一直给他讲六六,也不困。后来不想讲了,困了,我要回家。

高山眼不让我回,说:“好男儿四海为家,天当房,睡别人床。一个人的一生,成与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睡别人床数的多少。那种天天说要回家的男人,注定是个失败的男人。”

我说:“你最近是不是打鸡血了,你整天都是啥理论,我睡过的床应该比你睡过的多。”

高山眼说:“此一时彼一时,你四海为家时,不是日新月异的时候。如今四海为家,一天顶你那时一年。”

“我穿衣服去,不跟你说了,我发现四五十岁不适合混江湖,越混越神经。”

这时候卢处长打来了电话,夜深人静,电话里的声音很清晰。卢处长说:“西门吾弟,尚在梦乡乎?”

高山眼说:“鞠躬尽瘁,不曾入梦。”

“如此说来,洒家甚是欣慰。”

“世美吾兄,何故深夜来电,声声入耳?”

“西门吾弟,洒家入床无睡意,辗转反侧,思虑良久,决定紧急叫停。”

“世美吾兄,何事叫停?”

“吾俩之间,只有一事,何须说破。”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今日上午10点前,便取其性命。”

“庆弟鲁莽,此等大事,行动前为何没有通报?”

“庆弟屡战屡败,这次本意是给你个惊喜。想当年美日冲绳海战,大战前关闭一切通讯设备,故庆弟没有提前通报。”

“如此说来,洒家再次感到欣慰。庆弟,你冰雪聪明,强将手下无弱兵,你可知这次叫停原因?”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疑阵未布,不可草率。”

“一针见血,庆弟继续畅所欲言。”

“吾马上取消行动,杀人易,索金条性命,如探囊取物,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吾当下任务,是造东风,排查金条仇人,把捕快的工作先给做了,锁定一个恰当人选,给冤假错案铺路。”

“庆弟当世奇才,诸葛再世,不过尔尔。”

“锁定人选,将其推到风口浪尖,行动之日,让其案发段无法证明自己不在现场,将其屈打成招,吾等金蝉脱壳,作壁上观。”

“此计甚妙,功成之日,庆弟吾俩当良辰美酒,白肉红颜庆贺。”

“美兄敬候佳音。”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话不在多,一鸣惊人。”

“庆弟,吾当厉兵秣马,一战成名。”

“就此别过,为兄去睡个回笼觉。”

“高枕无忧。”

通完电话,高山眼歪着头注视我。

我说:“有屁就放。”

高山眼说:“我现在给你找四个白肉红颜,春宵一刻值千金。”

“你用得上老子了,就找白肉红颜。”

他大笑道:“你帮不帮这个忙吧?”

“我现在睡自己的床睡上瘾了,帮不上忙。”

“是兄弟不是!”

“是。”

“是兄弟你为啥不帮忙?啥是兄弟?你中学时候出事,是谁把你接走的?你都忘了?”

“问题是我现在已经不接触江湖。”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那我给你介绍个人吧。”

第二天下午,我给六六打电话,我说:“六六,小炉匠的电话你有没?”

六六说:“那傻逼,谁有他电话谁傻逼。你找他干啥?”

我说:“一点小事,哎六六,你最近忙啥呢?”

六六说:“不忙啥,本来接个活,拿下来吃香的喝辣的,能活个两年。现在估计要黄,不过我不能让他黄了,他妈的,想耍我?我眼给他戳瞎!”

我说:“啥时候有空一起吃个饭。六六,谁有小炉匠电话?”

六六说:“我告诉你了,有他电话的都是傻逼,那些傻逼的电话,我一个也没。”

我说:“噢,那算了。”

六六说:“你去博物馆那边看看,那边有一地牌摊,我两次路过,都看见过他。”

我说:“好的六六,回头再联系。”

我去博物馆时,天空还有稀薄的太阳,寒风在吹。我穿着大棉袄,敞着怀,从出租车里走下来。博物馆的南围墙,有阳光,无风,许多人坐在那里打牌。我看见了小炉匠,一个龌龊的中年人,长了一张女人的脸。

我喊了一声:“小炉匠。”

他有些意外地说:“呀呀,四(是)你,四(是)你啊,你咋来了?”

我说:“我路过。”

他喝一口鼻涕,说:“我打牌呢。”

我拿出电话装着打起来:“哎,晚上有空没?请你喝酒……没空,没空那算了。”

我又拨了几个,都是没空,我骂一句:“他妈的,想喝酒,拿着钱找不到人。”然后拔腿就走。

小炉匠喊:“呀呀,哎,你别走呀。”

我说:“啥事?”

他说:“我想死你啦,你咋不请我喝酒呀,我有天晚上想你想得都哭啦。”

我笑道:“哈哈,那老子请你喝酒。”

他说:“呀呀,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酥(输)完啦,我可背,手气可不好,每天酥。”

我给高山眼打了电话,“找到了……放心,这家伙过去是著名的包打听……好,好,阿拉丁神灯饭店,不见不散。”

天擦黑时,我和小炉匠来到阿拉丁神灯,服务员都穿着阿拉伯服装,一派异域风情。像这类中高档饭店,小炉匠多少年来是只有路过的份儿,乍一进来,不知所措。高山眼定的一个六人小包,我们进去时,高山眼正坐在那里抽烟,把玩着一个街头买来的假古董。

高山眼今天照例化了装,我告诉他,小炉匠不男不女,是个标准弱智,他的天分都在打听上,你随便化装他也看不出来。高山眼也是久经沙场了,听我这么介绍,越发看不起对手。我看见他用两块黑胶布直接贴了眉毛,一个窄边平光镜架在鼻梁上,嘴唇上面粘颗围棋子。我不知道他用什么粘的,居然很牢。他的两个腮帮,粘了两根鸽子翎。他今天是个光头,也不是理了光头,直接戴了个医用橡胶手套,几个爪子在脑后藏着。

小炉匠小声说:“呀呀,这个人咋则(这)么奇怪啊?”

我说:“高人都这样。”

小炉匠说:“呀呀,他头发长在里面。”

我说:“高人都长在里面。”

小炉匠说:“呀呀,他剃光头下面一圈却留着,四不四(是不是)一个谢顶?”

高山眼怕小炉匠看出破绽,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怕小炉匠听出声音,他拿个麦克风,喝一声:“来者何人!”

小炉匠赶紧躲到我后面,“呀呀,你唆(说),你快唆啊,你快告诉他,咱俩四(是)拔丝。”

我赶紧点头哈腰,说:“域外高人,他是我拔丝,自己人。”

高山眼拿着麦克风,说:“赐座!”

我把小炉匠从后面拉出来,“你坐啊,域外高人赏你坐了。”

高山眼说:“不许看我,只许听,只许吃!”

小炉匠低着头,说:“我资(只)听,资吃。”

其实高山眼跟小炉匠一样,发音不准。菜上来了,小炉匠低着头,拿着筷子去夹菜,看不见,每次夹不到,只好蘸蘸菜汁,拿回筷子来吮一下。

高山眼说:“喝酒!”

小炉匠低着头,我把酒杯放他手里,于是他低着头喝,比较难咽下去。

高山眼说:“划拳!”

小炉匠只好跟他划,可是看不见,自然每次都是他输。

高山眼厉声喝问:“你服不服?”

小炉匠说:“我服我服。”

高山眼说:“你服也不行,吃菜!”

小炉匠又去蘸菜汁喝。

我拍着小炉匠肩膀说:“拔丝,异域你没去过吧?”

小炉匠说:“没去过。”

我说:“那边风大,说话听不清楚,所以习惯了拿麦克风。”

小炉匠低着头说:“嗯嗯。”

高山眼说:“你知道我叫你来干啥?”

“喝酒。”

“放屁!”

小炉匠一脸惶恐,“呀呀,我唆(说)错了。”

高山眼说:“今天叫你来,有一个任务摆在你面前,你有两条路,一条是接受任务,一条是明年的今日,给你烧纸。你说你是接受任务,还是接受给你烧纸?”

小炉匠连忙说:“我接搜(受)任务。”

高山眼大笑了一声,“痛快,不愧是江湖好汉!”

小炉匠说:“异域高人,四仨(是啥)任务?”

高山眼说:“任务很简单,就是让你去打听一个人,打听出来他身边的仇人,这就完成了,完成后我自然有赏,赏金一万。”

小炉匠激动得不得了,“异域高人,我高兴死啦,我肝脑涂地,我撒(啥)也不说啦,我要四(是)能抬头,你就能看到我坚毅的目光了。我外号‘包打听’,世上的事,没有我打听不出来的……”

高山眼说:“很好,这个是信封,你收起来,里面有那人的照片,还有打印出来的住址。事成之后,你把这些东西还我,我一把手给你一万块钱。”

小炉匠激动万分,“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高山眼给他那信封时,戴上一只手套,他对着我笑笑,意思是没指印。

高山眼声若洪钟地说:“好汉,再给你个电话,这个电话我要查单子,你只能给我打,不能给别人,你要做不到,一万块钱作废。”

小炉匠说:“异域高人,我保憎(证)做到。”

高山眼说:“此事保密,从现在开始,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监控之中。”

小炉匠说:“绝不敢唆(说)给第二个人。”

高山眼说:“好,额外给你追加5000块钱的经费,我看你也吃饱了,现在就低着头出去行动吧!”

小炉匠走后,我告诉高山眼,这个家伙去过你家。

高山眼正把化装的东西往下拽,一下睁大了眼睛。

我说那是1984年,你忘了?还有一个叫范志的,范志跟小超一党,我给你讲过,因为范志,小超坐断了二地主的腿。

过去跟小超一起玩的范志,前年刑满释放。小超死前,范志在市里的江湖已是一呼百应。前面说过,小超差点儿跟楚学军展开血战,就此埋下祸根。如果不是这个因果关系,范志不会一落千丈。其实说实话,范志当时正以优势局面跟楚学军抗衡,两次楚学军团伙落荒而走。最后一次,范志跟楚学军狭路相逢,范志两把小口径顶上楚学军脑门,楚学军一把五四顶在范志胸口。楚学军喊,我喊一二三,谁不开枪谁是王八蛋!结果楚学军喊一的时候,猛扣扳机,一缩头,范志双枪也响了。范志倒地,楚学军又连补两枪。

都说范志命大,楚学军三枪,一枪胸口,一枪脸颊,一枪从脖子洞穿过去,抢救7天,居然挺过来了。住院期间,公安武装看护,讯问范志,他装聋作哑,就是不开口。十几天了,公安还不知道他名字。市局通报各区公安去人,结果一个区的公安去那儿一眼就认出了他,范志,杀人在逃犯!范志感到大势已去,检举了两大无头案,涉案人员在两年内悉数落网,三人押赴刑场。去年跟六六偶遇,我们一起吃饭时,六六说,范志回来了。我说你见他了?他说我没,听别人说的。

那天六六领着一中年女人,四十左右,长期熬夜的样子,脸色蜡黄。趁女人去洗手间,六六告诉我,她天天什么也不干,就是赌博,牌室里包局赌,输赢在几万之间。我说有钱。他说可不,她老头搞房地产,你应该认识。我说谁?他说金满楼老板。我说我看她对你不错,不太爱说话?他说不爱说话,过去我不认识她。有人设局出老千,坑了她一次,差点儿坑死。她咽不下这口气,托来托去找到了我,我过去就让人把钱吐出来了。我说那个女的呢?过去我见过六六几次,领另外一女的,也是很有钱。他说,还联系。我说还跟那个谁一块住?我总是想不起来那个女人名字,也是四十左右,精瘦,红头发。他说不住那儿住哪儿,她对我是真好。

六六的前妻是小娟。80年代,我和六六一起玩的时候,小娟还是个黄毛丫头。我没好意思问小娟,小娟他俩已离婚多年,有个孩子,跟着小娟。大概五六年前吧,我见过小娟一次。她说买电动车,六六发善心,一把给了一万。我问她还是一个人?她说还是,谁敢找我,一了解底细,都躲了。她说,我这辈子,算是被他给毁了。她说想让孩子当兵,孩子啥也不学。她问我前夫对孩子有没有影响。我说我不清楚,要是没离婚,孩子不想办法肯定当不成兵,离婚的我还真不清楚。我问她现在靠啥生活,她说六六想起来给点,想不起来不给,主要收入是二包房,每月有个一千多块钱。

用六六自己的话说,他是抽上大烟以后,一蹶不振的。他是第一批抽大烟的人,他掰着指头说,第一批抽大烟的,谁谁谁,谁谁谁,谁谁谁,都已入土。每次我和他相遇,他都说他戒了,但我听别人讲,他是戒戒抽抽。许多年前,我爱摸他肚皮上的子弹带。抽大烟干结,整月不大便,肚子里干成石块一样,能摸到,道上人称“子弹带”。抽大烟的人我认识许多,六六是唯一一个不借钱的。去年年底我见他时,一张白脸,弱不禁风。他说现在是个人都能打他,如果不认识。如果认识,是个人都不能打他。

江湖人都是借花献佛,六六过去不是,后来也是借花献佛。许多江湖人,名牌裹身,抽着中华烟,好像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但吃一顿最便宜的饭,他也不掏钱。好像混江湖,首先要混得会看住自己的钱。不过说白了,他们也真没几个人有钱,只是看起来很有钱,这是个显摆的时代。不少不混江湖的,养着不少混江湖的。混江湖的都结识许多不混江湖的,这是他们要结识的一个原因。许多不混江湖的,为了显摆自己道上有人,总要结交混江湖的,于是部分江湖人,被他们养得比较肥,吃饭有好烟,装起来,门面好几天,还拿它们借花献佛。其实这是一个现象,江湖人的寄生现象。从一定意义上说,也是吃名声。

最近10年来,我遇见六六,基本都是我埋单,或者我的其他朋友。六六有时候不忍,就借花献佛,去年年底他领我去一家夜总会,要洋酒。结果老板看他来,借故跑了,弄得他大发雷霆,把上来的啤酒打翻一地。

今年年初,我去超市里买东西,看见一个过去混时认识的流星美女,现在也已四十多岁。我说她流星美女,是因为80年代的一天,有几个朋友告诉我,现在某某某可好看了,好看极了。某某某住得离六六家不远,因她哥哥跟着六六混,我们都认识。某某某这时候18岁,一朵花的年纪,我有半年没见她了,在我印象里,她一点也不好看。人们说她好看极了的时候,我没看到。过了大概有一年,我看到她,不但不好看,还更难看。我当时纳闷半天。又碰见那几个朋友,我说,她哪儿好看了?胡扯啥?他们说,唉,就好看了半年,老天爷真会捉弄人,然后又难看了。因为她好看过去得快,所以我喊她流星美女。

流星美女如今普通得再不能普通,头顶上的白头发长出来一圈,她也不知道染。我看她推个小车,无精打采的样子。她身边跟着一个老头,谢顶谢完了,一双无神的大眼睛。老头穿个很不合身的鸭绒袄。我说不合身并不是说大了小了或者瘦了胖了,而是这身鸭绒袄很新,有些人不适合穿新衣服,一穿就显得不合身。

后来的岁月里我和流星美人见过一些面,有时候打招呼,有时候不打招呼。这天我俩走对脸,我就招呼了她一声。她显然想说话,意意思思的,又跟谢顶低声说着什么。我走不过去,我就看谢顶,谢顶一双大眼睛也在看我。我突然看出了他眼睛里的邪恶来。我又觉得这个人好像似曾相识,很久远的,都是尘埃,看不分明。然后流星美人把车子让一让,说你过去吧。我又看了谢顶一眼,走了过去。

过年时我和同学聚会,这些年我和同学老聚会,一坐到一起,老说过去。我倒不说过去了,他们说。他们里面有些官员,有两个官员带着红颜知己,老爱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如何如何爱打架,如何如何混社会。我前面说过,我们都是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同学,彼此再了解不过。我真不知道他们有这种历史,我想原因是他们第一次编故事时,大家碍于红颜,不便揭穿,于是他们讲得多了,自己都以为是真的了。他们有英雄美人情结。

这次聚会,有个放回来两年的朋友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在家做了菜,喊我过去。我说你听,我正在吃饭,好多人,都同学。他说那算了,我谁都没喊,只喊了你。我听得顿时过意不去,说要不你来吧,你别推,你过来,你只管过来,一个人在家干啥,大过年的,都是自己人。

于是他过来了。他坐在我身边,有些拘谨,只听别人海阔天空。许多我这个年纪的江湖人,都是这样,他们海阔天空的时代,已经久远。他至多跟我小声说几句话。

后来我随意说一句,我前一阵看见那个好看了半年的美人了。他说哪个,我说六六家门口的,过去她哥跟着六六混,她哥个不高,你忘了?爱用嘴角吹头发,后来戒大烟,干戒,绑床上死掉那个。

他说:“噢,你说她。范志回来了,现在住她那儿,你知道不知道?”

我说:“范志?楚学军枪击那个?”

他说:“就是他。”

我说:“他现在在干啥?”

他说:“还能干啥,活一天少一天。那娘们儿不是离婚了吗,范志回来,没地方住。范志爹娘已死,那套房子他弟弟住着,他能夺回去?有人扯皮条,他就住到了那娘们儿家。那娘们儿在家门口炒凉粉,范志给她打下手。范志现在看见过去人,一概不认识。”

我跟范志“8·;16”被关在一起,还有一个,就是小炉匠。所有“严打”,大家一提起来,记不得日子,至多说哪一年哪一年,一起回忆一番。1983年“严打”,日子清晰。所有经历的人都清晰地记得这一天。提到那次“严打”,大家都是说那个日期。如果他说,是1983年吧,一听就是没经历过。凡经历的,一个“8·;16”,都明白。

1984年春节过后,我在街头碰见范志,还有小炉匠和两个小青年。他们走路规规矩矩。“严打”过后的一年多里,地痞流氓走路都规规矩矩。

我们说话时,有人路过,我们赶紧让出来。范志问我啥时候回来的,我说春节前。他马上说牛逼,说完脏话怕便衣听见,四处看了下。能春节前回来,过个春节,大家都认为牛逼。就连一般的拘留也是这样,眼看春节了,释放的时间到了,你可美,回家过大年啊,再给你续一期。一期一期续,在拘留号续你个半年,也是不稀罕。那时候不像现在,现在这方面严格了。

范志圆头,大眼,个不高。当时我们身上都没钱,范志说,得喝酒,碰一起不喝酒算啥。看看能找个谁,去他家。我想起来高山眼。“8·;16”前,高山眼碰见我说,你再不去我家喝酒我就不认识你这个人了。

那时候混不说混,说玩。80年代中期,说玩人家去了,就是偷人家去了。我说现在玩的人都没钱,咱找不玩的。江湖人都这样,一落魄,想起不玩的人来。不玩的人还以为他念旧情,还小有些感动。

当时是上午,冬天的阳光照得亮堂堂的,路人都眯着眼。我们就去单位找高山眼。

门卫是个四十来岁的粗人,一张脸很凶。他一看范志就不顺眼。一些人,被另外一些人一看,马上就不顺眼。记得有次去澡堂,冲淋浴,几个人都挤我,还拿我香皂用。我当时孤身一人,我就问,为啥?一个说为啥?看着你不顺眼!

粗人呵斥范志:“看你这样,不是好人,你在外面等着,这几个货可以进去。”

范志哪敢说话,退到门外蹲下。

粗人见他怕,越发厉害:“蹲去一边去!这大门是你蹲的?”

范志又去了一边。

高山眼不在,单位人说他明天出差,回家准备东西去了。我和小炉匠几个往外走,又被保卫科的喊进办公室,严厉盘查了一番。

高山眼家离单位不是太远,也就十来分钟路程。他家住在一座三层楼房的一层,外面有许多光秃秃的树,几个麻雀在上面蹦。我轻轻敲门,高山眼问谁啊,我说我,他说你谁啊,就开了门。

他很高兴,把我们让进去喝茶,茶几上有好烟,一人一支。他说:“今天咋想起来摸来了?”

“呵呵,呵呵。”

他说:“你看你,还会害羞了。”

我不好意思直接说让他请客,我想等会儿中午了,他自己就要说了。我就指着范志、小炉匠他们说:“这几个,是我朋友。”

此时范志、小炉匠他们身上没一点匪气,一个个逆来顺受的样子,我只好说,我打零工的工友。

高山眼说:“哈哈,原来是打零工的,打零工的咋啦,首先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没事没事,我家沙发也该洗了,你们不用欠着屁股坐。你看看你看看,越说越欠着屁股坐了。这沙发多少钱你们知道不知道?噢,我这么问是对牛弹琴。你们过去坐过沙发没?不用问,坐过个屁。坐,咱今天使劲坐,一次坐个够!我俩啥关系,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的朋友再不值钱,只要是他领来的,我就认为值钱。不外气不外气,来来来,还抽烟。哈哈,你看你们几个那鳖孙样吧,要不是他,你们咋能恁享福,还坐沙发,还抽好烟,喝好茶。吃水不忘挖井人,你们以后可不能对不起他。你们几个听见没,鳖孙样,光在那儿笑。”

我此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拉他:“你坐吧你坐吧。”

他说看见你真高兴,然后又跑到里面,端来一盘花生。他对范志几个说:“这是花生,吃过吧?”

范志几个拘谨地笑,点点头。

他说:“你们吃过的花生不是这花生,再说你们坐着沙发吃过花生?哈哈,肯定没,坐着沙发吃,味道绝对不一样。哈哈,你看你们几个那鳖孙样吧,这会儿跟领导差不多了。还有你,你是个女的不是?哈哈,原来不是。”

然后高山眼坐下了,他摸着我的头,说:“你自己说,咱俩多久没喝酒了?”

“大半年了吧。”

高山眼说:“你看看你看看,你不够意思吧,你不给我面子,你说吧,我喊你几次了。你们几个不知道,你们问他,我爸是干啥的,不说这,说这俗得很。我不像你们,家里敢有个谁当官,还不是你们家里的,七拐八拐的远亲,就那你们也要天天挂嘴边,自豪得不得了。那样很不好,被人看不起,你们知道不知道?

“你们别光笑,跟我学学,你们看看我,啥时候也没高人一等过。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区别。何况你们的远亲也没当官的吧,也不可能有,有了也不会打零工。没当官的就更不能这样了,你看看你,我说你呢,刚才还欠屁股,现在却不欠了。虽然我不让你们欠,但你真不欠也不好,你想想,远亲没当官的就这样,要是有当官的,还得了!哈哈哈,你又欠起来了,你看看你,不男不女的,外气了不是,说归说,自己人我才说,但你又外气了,就是你的不对。你们几个,我咋说你们好呢,恨铁不成钢,就是说的你们这些人。你们没有抵触情绪吧,有抵触情绪就更不对了,三人行,必有我师。”

我想着中午饭,就不好打断他。不过我觉得也怪好玩的,反正范志他们现在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高山眼想高兴,就让他高兴吧。

我对范志说:“呵呵,我这个同学可义气了,老喊我老喊我。我给你们讲过他几次了,今天到他家了,他可热情了,想走你也走不了。”

高山眼说:“哈哈,我就是这种人,对朋友热情如火。”

我看了一眼范志他们,意思是中午饭有着落了。小炉匠吸溜一口,口水差点儿流出来。

高山眼说:“我家里还有好酒,别人送我爸的,五粮液,我去拿。”

我看见范志几个的眼睛刷地亮成了夜里的手电。

高山眼在里屋摸索了一会儿,笑呵呵地晃出来,一手一瓶五粮液。那时候五粮液没有包装,圆肚子瓶。他提到范志几个跟前,说:“给,看吧,看到眼里剜不出来。你们没有这么近看过五粮液吧,你们肯定在柜台上见过,那多远,看半天也不过瘾。看见没,瓶盖上的螺纹,有几圈?你查啊,快查一下,以后好跟人吹啊。哈哈,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还真查,真虚荣啊。我日我日,你这口水流到领子上了。”

我一看可不是,小炉匠的口水流得老长,他自己都没发觉。

高山眼说:“你这货,咋说你呢,快擦了快擦了。你知道不知道,做人要咋做?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不过我还是喜欢你,你不像他们几个,你真性情。他们几个会装,口水咽下去,我不太喜欢。”

然后高山眼坐下来,把五粮液放在了茶几上。

高山眼说:“我家厨房里都是肉,有鸡子,有肘子。”

我说:“随便弄点就可以了。”

他说:“随便弄怎么行,咱俩啥关系!”

我说:“呵呵,呵呵,咱的关系没的说。”

高山眼说:“谁喝过五粮液,你们说吧,谁敢说他喝过?要不是一会儿我出差,咱今天非喝到天黑!马上汽车就来接我了,去太原。你们去不去?北京吉普,我单位六个人一起去,不行咱就挤挤?”

那天中午我们几个没吃饭。从高山眼家出来,走了一程,见前面一片开阔处,一片光秃秃杨树林,我们几个走进去,找个树根坐下了。谁也没再说话,就坐那里抽烟。后来烟也没了,又把烟屁股捡起来抽。后来烟屁股也没了,我问,咱去哪儿?范志说,回家睡觉吧,睡觉挡饿。

于是我们走出树林,各自分手。

我那天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好像踩在棉花上。

小炉匠怀揣那5000块钱,跟卖煮玉米的约会也不去了,直接回了家。

他身上从来没有一次揣过这么多钱,压得慌,腿禁不动,走路前栽。他想混江湖混到如今,5000块钱都快禁不动了,再混10年,500块都禁不动。他长叹一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江湖好儿女,几人不清贫。

他感觉危机四伏,他想怪不得那些有钱人都要雇保镖了。

他没有坐公交车,公交车不安全。如今的贼他都不认识了,铁打的公交流水的贼,公交辈有新贼出。占着茅坑不拉屎,那不是贼。

他也没有坐出租车,多少年没坐出租车了,说不定涨价涨成啥样了。他步行回家,走到一个路口,见一个姑娘从出租车上哭着下来,他想,要是一般的涨价,她不至于哭成这样。

走路也不安全,江湖人最知道走路不安全,多少风云突变,都是在途中。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亘古不变。他穿得已经够穷了,旧棉袄上都是油渍,已经看不出颜色,皮鞋也是坑坑洼洼没了形状,屁股上早磨出两块白来。为了表示更穷,他把旧棉袄脱了,露出里面一身窟窿的毛衣。

江湖好汉小炉匠,就这么行走在冬日的寒风中。度日如年中,终于快到家门口了,辖区派出所的几个女同志,迎面走来,看到破衣烂衫的小炉匠,几个人眼睛都一亮。

一个女同志喊他:“小炉匠。”

小炉匠嘿嘿笑,“呀呀,今天咋瑟(舍)得跟我说话?”

女同志说:“小炉匠,我们正准备给中学生作一个法制报告,苦于没有合适人选,猛地看到了你,欣喜若狂。”

小炉匠说:“呀呀,你们四(是)不四(是)想让我作报告啊?”

女同志说:“当然是,有偿报告,一场给你20块钱。要是作得好,成了典型,你天天都有报告作。”

小炉匠说:“呀呀,这四(是)好四(事),报告题目是啥啊?”

女同志斟酌了一下,说:“混江湖的悲惨下场。”

小炉匠当然没接这个活,一天20块钱也不少了,可是小炉匠现在是有钱人,他现在看不起那20块钱了。那20块钱不是好挣的,说不定学生还要拿番茄啊,鸡蛋啊,墨水瓶啊,砸他一头一脸。20块钱看病都不够。

到了家门口,他猛一回头,见没有人猛一愣的样子,知道没有跟踪,这才放心大胆去开门。他又猛地一回头,这叫二次反跟踪,才把门打开。要进去时,他没有猛地回头了,猛地一回眼睛。你想想,他头没回,眼睛想回过去,那还不给闪住了。进屋他照镜子,半天不见黑眼珠。

他把门锁好,插销插好,又拿个铁锨顶住门,这时已经天黑了。他家没有窗帘,他又想,家里欠费没有电,外面看不见,怕啥。

于是他躺在床上开始数钱,数一遍又一遍,越数越来劲。大概数了一万多遍时,他尝到了数钱数得手抽筋的滋味,他就停下来,结果停不下,怎么也停不下,于是他站起来乱走,在房间里走了半个小时,他的双手才不动了。他感慨万千,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苦恼啊!

接下来他就想把钱藏起来。他家家徒四壁,屋里面除了一张床,什么也没有。他想把钱藏哪里呢,越是保险的地方越不保险,越是不保险的地方越保险,大隐隐于市,大钱在银行。当然他不能把钱存进银行,劳改释放回来,他就没有去派出所重新办户口。后来他怎么也想不出来钱藏哪里好,蹲地上哭了一个时辰,这时鸡叫头遍了。

他这个家属院,养什么的都有,兔子、鸡子、鸽子、鸭子。这一夜,折磨得他快崩溃了。

天刚蒙蒙亮,他想出一个主意,找来一块三合板,把床翻过来,把钱钉在了床板上。他钉进去了4500块钱,还有500块钱,跑业务用。他一点睡意也没有,想到事成后还有一万,就一点睡意也没有。

凌厉的北风在吹,他裹着棉袄出了门。他去吃油条稀饭,拿出100块钱。拿出100块钱时,他就去看那些在座的小姑娘。他心说你们就装吧,我拿出这100块钱就心跳,不信你们不心跳。

吃完饭出来,他站在门口抽烟。他想小姑娘们比较腼腆,在鼓勇气,说不定他一走,人家勇气就上来了,写了个电话号码追出来,却是人生两离别。

一连抽了三根烟,小姑娘们勇气还没鼓上来,他心说,我一走,就把她们甩了,一不小心,背了个陈世美的名声。

他拿出金条的照片,又拿出打印的地址看了一下,最后看了一眼饭店,说了一声姑娘,对不起了,就走了。

金条所在的都市村庄叫银庄,一片喧嚣。都市村庄总是一片喧嚣,人口最密集。

小炉匠按图索骥,来到金条居住的那个院落。院落倒是清净,空无一人。小炉匠就蹲在那里抽烟,拿出高山眼给的那个手机把玩。小炉匠过去有过手机,他花了一个月时间,天刚蒙蒙亮就起来,一心一意低头走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捡了个手机,后来打牌输掉了。

这时一个老者走了过来。老者说:“你蹲这里想偷啥?”

小炉匠说:“我今天啥也不偷,我今天就是打听个人。”

老者说:“打听人,你问我,我是包打听。”

小炉匠就睁大眼去看他,“呀呀,你也四(是)包打听。”

老者说:“我是这院房东,银庄里头啥事瞒得住我?”

小炉匠说:“那我给你看个照片。”

小炉匠拿出照片,老者接过来,手伸老远去看。

老者笑着说:“这小子就住这院四楼,叫金条。”

小炉匠本来准备了一块钱,要是老者不说,他就拿一块钱做诱饵。结果老者说了,他松了口气。

小炉匠说:“我资(知)道他叫金条,我问的四(是)另一个人。”

老者说:“我知道你问的是另一个人,不给钱谁说。”

小炉匠说:“果然来了。”

小炉匠拿出一块钱,递给老者。老者拿起来,对着阳光照,又看着小炉匠,用手捋。然后老者说,你问的是哪一个人?要是干部,加1块;小妞,加5块。

小炉匠心说,我见到有势力的,屁滚尿流,见到你们这些市井之流,我玩不死你们。炉匠拿出10块钱,递给老者说:“我一下把你药死。”

老者又拿着钱在阳光里照。

老者说:“你问吧,我啥都招。”

小炉匠说:“我问的四(是)金条最好的一个朋友,你紫(知)道不紫(知)道?”

老者说:“我是包打听,我啥不知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他最好的朋友有两个,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你是问男的,还是问女的?”

小炉匠想说女的,又一想女的不行,女的知道他这么有钱,还不马上黏上来坑他,从此一穷二白,于是回答道:“男的。”

老者指着西方,说:“此去十里,有个铜庄,铜庄正当中有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有四家卖油条的,西北角那家是最小的铺子,主人叫钱币。你找他就行了,他跟金条是磕头兄弟。去年春天万物复苏,他俩买了个刚孵出的鸡娃,在我院子里杀鸡磕头,歃血盟誓。”

小炉匠离开银庄,顶着寒风,一路走到铜庄。又一路走,来到十字路口,看到了西北角最小的铺子,小炉匠骂一句,妈的,铺子还没油条大。

钱币三十来岁,一身油,大油条模样,正挽着脏胳膊吆喝,油条,嘎嘣脆的油条。

小炉匠来到他跟前,说:“铺子关了。”

钱币大怒:“执法的管我,要饭的也管我!”

小炉匠拿出5块钱:“你关不关?”

钱币十分意外地说:“不关,5块钱算蛋。”

“6块。”

“滚。”

小炉匠说这次不相信你不关。摸出一张100的,朝他脸上甩过去。那钱被风吹得飘,钱币蹦了几下才抓住。钱币一张笑脸出来,“老大,我关我关,你是不是找我有啥事?”

小炉匠说:“你则(这)个傻瓜,看见你就想打你,要不四(是)有四(事)问你,早打得你满庄跑啦。”

钱币点头哈腰:“老大说得是,老大说得是,老大找我啥事?”

小炉匠说:“走,找个清静处。”

钱币说:“我这个铺子,也没门,我走就是关门。”

来到一个甬道,两人站下,小炉匠又拿出100块钱,说:“这次看你还有撒(啥)不唆(说)的。”

钱币感激涕零,说:“老大,我只要知道的,我都卖给你,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小炉匠说:“你把金条的仇人都给我列举出来。”

钱币说:“5年来,金条在这个城市共来往52个人,其中50个是仇人,要是加上他老家,仇人得有三百多。”

小炉匠说:“拿最仇的说,什么是最仇,就是不共戴天,不撒(杀)不解心头只(之)恨。”

钱币说:“如此说来,共有5人,一个在监狱,两个在老家,两个在本市。”

小炉匠说:“名字,年龄,性别,地紫(址),身份证号码。”

钱币说:“都是男的,名字可以告诉你,地址也可以告诉你,年龄也可以告诉你,身份证号码不知道。”

小炉匠说:“给,这是我电话,你写到我信息里。”

钱币说:“再加点钱。”

小炉匠又拿出一块钱。

离开铜庄,小炉匠给高山眼打电话:“异域高人,四(是)情已经办妥,名单我已掌握,有5个有血海深仇的。”

高山眼没有拿麦克风,说:“我有72种声音,今天我用两种声音搞定你。”

小炉匠说:“真四(是)异域高人,孙悟空72变,但紫(只)会一种声音。”

高山眼说:“你查出名单只是第一步。”

小炉匠说:“你撒(啥)意思?”

高山眼说:“要想拿到那一万块钱,你必须去跟那5个杀手接触,让他们放风,半年内定杀金条。过一阵我派小分队去侦查,要是这5个人都在放风,那一万块钱,就装你腰包了。”

小炉匠说:“当初没有这么所。”

高山眼说:“你只有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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