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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他不是大哥

那天六六酒足饭饱,喝完离去,我一直送到院门外。回来的时候,小梅收拾桌子,见盘子底下压着500块钱。那时候刚有100块的人民币,一张一张,崭新的。

1982年的春天,我认识了一个扒窃高手。后来这个高手,被道上封为掂包支队队长。高手和我年龄相仿,个头不高,长相很不惹人注意。当你看到他时,一点也不会觉得他是贼。我是跟别人去他家认识的他,他家住在市区的繁华地段——建国路。建国路是老市民区,那年月老市民区出贼,就像下水摸河蚌,摸出一个,就是一窝。

老市民区知识分子凤毛麟角。不像我居住的地方,知识分子云集。记得那时候,我们这些新兴的城市人,多数是比较鄙夷老市民的,谈起老市民,都有一种优越感。即便现在,许多人还是如此。家长们不让孩子跟老市民接触,无形中,形成一条楚河汉界。混江湖,你必须要穿越。

记得那天,我跟着一个老市民的子弟游荡,在大街上游荡了好久,他说走,咱去六六家。我听过六六这个名字,他是高手。他说,六六天生就是贼,8岁上道,艺压群芳。这个家伙字都不会写,说出“艺压群芳”4个字,我看了他半天。其实道上许多人,喜欢记名词,不过张冠李戴的很多。

很旧的墙,没有一点生气的甬道,一个老太太一年四季坐在门口。这就是六六家。六六的父亲死得早,死因不明。我们进去时,五六个人眼光霍霍地看着我。一个人没看,坐在床沿,用一根布条,噌噌噌地在擦皮鞋。

领我来的那个就笑,“看来今天你们不工作了。”

擦皮鞋的抬起头,“当然不工作。”

这一个对我说:“他就是六六。他要是擦皮鞋,就不工作,他工作时,身上不能有一点亮点。”

我站在那里,毕恭毕敬说:“你好。”

六六一直没看我,只是随便地说了句:“随便坐。”

我那天身上没带烟。见一个高手,不带烟不合适,不过我那天确实没钱。他们开始打纸牌。打纸牌挂彩,一个龅牙手气背,身上本来钱不多,一会儿就没了。他起身说一会儿就回来,拉我一把让我跟他走。我不知道龅牙拉我去哪里,又不好不去,就跟着他出来了。

我俩上了公交车,他说你啥也不用干,就是跟着我,挡一面视线。坐了两站,快到第二站时,他用眼神示意我要下手。汽车一到站,人一晃动,他率先下了车。我跟在后面,他朝我手里一捏,我感觉到是钱。

我俩往六六家回。

他说:“你看见没,30块钱。”

“我没看,我直接装兜了。”我看了他一眼又接着说,“你有点急,我知道见一面分一半,可那时候刚下车。”

他一脸神秘地说:“这叫化整为零,当时出事,当时就没事。老弟,你不会偷吧?”

“不会。”

“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不会,你眼光有凶的方面,没有灵的方面。我说的灵不是你们说的灵,是贼的那种灵。”

“听他们讲,吃公交的专吃公交,吃街头的专吃街头,你们不是吃街头那一路的吗?”

“六六跟耗子低头了。耗子你知道吧,公交都归他。六六因为跟耗子低头,我们就开始通吃了,给耗子颜色看。”

路过一个合作社,我进去买了两条烟,剩余的零钱又买了两盒。我对龅牙说,还剩6分钱。我买的是一块多一盒的烟,那年月,这种烟已经相当不错了。回到六六家,我把两条烟放六六他们跟前,又把那两盒拆了,给他们散。

六六他们继续打牌,六六说:“龅牙,你先等一会儿。咋了,刚才去干活了?”

龅牙说:“一上车我就盯上那老客了,果然不空,60。”

六六出手如电,从他口袋里拽出一叠子钱。六六说:“你再说一句60?我说你多少次了,为人要诚实,你就是不改。”

龅牙把钱抢回来,转身就走,口里说:“老拿我说事,谁不是这样?你咋不拽他们钱?老子走了!”

六六说:“小子,我知道该拽谁的钱,你滚吧。”

我没想到六六又拽了我的口袋,六分硬币落一地。

六六说:“两条零两盒,再加上6分,正好30,你全贡献了。老弟,我想问你一句,你身上没钱,为啥不留点?”

我说:“我一进来就不得劲,啥也没带,正好有这30,就都买了。”

六六说:“看见没,他最需要钱,站起来那么高的汉子,身上没一分钱,可他都买了。要是我身上没一分钱,门都不敢出。”

另外一个说:“这老弟可交。”

道上人,刚见面,如果他比较强势,他就先称你老弟,过后你们玩到了一起,许多都比你小。那天六六做东,去一个初开的南方小店吃饭。那时候南方人进军北方,北方人哪也不去。饭店老板年纪不大,一看就是南方老油条,见人先递三分笑。

喝着酒,六六问我是哪儿的,我说我是哪哪哪儿的,他说那里都是知识分子。我说也不全是,干啥的都有。他说你父母是干啥的,我说都是工程师。六六一下笑逐颜开。六六说,我玩了一圈,这是头一个知识分子子弟。

两瓶酒下肚,六六突然问了一个敏感问题:“老弟,你们那边人,是不是都看不起我们这边的?”

我没有回避,看着他说:“是的。”

其他人脸都拉下来,气氛有些紧张。

六六还是笑脸,说:“那你别来跟我们玩。”

我说:“我是我。”

六六说:“你也是熏陶出来的。你们那边人即便跟我们混,心气还是高。”

我说:“我不知道咋解释,我只能说,我是我,他们是他们。”

六六拍一拍我肩膀,说:“你告诉我,你酒量多少?”

“半斤。”

“好,今天你喝一斤。”

“喝一斤就喝一斤。”

“哈哈,你不像那边人,那边人都玩虚的。”

那天我喝得酩酊大醉,额头也磕破了,第二天醒来一身血迹。从此我和六六的关系一下拉近了。

不过我不知道六六大名叫什么,一直不知道。后来我跟六六特别熟了,别人问我他的大名,我一时语塞。我这时候没法再去问六六叫什么了,既不能问六六,也不能问他人,一下子就能生疏。其实细想起来,许多过去一起玩的,我都是只知其外号。

1989年底我结婚,六六被关在看守所。新婚过去十几天,一个傍晚,六六登门,说我回来了。当时是寒冬腊月,六六戴着那时候江湖上时兴的貂皮帽。

我笑着说:“真巧,我也刚回来。新婚之夜我失踪,小梅睡在新床上,哭了几天,没有出被窝。一言难尽,不说了,你啥时候回来的?”

他说:“早晨,直接去了澡堂,这衣服,这帽子,都是他们给我买的。小梅呢?”

我说:“去隔壁讨教老鳖的做法,她买了个大老鳖。六六,一会儿咱好好喝两杯。”

那天六六很健谈,六六讲看守所里的事情。他进了流动号,号长开始修理他。结果他进了正式号,号长也进来了,还是号长,还要修理六六。上铺一个人说,你眼瞎了,你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是建国路的六六。这家伙一听,面如土色,当时就找关系调了号。

六六说:“死老鳖不能吃,必须活杀。老鳖蚊子一叮就死了。”

小梅有些不信,“还有这事?”

六六说:“可不是。我看见他们炖过老鳖,活炖,老鳖渴,把头伸出来,一直喂它喝作料。”

小梅说:“残忍。”

那天六六酒足饭饱,喝完离去,我一直送到院门外。回来的时候,小梅收拾桌子,见盘子底下压着500块钱。那时候刚有100元的人民币,一张一张,崭新的。

小梅说:“他刚回来,哪来的钱?”

我说:“你忘了,他去了澡堂。”

1982年的那一阵,我一直去找六六。六六一伙人,爱在他家门口的一家泡馍店吃泡馍。后来我退出江湖,和六六喝酒,我们还老说起那家泡馍店。言谈之间,我知道了他们和城南的小超正发生摩擦。

1982年我谈恋爱,跟小梅谈恋爱,从一而终。当然我指的是恋爱期间从一而终。90年代末,小梅去了异国他乡,几年后劳燕分飞。

小梅有几个非常要好的同学,她常带我去她们家,她是这样介绍我的,我男朋友,机关的,通信员。她们有时候就问我一些机关里的事情,我说不上来,我就说开会。小梅就补充,他爸爸妈妈都是知识分子。

小梅有一个同学叫小丽,很爱打扮,有天去找她,她在楼道口站着哭。那天是夜晚,楼道附近没有路灯。小梅就问她怎么了,她说,一个我这片的流氓,一直让我做他朋友,我不答应。刚才我跟楼上的一个男孩一起从外面回来,我俩是路上碰见的,快到院子里了,碰上那流氓,五六个人,上来就打男孩,我一拉,那流氓骂我婊子,连我也打了。我对小梅说,我修理他不?小梅说,你一修理,她们该知道了,我咋办,你赶快学好吧。

后来的一天晚上,我们三个一起逛街。对了,我忘记交代了,小梅她们刚高中毕业,待业在家等分配。结果在一家商店门前,又碰上了那流氓,一群七八个,蹲在那里抽烟。他们喊小丽,一阵起哄。我小声问小丽,是哪个?小丽不敢回头,说就那个长头发,穿花格格衬衫的。我看过去,穿花衬衫的长着刀条脸,大嘴巴。他见我看他,一根烟头弹过来,正好弹在我脸上,一串子火星出来。他骂,你还敢看?你哪儿的?眼给你抠喽!小梅拉我就走,我对花衬衫说你看清我的脸没?他们一听,都跳了起来,摩拳擦掌。

过了几天,花衬衫一伙还在那片闲逛,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我双手揣在裤兜里,脸伸在他脸上,说,你记得我这张脸不?他和我距离太近,他看不清,他身边人开始溜。

我的身后,站着六六他们一群,有一二十个。

本来六六我们三四个过来,一路走,一路碰见人,听说是去黑唬人,都跟着来。

六六上来抓紧花衬衣的头发,往后一拽,让他先看我的脸,再看他的。六六说:“我是六六,你看见他了吧,你知道为啥了吧?”

花衬衫说:“知道。”

六六说:“听说过我没?”花衬衫说没。

六六说:“连我都没听说,打你真欺负你。你人托人去问吧,问六六,你连六六都不知道,你还混啥?”

我从这边抓起花衬衫头发,我说:“今天不打你,就叫你知道个原因。”

六六说:“你滚蛋吧。”

后来这个流氓再没骚扰过小丽。

夏天来临时,我和小梅去车站转。车站那时候开业了地下商场,里面物品琳琅满目,从没见过的琳琅满目,都是南方过来的。小梅问我找工作的事,我搪塞说,我妈正在活动,这事急不来。小梅说,去你妈或者你爸单位,你要是当初当兵多好,你看你同学高山眼,那么小就当兵,现在工作了,还是那么小。

那时候我非常没钱,我到1985年一下变得非常有钱,1985年我在牌九场上,秋风扫落叶。六六有次跟我开玩笑,咱俩都是神。

我和小梅逛商场,每个柜台小梅都流连。我不说话,站在一边。她把物品拿出来看,看半天,依依不舍地离开。于是我憋不住说,我明天就去找六六,跟他们上道,想买啥买啥。她没回答,但她不再流连,好像已经不再喜欢这些东西。

我那天晚上突然很想吃肉。那个年月我经常想吃肉,是那种卤肉,一大块一大块的,六六家门口那泡馍馆里的最过瘾。

我对小梅说:“你回家吧,我去投案。”

小梅吃惊地说:“你又咋了?”

我说:“你不知道的太多了,我去投案,你赶紧回家吧。”

小梅一把拉着我,看着我眼睛,看半天,然后她转身走了。

我说:“我去投案你也不慌,要好多年见不到。”

小梅不说话,继续往前走。

我装着赶两步说:“你就不想最后看我一眼?”

小梅甩头一句:“你投案?笑死我!想让我回家你明说!”

“那我送你。”

“不用!”

“为啥不用?”

“那你送吧。”

“不送了,送你路上又要说我,明天我找你。”

六六他们一群,有时候半夜还在泡馍馆喝酒。他们不是在泡馍馆喝酒,就是在南方小店喝酒。那一年里,六六基本没离开家门口,后来,六六在家门口彻底消失。

路边一辆出租车,窗户摇下来,司机在弹烟灰。我说建国路泡馍馆。他说两块。我拉开门上去了。那时候出租车不打表。结果没有六六他们踪影。

我无精打采地在泡馍馆门口站了一会儿,看到一个穿着暴露的姑娘。那年月混沌初开,暗娼已开始露头,凡这类打扮,都是暗娼。那时候的江湖人不齿暗娼。

1985年有天晚上我喝多了,看到一个暗娼很好看,我多看了两眼。暗娼说,哥哥,你送我走。结果我送她走的路上出事了。那年月,联防队员和公安都跟踪暗娼,乐此不疲。于是我被捉,抽去了我皮带和鞋带,提着裤子跟他们走。他们说跟踪半天了,终于捉了现行。我说在路上捉住的,咋是现行?他们说现在捉住你,叫你得劲不了,哪能让你们这些人光得劲,一会儿一打你,啥都招了。

那时候女方口供为重,她说你强奸,那你就是强奸了,她说你睡,那就是睡了。我真倒霉,睡也没睡,还得挨打,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还好那暗娼比较实事求是,没有添油加醋,说的都是事实,我俩既没有谈价钱,也没有说下流话,而且一路上,我没有动手动脚。她要是一胡说,我恐怕要被劳教。

派出所关我一夜,还给我皮带和钥匙,让我走了。那天晚上我身上装了特别多的钱,我从牌九场上下来,赢了七千多,我跟几个人喝酒,然后我说瞌睡,先离席,路上就碰上了那女的。我事先看出来不妙的,我看到几个人包抄过来。我装着去解手,路边就是冬青丛,我把钱都扔进了冬青丛。

从派出所出来,天大亮。我摸一下下巴,还流着水。晚上我坐在那里交代问题,被一皮鞋踢在下巴上,摔了个仰面朝天跟头。我去冬青丛找那些钱,结果怎么也没找到。

在泡馍馆门前看到那姑娘,我吹了声口哨。那姑娘停住了,转头看着我。我说我不是给你吹的。她好像骂了声傻逼,扭着屁股走了。

六六家说是建国路,其实是在建国路中间分叉的一条小巷子里,很黑的一条小巷子。我本来不用路过他家门口的,但我还是拐过去路过了。我看见黑影里几个人站在他家门前。我想我应该认识他们,但又摸不准。到了跟前,我就摸出香烟,划亮火柴,照亮我的脸。

于是有人喊了我。一个说,六六被捅了。

我说,谁捅的?

这个说,城南的小超。

六六被捅,建国路的地痞流氓广邀四方好汉,两次去城南堵小超,清一色携带的是军刺。能一下凑齐那么多军刺,在当时也是个新闻。六六反而声名大噪起来。小超避开了锋芒。但是小超放出话来,这事没完。

我那天去找六六,买了点水果罐头。当时已是晚上七八点钟,离六六家门口老远,我就看见了影影绰绰的人群。到了跟前,我跟认识的打着招呼。这些人都穿着长袖衬衣,左胳膊不打弯。我知道里面放着军刺。我后来也这样放过军刺,右手一抽,一柄墨黑的刺刀就出来了,鞘还在左胳膊里。我之所以说墨黑,原因是军刺年代久远,抗日战争时期的产物,或者它本身就是黑钢,砂纸一打,反麻了,不好看。不过那钢是80年代道上公认的好钢。后来被英吉沙刀具取代。

六六被公安找过两次,一次医院抢救期间,一次是在他家。六六每次都说,我真不认识,估计捅错人了。公安说,你既然这样说,后果自负。

我这次去他家,六六正准备换地方住。六六说,弟兄们值班辛苦,不忍心,换个清净去处,大家不用再辛苦,我也好养伤。有个大烧饼脸姑娘,这些天来一直在伺候六六。

那天晚上我看着他们近二十人杀奔城南。我其实想跟着去,六六说,你不用去,他们是刺刀军团。六六屋里屋外,还余下来十几个地痞流氓。一个家伙告诉我,一旦有事,屋外鸡窝里都是家伙。

大烧饼脸偷闲跟我说话。她问我,有对象没?我说有,咋啦?她说不咋,你要没有,给你介绍一个,可好看了。我当时不知道她介绍的是女杀人犯,我那时跟女杀人犯还不认识。过了几年,我在路口碰到女杀人犯和大烧饼脸,我跟女杀人犯打招呼。大烧饼脸说,原来你俩认识呀,那年六六被小超刀捅,我还想介绍你俩呢。

大烧饼脸和女杀人犯是一个门口的。那天晚上我和大烧饼脸一起去医院买药棉。那时候路面没有药店。大烧饼脸对我说:“等会儿你告诉六六,说我喜欢他。”

“你俩……我都知道你喜欢他,六六不知道?”

“他知道,可他装着不知道,他把我和他那一帮兄弟一样看待。”

“那他就是不喜欢你,六六是个好人,他不会随便喜欢人。”

“你瞎说啥,他前面有几个女的了?”

“我不知道,我才认识他几天。”

“那你就说他是个好人?”

“你说他是好人坏人?”

“他是坏人,但我喜欢他。”

“那不是一头热,白瞎。”

“我也没想跟六六白头到老,我也知道那不可能,我就是想,能跟六六做个一夜夫妻,这一辈子也值了。”

“六六还要混,这样做被人看不起。”

“我就不怕被人看不起?男人的脸难道比女人的还大?”

“问题他是六六,他要乱睡,我首先就看不起他。”

我们说这番话的时间是1982年,到了1988年,六六已成流氓。我这里所说的流氓,是指男女关系。那时道上说的流氓,都是这类人。1988年之前,流氓被道上鄙视。那时候关拘留号,听说谁是因为耍流氓进来的,那他就进了地狱。

有个流氓多次趴女澡堂偷看,他进来时,我指使人将他吊在门框上,嘴里塞了袜子,狂打一夜。然后他要求换号,按说混得不好的不容易换号,可不知道为什么给他换了。过两天放风,别的号人告诉我,那个流氓又被狂打不止。后来观念改变,都去耍流氓了。后来再说流氓都是泛指了,比如我这个章节说的地痞流氓。

大烧饼脸没有遂愿。到了1989年,大烧饼脸结婚,男方也是个地痞流氓。六六那天看见大烧饼脸在买菜,说,走,跟我开房去,大烧饼脸扔了菜就跟他走了。这是六六告诉我的,那天大烧饼脸刚结婚三天。第二天,大烧饼脸才从宾馆离开,大烧饼脸离开时说,你别告诉别人,我随叫随到。

她没想到六六跟许多人说了,六六后来再没找过她。我发现一个现象,道上人都爱讲艳事,女方以为滴水不漏,他是大风嘴,见人就讲,津津有味。如今我碰上过去一起玩的,喝酒没多久,他就憋不住说,谁谁谁你知道吧,开啥啥啥店的,他老婆,现在俺俩姘。然后他还给女方打电话,说你来吧,都是自己人,没事没事,我啥也没说,他们知道个蛋!

那天医院值班大夫不知道去哪儿了,我俩等了半天。我发现她很爱流鼻涕,一会儿一吸溜。她穿得很艳俗,头发是那时流行的坏女孩飞机头。我俩有一阵没说话,她吸溜鼻涕,我抽烟,后来她突然笑了起来。我问她笑啥,她说我想起来别人给我讲的六六家的事情啦。我说啥事情这么高兴,她说人家说的啊,富人富不过五代,坏人坏代代,他们给我讲,六六家,祖祖辈辈都是坏人。

我说那你给我讲讲。她说六六他爸死得早,他们说的,一个小老头,整天贼眉鼠眼的。六六他爸看完《智取威虎山》,对他爷爷说,爸,我也想去当土匪。他爷爷摸着他爸的头说,孩子啊,你没赶上好时候啊。那时候,想当土匪就当土匪,想杀人就杀人。那时候你还小,我不是没想培养你。现在你已经两岁了,咱得抓紧培养你,我一直在想,能不能学孟母三迁,找一个强盗集中营,或者日寇集散地,那样地方,非常利于你成长。可如今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到哪里去找这好地方啊,这不是把你给耽误了嘛,你说说,这多让人上火着急。他爸爸说,就是不知道,两岁监狱收不收。他爷爷说你不问咋知道,你快去问呀,宜早不宜迟。

那天晚上突然下了暴雨,我和大烧饼脸出来时,路面雨水没了脚脖。我看见许多人扛了自行车,裤子挽老高,在雨水里走。我们国度一直说是尊老爱幼,但我好像没见过扛着老人在雨水里走的。那时候自行车确实珍贵,一些人家住六楼,也要抬上去,放屋里半夜还要起来一趟,看看锁牢没。

我一个朋友的弟弟,偷辆自行车,车龄快二十年了,被判刑7年。那时候你在路上走,如果前面有一大片水挡着,绕不过去,就见一些骑车人,跳下来,把车子扛肩膀上,蹚水过去。那时候下雨,还有许多人脱鞋,赤脚走。我记得高山眼买自行车时,在家门口放了一挂鞭。那时候自行车都有本,一个红皮本。高山眼没自行车时就有红皮本,他捡了一个。捡了个红皮本他就不喜欢过冬天,夏天他穿的的确良透明,红皮本就在上衣口袋里,很醒目,上面烫金大字:自行车。

后来汽车多了,也有显摆的。我那天在路上碰见一个多年未见面的同学,照常理都是问候,哎,这些年你咋样了?呵呵,我还可以,你咋样了?好久不见,你看这日子过得多快。结果他握着我的手,第一句话就是,我今天没开车。我说呵呵,一晃多少年了,还好吧。他第二句是,我混得不错,我今天没开车。我说混得不错就行,好多同学混砸锅了。他第三句是,我开的是本田,明年准备换辆好的。

说到汽车,六六80年代就有了,让人给他开出租。但六六一直不会开车,他说他一摸方向盘,就心惊胆战,他说他刀架脖子上也没心惊胆战过。90年代后期,六六买了辆凌志,白色的,给朋友开。六六说,老子有车,谁谁谁开的就是。六六没文化,只会写自己名字。没文化并不说明他不是讲究人,许多没文化的都是讲究人。我那时候跟他们玩,六六一帮子,在公厕解大便,都是把裤子脱下来,搭在肩头。

那天晚上我和大烧饼脸等雨小了,从医院里出来贴着墙根走。时间不久,大烧饼脸淋出了一个轮廓,原来她轮廓很好看。

路上碰见西四马路五虎之一的老四,淋得跟落汤鸡一样。有几个月我没见他弟兄几个了,那天我碰见西四马路一个熟人,问他五虎情况,他说其他还那样,就是老四,想女人想得有点傻,天天作诗。

老四我俩握手问好,老四的脸对着我,目光斜成90度角,去看大烧饼脸的身子。

我说:“听说你现在可会作诗了。”

他目光斜成90度,脸对着我笑,说:“哈哈,我现在文武双全。”

我对大烧饼脸说:“西四马路的,可有名了,五虎之一。”

大烧饼脸哼了一声。

我说:“天天看你打架,还没见你作诗,我都不信,你会作诗?”

他说:“你小看我?”

我说:“那你作一个给我听。”

这时候大烧饼脸移了位置,90度看不见了,他就把右半边脸对着我,目光又移90度,他说:“作一个就作一个,你听好了啊。”

“我听着呢。”

他咳嗽两声,沉思片刻,朗声读了出来:“捅遍江湖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我鼓掌,“好诗好诗!”

大烧饼脸又移了位置,他干脆把后脑勺对着我,他说:“还想听不想,我满腹经纶。”

大烧饼脸说:“我先走了啊!”啪啪啪一路水走出去了。

老四后脑勺对着我说:“这妞是你对象?”

我说:“不是,我走啦。”

到了六六家,人都走光了,六六床上空荡荡的。大烧饼脸去敲六六母亲那屋门,问六六去哪儿了,老人已经躺床上了,看着她,一言不发。大烧饼脸很慌张,问我会不会出啥事。我说不会,六六不是说过要换地方。她说没说今天换呀,肯定出事了!我看一眼房间,一切有序,我说不能。

掩好门,我俩到外面去查看。此时雨基本不下了,外面静悄悄的。这时候一辆自行车劈开积水骑了过来,大烧饼脸忙喊,小孬,六六呢?小孬刹住车说,换地方了,我来拿个东西。大烧饼脸说咋突然换了,出啥事了?他跳下车说,可不是出事了,这下外面玩的人都该跑了。大烧饼脸说,啥事啥事?他说,我去拿个东西,一会儿说。

小孬从六六家提了一个包出来,夹车后架上。

大烧饼脸说:“快说啊,急死了!”

小孬说:“傍晚车站出大案,掉头的大案,不知是谁,掂了个包,瓤四万块钱,不跑等干拍啊?”

他推着车,我俩跟着他。他说,要是我,把包扔派出所里,大家都没事。我说如果同案的人多,大家都怕嘴不严,应该会扔,要是一个人就不一定了。他说,日,要那样的话,该热闹了,借刀杀人的都该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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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女人决斗,在欧洲十七,十八世纪的上流社会不但普遍且为时尚。文中的“我”海科特和堂兄因了同样的理由,也去决斗,庆幸的是海科特活了,不幸的是女人不爱他,且背叛了他。不经意间被一个单纯又美丽的女孩爱上做了新娘。继承堂兄的古堡和美貌的妻子度光阴该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可是恶梦却跟踪而至。在堂兄的古堡里,妻子碰见了不可能存在的陌生男,最终是应验了堂兄临终前恶毒的诅咒,继而弥留之际的爱妻忏悔词竟是爱上了堂兄的鬼魂。作者手法颇似希区柯克,对白生动,人物真实,情节惊险,结局意外。--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秀”出正能量

    “秀”出正能量

    一个人要想获得事业或爱情上的成功,就要敢于秀自己,善于秀自己,不能等待,不要沉默,否则就永远不会得到机会的眷顾。《“秀”出正能量》是一本讲述如何秀自己的自我表现书。本书不仅告诉你如何在职场上秀自己,还告诉你如何在口才上秀自己,如何在情感上秀自己,如何在外在气质上秀自己……它会让你认识自己的能力,正确秀出自己的才华。
  • 魔帝锋云

    魔帝锋云

    千年前,神魔大陆开启了一场神魔之争,魔帝不幸陨落,施展转生之法,重入轮回!千年后,地球上的青年被三个不速之客带走,展开一段曲折冒险…………
  • 在修仙界的相师

    在修仙界的相师

    左手罗盘,看尽万界众生;右手寻龙尺,盗尽万界遗迹古墓;脚使奇门遁甲,万界无不可去之处。王杨表示,他的彪悍人生是从传承相师绝学开始的!
  • 三国之懒人行

    三国之懒人行

    看着开心就好祝大家新年开乐万事大吉希望自己能再接再厉写完就是成功
  • 废柴逆天:魔帝戏邪妃

    废柴逆天:魔帝戏邪妃

    代号:邪刹。任职:中央机密情报处的特工。级别:SSS。任务:专门替BOSS处理那些棘手且见不得光的辛秘任务。性格:冷漠无情、头脑与体力都是一流、擅长将一场来势凶猛的危急,转化为自己的优势。死因:为保护OSS而死于一场精心策划的爆炸。姓名:辛姿筝。身份:辛家嫡小姐。性格:软弱无能,空有一身天赋,却不能为之所用。死因:被庶女的嫉妒所害。她们本该是两条平行线,却因为上帝之手的愚弄,有了不可思议的交集。不知道21世纪最精英的特工,来到这个以斗气为尊的大陆,会有怎样的机遇?总之,不管如何,总不会让人失望对吧?阴谋与爱情的交织,武力与智谋的对决。且看她如何从一个任人欺负的废柴,怎样步步为营,冠盖满京华!
  • 陨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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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古大能只手遮天,摘星采月,游戏人间。天地间灵气循环,下界法则缺失严重。是天地本就这样,还是有人操控这一切?林天从小小的扬州城走出,查探天地大道,却发现种种漏洞。那个掌控世界的人是谁?他的目的是什么?或许林天会从他的兄弟身上找到些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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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请将我遗忘

    他是帅气有才的冰山男,音乐学院公认的钢琴王子,她为可爱调皮的火山女,学院最令人头疼的学生,一次不期而至的邂逅她走进了他的生活,然而第三者的阴谋使她的幸福戛然而止,一场浪漫、唯美、刻骨铭心的爱恋在这个季节闪亮登场。
  • 我那不可思议的人生

    我那不可思议的人生

    学生夏海被女神以他的生命来要挟,不得不接受了她的传承试炼。咦,怎么改名成死亡任务了?算了,名字而已,小事。等等,这都是些什么狗屁任务?请成为一个坏人。好吧,坏人就坏人,大不了我去当个小混混。请成为一个好人。“……”好人你大爷啊,我都是满城皆知的坏人了,谁还相信我是个好人?先定一个小目标,成为亿万富翁。这个我喜欢,其实做个有钱人也挺好的,不错不错。请成为一个落魄的乞丐。我XX你XX,那我之前赚那么多钱到底有什么用?来来来,你从我身体里出来,咱们比划比划。请……滚!每天三更,12、18、21点各更一章,收藏推荐多会爆发,谢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