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诗的发现?或者说,究竟需要发现一些什么,才能进入诗的创作过程呢?诗的三要素是情思、意象、语言。所谓诗的发现,要么是发现一份别致的诗意,要么是发现一种独特的意象表达方式,要么是发现一种新鲜的语言表达方式。诗的三要素,发现其中之一,就可以进入创作过程。
发现一份诗意
发现一份诗意,包括体验到一种独到的情怀,颖悟到一种别致的哲思,以及感受到一种新鲜的诗美,就可能立即激发你的创作欲望,启动创作过程。
譬如养鸟,这是许多人的爱好,爱鸟养鸟就是亲近自然,亲近真善美,就是远离世俗尘嚣。可是养鸟只有笼养一种方式吗?囚笼喂养,剥夺鸟的自由,扼杀鸟的天性,是真的爱鸟吗?我们可不可以把鸟儿放养在蓝天白云绿树清风之间,任其自由地飞翔,自由地歌唱,与我们人类相互守望相互祝福呢?
这便是诗意!这便是一份可以成就诗篇的美妙诗意!此时,我们已不必仔细辨析,在这诗意之中,究竟几分是情,几分是理,几分是美?把鸟儿“养在天空里/养在雨后的电线杆上/养在阳光午睡的草坪”,有了这美妙的情思,一连串的美妙诗句就可以从笔端涌现出来了:
我请大风陪它们赛跑
如果累了就躺在云上喘口气
如果吃腻了春天的食物
夏天自然会有新奇的菜单
夜晚如果困倦
每棵树都可供高枕安眠
我一点也不担心
如果真的十分想念
一抬头便可相见
——陈斐雯《养鸟须知》(节选)
其实,如此情致,如此思绪,清人郑板桥即已有之,他在《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书后又一纸”中说:“所云不得笼中养鸟,而予又未尝不爱鸟,但养之有道耳。欲养鸟莫如多种树,使绕屋数百株,扶疏茂密,为鸟国鸟家,将旦时睡梦初醒,尚展转在被,听一片啁啾,如云门咸池之奏,及披衣而起,额面漱口啜茗,见其扬翠振彩,倏往倏来,目不暇给,固非一笼一羽之乐而已。大率平生乐处欲以天地为圃,江汉为池,各适其天,斯为大快,比之盆鱼笼鸟,其巨细仁忍何如也?”惜其未能进一步放纵情思,裁剪诗章。
C·G·罗赛蒂(1830~1894),据说这位19世纪的英国女诗人常在梳妆台前吟诗,关于生命,关于爱情,关于人生的归宿与永恒,这些困惑一定与她结缘甚深。当有一天,她想象生离死别之后的情景,忽然有了一种彻悟,想那阴阳分隔的世界里,尘世的牵挂都已了断,怀念或遗忘,被想起或被忘记,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了,这实际上也是悟得了一份诗意,于是便有了这首哀婉隽永的诗:
在我死了之后,亲爱的,
不要为我唱哀歌;
不要在我头上种玫瑰,
也不要在我身边植松柏;
但愿你成为雨露滋润的绿草,
覆盖着我墓前的山坡。
如你愿意就怀念我,
如你愿意就忘记我!
我将看不见松柏玫瑰,
也感觉不到草地洒满了雨水;
我将听不见夜莺的啼唱,
彻夜诉说心中的苦悲;
我住在不生不灭的混沌世界,
没有黑夜,也没有日出的光辉。
也许我偶然想起谁,
也许我偶然忘了谁!
——[英]罗赛蒂《歌》(袁广达、梁葆成译)
发现一种意象表达方式
许多时候,诗人的情思可能并没有什么特别高妙之处,情是人之常情,思是人之常思,然而,如能发现一种独特的意象表达方式,寻常的情思,可能会立即呈现异彩。
吃在睡的地方
睡在吃的地方
唱在吃睡的地方
和谁都不争
只把绿叶的手伸向空处
这是谁都可以得到的阳光
这是谁都可以得到的风
这是谁都管不了的雨
这是谁都统治不了的明月
在谁都占不去的高空
把幸福寄托
如果不能向上
也就站着死亡
——姚学礼《树》
诗中表现的这种与世无争的孤傲,超凡脱俗的追求,和宁死也不肯苟且人生的崇高志趣,都曾出现于前人笔下,诸如“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鏛雏竟未休”、“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宁可站着死,决不跪着生”,类似的表述,人们耳熟能详。然而,一旦将这些诗意都赋予“树”这样一种物象,先前的情思立即获得了全新的阐发。作为一般乔木,这并无特指的“树”,既是平凡的,也是非凡的。与之相吻合的,便是此诗于浅白中见出明净练达,古拙中透着灵动隽美。
无鸟的天空没有翅膀
只有些白云飘如丧幡
悼念那些过早凋谢的啼鸣
无鸟的天空没有眼睛
只有些飞机穿梭如剪
剪裁这被人弄脏的餐巾
无鸟的天空没有羽毛
只有些风筝演习自然
线总在不该断的时候被挣断
谢谢!在城市这个爱鸟周
我们都低头走路——
顶多会看到几只精巧的鸟笼
——叶延滨《无鸟的天空》
环境保护如今是热门话题,天空无鸟已是众所周知,算不得什么新的发现。此诗的妙处在于对“天空无鸟”的分解:天空没有鸟的翅膀、天空没有鸟的眼睛、天空没有鸟的羽毛,而只有飘如丧幡的白云、穿梭如剪的飞机和演习自然的风筝分别取而代之。对“天空无鸟”的景象的这一分解,就是诗人独特的意象发现(包括意象创造)。有了这一发现,诗便展开了一片独特的创造性的空间。“无鸟的天空”不仅寄寓着诗人对于环境危机、生态危机的忧虑,那可能还是一种异化了的让人怅惘的精神空间的写照。
人们杀死了三个妙龄少女,
要看看有些什么在她们心里。
第一个少女满溢着欢欣和幸福,
在她的鲜血流到的地方,
整整三年,三条蛇载歌载舞。
第二个少女充满甘美的仁慈,
在她的鲜血流到的地方,
三只羊羔整整三年都有青草吃。
第三个少女充满痛苦和忧伤,
在她的鲜血流到的地方,
整整三年,三个天使在那儿守望。
——[比利时]梅特林克《歌》
诗人的原意大约只是感慨人间的幸福和痛苦,赞美善良和仁慈的美德,这本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以三个少女被杀,和她们流血的地方此后三年的不同情景,作为诗的意象,则完全出人意表。这令人骇怪的异域之象,足以破坏我们的立象尽意的思维定势。莫里斯·梅特林克(1862-1949)系比利时剧作家、诗人、散文家,191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相同的意象可以寄寓不同的情思,相同的情思也可以寄寓于不同的意象。例如,同样用“冬天/春天”这一意象,英国的雪莱写出了“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德国的海涅写出了“冬天从这里夺去的,春天会如数交还给你。”而中国诗人高平则写出了:“冬天对不起我,我要对得起春天。”
同样表达悼念亡妻的主题,贺铸诗云“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陆游诗云“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清人黎简更出以“相思坟上种红豆,豆熟打坟知不知?”
发现一种语言表达方式
有时候,诗可能不以情思取胜,也不以意象取胜,而只以一种新鲜隽永的语言表达方式取胜。这种例子古已有之,如“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如“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普希金1825年在一个年轻女孩的纪念册上的题词,作为一首无意象诗,则通篇只以流利的饱含情韵和理趣的语言打动读者: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愁,也不要生气。
心烦的时候要暂且忍耐,
相信吧,快乐还会与你相遇。
心儿永远憧憬着未来,
尽管现在很不得意;
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都会成为美好的回忆。
——[俄]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新疆民歌《马车夫之歌》前后共两节,第一节是描述性的,并没有多少值得特别称道的:“达板城的石头硬又平呀,西瓜大又甜呀,那里住的姑娘辫子长呀,两个眼睛真漂亮。”这首歌的精彩之处在第二节,在那直率粗野又不乏幽默风趣的语言表达:“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带着你的嫁妆,领着你的妹妹,赶着那马车来!”
更多的时候,诗人在发现了某一别致的语言表达方式后,便从这语言表达出发,进而营造意象,从容抒怀,成就诗篇。例如徐志摩《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地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里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这是极具概括力、极具弹性也极为隽永的语言表达。想世界之大,个人之渺小,时间之永,生命之短暂,去来之偶然,行踪之无凭无定……我们生命中的许多时刻,都可能与这诗句共鸣,甚至徐志摩自己匆匆的一生,也被这谶语般的诗句预示着。多愁善感的诗人想必沉吟已久,待若有所悟,喃喃说出,自己也为之感动了,在诗思结束之前,还禁不住又重复了一遍。
1998年7月,适值台湾《秋水诗刊》创刊25周年,主编涂静怡大姐约大陆诗友同往内蒙草原聚会。骏马、草原、夕阳、牧人……邀请函图文并茂,诗意盎然,令人心旷神怡。我一直没有去过草原,只知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该是一个美丽的所在,只知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那该是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我为这份友情所感动,为这份诗意所感染,但一腔情愫该如何表达呢?我望着请柬上那美丽的图文,遥想美丽的北国,心中忽有所悟:美丽……美麗……都说“无羊不成美”,那么,与之对应的,该是“无鹿不成麗”呀!(正好是与台湾诗友唱酬,彼岸依旧通行繁体字。也为这个美丽的“麗”字的久违和陌生,我对汉字简化有了一点小小的不满情绪。)一经找到了这样一种天造地设的语言表达,我很快就草成一首《遥想美麗的大草原之夜——献给枙秋水枛25周岁生日之旅》:
拥一汪秋水到草原
拥一份诗情到天际
我们与北国有个约会
我们与诗乡曾以心相许
穹庐笼盖的大草原呀
无羊不成美,无鹿不成麗
今夜有客自远方来
来探望你的博大和静怡
二十五载长城谣
二十五度相思曲
二十五弦不眠夜呀
都在盈盈秋水里……
云一样的羊儿簇拥你
歌一样的鹿鸣依偎你
今晚我们拥抱草原
今晚我们拥抱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