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创造,还是发现?
诗(狭义的诗或作为一切艺术的通称的诗)是创造还是发现?这是一个涉及到艺术哲学的有趣问题。正如科学是创造还是发现的问题一样。科学规律,从祖冲之的圆周率到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表,从伽利略的自由落体到现代人的宇宙模型,显然都不是人类的创造,而只是人类的发现。无论人类发现与否,客观的物质世界都在按照自己的规律存在着,运行着。但科学技术的具体的物质成果,从原始人的独木舟,到现代人的宇宙飞船,从有巢氏的栖身之所,到现代人的摩天大楼,上帝并没有创造出现成的东西,供我们人类享用,而是留待人类自己来创造。所以,科学既是发现,也是创造,抽象的科学规律是发现,具体的科技成果是创造。那么艺术呢?诗呢?
杜甫自称“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强调的是创造。
陆游认为“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强调的是发现。
历来被称为“天籁”的一些诗句,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等等,与其说是诗人的创造,不如说是诗人的发现。此时,诗句仿佛自生自荣于天地之间,诗人只不过以慧眼识之,以妙手得之。
另外一些诗句则更像是“人籁”,如“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红豆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就不是天然生成的“文章”,更像是诗人苦心孤诣的创造。
“天籁”与“人籁”的界定,关乎艺术与生活的关系。如果说艺术是对自然的模仿,是对社会生活的再现,它也离不开心灵世界的参与,从而不可能纯属天籁;如果说艺术是对心灵世界的抒写,心灵世界毕竟是客观世界的投影,一个彻底与世隔绝的人是无所谓心灵世界的,艺术也就不可能是纯粹的心造之物,不可能纯属人籁。“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所谓花儿感伤时局、鸟儿抱怨离别,原是诗人的心像与客观物象的不期而遇;“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则是诗心与物心的欣然际会。
诗,作为一种艺术品,仿佛是由天工与人工合作而成,就像一件根雕作品,既是钟天地之灵气,自然生成,还须凭诗人之慧心,人为创造。其区别可能仅仅在于,不同的作品,其发现和创造的比重不同,有的偏重于发现,有的偏重于创造。
偏于创造的诗,其创作过程是一个“渐悟”的过程。诗中凝结着作者呕心沥血的苦吟之功,包括构思立意、取象设喻、布局谋篇和锤炼字句,所谓“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所谓“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
偏于发现的诗,其创作过程是一个“顿悟”的过程。在天赋过人又训练有素的诗人那里,一首诗的完成可能非常快捷,凭着灵感和直觉,无须冥思苦想,诗思的翅膀仿佛刚刚张开,就已抵达了理想境地。
而人们期待的一种境界,是创造得好像发现,渐悟得好像顿悟,刻意得好像是率意为之。譬如“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这野趣天然的诗句,只会让人以为是妙手偶得,哪里还能见出贾岛当年月夜“推敲”之苦?又如“春风又绿江南岸”,人们为之喝彩,何曾记得王安石为这一“绿”字,有过“到”、“过”、“入”、“满”等十来次的炼字之功。正像清人张问陶《论诗》所说:“跃跃诗情在眼前,聚如风雨散如烟。敢为常语谈何易,百炼工纯始自然。”诗的创作,就是这样“内紧外松”,明明用尽了惨淡经营之功,却给人以信手拈来轻松出之的错觉。
发现是创造的前提
诗是发现,也是创造,而发现是创造的前提。要进入一首诗的创作过程,首先必须有诗的发现。没有诗的发现,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相如含笔而腐毫,扬雄辍翰而惊梦”,便是天纵英才,又如之奈何!
从十米高台
陶醉于下面的湛蓝
在跳板与水面之间
描画出从容的曲线
让青春去激起
一片雪白的赞叹
——艾青《跳水》
“让青春去激起/一片雪白的赞叹”,高台跳水这项体育运动中,原来还蕴含着如此理趣!这一理趣鲜为人知,一经诗人慧眼发现,一首小诗便跃然纸面了。
有感于现代体育题材的诗作太少,我曾希望在这一领域有所收获,但在田径、球类、体操、游泳四大场馆神游多日,发现甚少,仅得的几首多不是奥运会项目。如《斗牛》:
狮吼虎啸的古罗马斗技场
早已是一个时代的陵寝
野性不改的西班牙公牛
却径直地闯入了现代文明
斗牛士的雄风天下仰慕
斗牛士的拉拉队倾国倾城
斗牛士的披挂是永远的时装
斗牛士的舞步满世界风行
斗牛士也遭遇反对的声浪
斗牛的人潮却狂奔不停
野蛮的世纪向往文明
文明的世纪崇尚野性
盛行于西班牙的斗牛(以及奔牛)运动,年年举行,年年伤人。每当有人员伤亡,总会有人站出来谴责这项与艺术与文明格格不入的野蛮运动,呼吁当局明令禁止。然而,谴责归谴责,呼吁归呼吁,西班牙的斗牛运动照例年年举行。这其中的原因究竟何在?也许,在远古的野蛮的世纪,人类曾急切地向往着文明,然而到了今天,人们发现,这个所谓的文明世纪里,人心过于机巧虚伪,反不如野蛮时代的朴拙率真;人心过于险恶狠毒,反不如野蛮时代善良友好;人心过于贪得无厌,反不如野蛮时代的知足常乐……加上工业文明带来的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使人们不禁厚古薄今,想要返朴归真。可能由于类似的原因,今天有些女性心中理想的男子汉形象,不是标致的奶油小生,而是粗犷冷峻带有几分野性所谓“酷”的家伙。尽管,过去了的都会成为美好的回忆,人们对于上古社会,往往是过分理想化了,但这种理想化、诗化,有时恰恰是获取诗意所必需的。“野蛮的世纪向往文明/文明的世纪崇尚野性”,也许,这就是西班牙斗牛运动长盛不衰的真谛。一个“发现”支撑全篇,其余的句子都属于铺垫。
生活中决不缺少诗意,缺少的只是发现,缺少的只是发现诗意的慧眼慧心。“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鲁迅这句话毕竟当不得真。好诗是做不完的,因为生活在继续,诗意不断地在生活中萌动着,生长着,被生活蕴藏着,诗意也将不断地被诗人发现着,采撷着。《圣经》里说,“太阳底下无新事。”我们却不能说,“太阳底下无新诗。”告别唐诗之后,中国诗史还在续写着。譬如牡丹,“云想衣裳花想容”、“解释春风无限恨”,诗仙李白绝唱之后,还有人敢于题咏吗?还能够别出心裁吗?
闲花眼底千千种,此种人间最擅奇。
国色天香人尽咏,丹心独抱有谁知。
——[明]俞大猷《咏牡丹》
绕过“人尽咏”的“国色天香”,径向“有谁知”的“丹心独抱”,诗如其人,俞大猷是丹心报国的民族英雄,花入英雄之眼,遂成英雄之花。
而梅花可以说是中国的国花,梅花作为中国人人格精神的象征早已是定势,古往今来,咏梅诗之多,不计其数。前人笔下的梅花大致有两种风范:一为志士之梅,凌霜傲雪,力斡春回,积极入世,兼济天下,“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一为逸士之梅,超凡脱俗,远离尘嚣,消极避世,独善其身,“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可是,当愚钝如我者,试着以现代人的眼光去打量梅花时,还是获得了一份新的发现:
东方情调
不总是古典的
那盈盈暗香
是我抛给世界的
飞吻
这“飞吻”的语象,直到近代才来自西方,在中国古诗里应该是不曾有过的。当我试着进入梅的内心世界,发现梅还有一些前人可能不曾察觉的遗憾和忧伤:
残冬飘来几片白雪/诗人说那是玉色蝴蝶/于是我匆匆以心相许/在那个群芳寂寥的时节//待只只彩蝶踏歌而来/百花笑绽于春的原野/我才发觉初恋是多么轻率/才知道蝶梦应有的色泽//但那毕竟是我的初恋呀/它也曾给过我许多慰藉/彩蝶呀我们已经相见恨晚了/不要吻我不要玷污了爱的贞洁//万紫千红呀我不嫉妒/但春的挑逗我怎能拒绝/还是谢了吧谢了结几枝梅子/让人们去品评其中的酸涩
梅原产中国,据说为中国所特有,难以移植他乡。当我试着让梅充当海外游子的喻象,写一首《梅在他乡》时,梅诗之境又可能有所拓展:
中华一剪梅,流落到他乡。水土几时服,家国几曾忘?一支紫箫曲,三更明月光。关山万千重,梦里归汉唐。
中华一剪梅,流落到他乡。天纵风与雅,何须惆而怅?含笑迎飞雪,倾情赋华章。西风不相识,问是谁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