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得到诗的发现?这没有一定之规。李白举杯邀明月,斗酒诗百篇;杜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谢灵运“每对惠连,辄得佳句。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饮酒,读书,见翩翩少年,均可得诗。那么,一般说来,诗的发现,有哪些途径可循呢?
源于生活与源于艺术
“艺术来源于生活”,“生活是艺术的源泉”,艺术教科书都这样教导我们。但实际上,艺术并不总是直接源于生活,还可能源于别的艺术。譬如一首诗的创作,其灵感的激发和诗料的获取,就不一定直接源于生活,而可能源于对别的艺术作品的鉴赏中。
艺术源于生活,就像上帝用黄土捏造亚当,亚当作为上帝创造的艺术品,直接得之于生活的土壤;艺术源于艺术,就像上帝不是用泥土,而是从亚当身上抽出一根肋骨,做成夏娃。“艺术源于艺术”,当然不是摹仿、抄袭、克隆,而是启迪、点化、触类旁通。
艺术源于生活,艺术源于艺术,正好与所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相对应。
艺术源于生活,生活是艺术的取之不尽的源泉,所以诗人应该拥抱生活,关怀社会,关怀人生,努力从生活中发现诗意,撷取诗意,诗的脉搏应该与时代的脉搏一同跳动。于是,需要“行万里路”。所以古之诗人惯于“行吟”,惯于“壮游”,今之诗人则有“深入生活”、“体验生活”之旅。
艺术源于艺术,不是指诗人在创作过程开始之前的必要的学养准备,而是指在创作过程之初的情思的触发或构思的获取。作为诗的来源的“艺术”,可以是各类文学艺术作品,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影视,音乐、美术、舞蹈、建筑等,也可以是文史哲著作、科普著作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在诗人,书中还自有千家诗。前人“听琴”、“观舞”、“赏画”、“读史”,触发灵感而得诗,不乏艺术源于艺术的成功之例。
艺术源于艺术,与艺术源于生活并不矛盾:夏娃不是直接用黄土捏成,而是用亚当的一根肋骨做成,但亚当原是用黄土捏成,夏娃也就间接是用黄土捏成。——源于艺术的艺术,终究是源于生活。
下面这首诗是张新泉的《午夜萨克斯》。那本真的人性,忧伤的诗怀,便是在午夜倾听萨克斯,在其如泣如诉的旋律背景上悠然苏醒的:
吹灭烛光之后
萨克就明亮起来
这是你喜欢的色调
放任而不放纵
忧郁却不颓唐
世界灭去了所有的灯火
人啊,请卸下面具
还你本来的模样
这是看望自己的时候
在萨克的微光里
人啊,请看望久违的自己
让泪水流出来
让真实的泪水
童贞般徜徉……
想说什么你就说了
这是午夜,萨克的午夜
没有阻隔也没有远方
快靠近温存与怀念
人啊,水泥正覆盖过来
水泥正覆盖过来
在萨克的微光里
请守住你最后的家园
园中的碧水
水里的星光
1992年11月
身临其境与神游其境
艺术源于生活,诗人深入生活身临其境当然是必要的。身临其境,才能体验某种情怀,触发某种情思,其体验和感触也往往更加深切。武则天时,陈子昂作为参谋随军出击契丹,其谋不被采用,军事屡败,且又遭贬,于是登幽州台,有感于战国时代燕昭王礼贤下士的故事,遂写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千古名句。
坐在家里看电视,看“祖国各地”、“世界各地”的风光片、风情片,跟实地游览祖国各地、世界各地的感受是不同的,所以诗人需要行吟,需要行万里路,“马”需要“致远”,“马”“致远”才能真切地感触“枯藤老树昏鸦”的迟暮,感受“小桥流水人家”的恬静,感悟“古道西风瘦马”的萧索,从而感慨“夕阳西下”的无奈,感喟“断肠人在天涯”的穷困和宿命。而这一切,关在书斋里是不大可能写得出来的。拙作《故乡的小桥》情思肤浅,固不足道,却也是有了实地感受才写成的:
故乡有一座青石小桥
不知是哪朝哪代建造
小桥像先民一样朴实
青石像岁月一样古老
每当我从小桥上走过
就走进故乡亲切的怀抱
今年回乡不见了小桥
小桥已被乡亲们拆掉
一座新桥飞跨河水
连接两岸新修的大道
拖拉机不懂游子的心思
卷着尘土在桥上奔跑
故乡呀故乡从历史走来
总想把新的时代拥抱
游子呀游子向故乡走去
却不能忘记那青石小桥
故乡的一切早已定格于游子心中,游子希望故乡永远是秦砖汉瓦、小桥流水、古朴风情。但故乡不是古玩,不是化石,不能年年如故,故乡不能只为游子寻根而存在。故乡居住着父老乡亲,它自己要发展要更新要现代化,尽管这一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卷起许多“尘土”。这些思绪,在我是早就有了。记得还是80年代初,《参考消息》有一期载有一位美国游客的文章,抱怨中国农村的建设,破坏了古朴风情。我当时一读了就想骂人:你们美国佬现代文明享受够了,就跑到咱中国来发思古之幽情,难道中国就该永远是一件古董,难道中国人就该永远停留在半坡村、周口店,望着秦时明月汉时关发呆发愣吗?我还想在中国的仙山琼阁住腻了,去你们美国看看当年你们的祖先海盗一样登上新大陆时遗弃的那条破船,或者到欧洲,到英伦三岛,去欣赏一下你们的老祖宗穴居过,你们的故乡同胞至今仍然穴居着的山洞呢!“故乡从历史走来”,“游子向故乡走去”,两者的走向完全不同,各有各的逻辑。但只有我真的回到故乡,走在故乡的桥头,亲眼看到一座早已成为怀古和思乡对象的青石小桥,被一座不乏现代意味的钢筋水泥桥涵所取代,感受从历史走来的故乡,与向故乡走去的游子在桥上的遭遇,体味一种深沉而复杂的情感冲突,一首酝酿多年的小诗才得以完成。
不过,我们身临其境的机会毕竟是有限的。一些遥远的时空彼岸,譬如昆仑,譬如月宫,譬如远古和未来,我们难以到达,或根本无法到达。这时,我们就只能张开想象的翅膀,神游其境,“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李太白未曾登临天姥山,只一番梦游,其笔底诗境已让人向往之至:“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
而曾经亲历其境产生过的艺术感受,尽管当时没有化为诗句,也可能会保留下来,成为以后神思翱翔时的一个个“着陆点”。
顺向思维与逆向思维
中国诗歌从《诗经》算起也有了三千年历史,诗的疆域内,也许每一棵小草都被前人打量过,每一寸土地都被前人开垦过,今日诗人再想有所发现已殊为不易。读“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读“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读“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都不免会感叹,咳,余生也晚,早到一步,这佳句入我囊中也。但你已经来晚了,许多诗句已经被前人采撷去了,许多诗意已经被前人采掘去了。
尽管如此,今日诗人还得去发现,去创造,还得知难而进。今日商家有一个标榜:人无我有,人有我优。这也正该是诗以及一切艺术创作所应该标榜的。
在艺术的空间里,诗人的思维可以顺向展开。李白有句“春风已绿瀛洲草”,不可谓不精彩,两个多世纪后,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却后来居上:“岸”自然包括了“草”,又比“草”要空灵、开阔。瀛洲草绿固然令人神往,江南岸绿更会勾起归思。细品起来,“又绿”比之“已绿”,其灵动也更胜一筹。
陆游《马上作》已是佳什:“平桥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霭浮。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张良臣《偶题》也非等闲:“谁家池馆静悄悄,斜倚朱门不敢敲。一段好春藏不住,粉墙斜露杏花梢。”叶绍翁《游园不值》:“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更加自然流利,脍炙人口。美是不能被垄断的,青春是不甘寂寞的,爱是渴望被爱的,真诚的追求是不会被辜负的……意象,甚至意蕴都是相似的,三首红杏诗仍然各有千秋,不显雷同。
江为有残句“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一经林逋《山园小梅》点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便成为咏梅绝唱。
唐人贾岛《访隐者不遇》诗云:“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已见隐者的飘逸和神秘。宋人魏野《寻隐者不遇》:“寻真误入蓬莱岛,香风不动松花老。采芝何处未归来,白云满地无人扫。”真人隐逸之处,连执帚扫地的童子也不见了,惟余幽香盈天,白云满地,其风采可想而知。此诗的艺术境界,不说更上层楼,至少也是别有洞天了。魏野自己即为隐者,时称魏处士,皇家招而不出。此诗也可看做是逸士情怀的自我写真。笔者曾有习作《远方的信》:“鸽子已经中弹/鲜血染红了/晚霞//信笺上/许多娟秀的字迹/都被枪声震落//化作明明灭灭的流萤/流落天涯/再也找不到家”,今读魏野诗集,见其《秋夕怀人》:“空看新雁字,不得故人书。”原来渊源有自,幸未全落窠臼。
逆向展开的空间往往更为开阔。同为唐人送别之诗,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境界开阔昂扬;王维《送元二使安西》“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一转为凄凉伤感;高适《别董大》“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再转为自信和豪放;杜牧《赠别》“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复归于忧伤凄婉。
诗的逆向思维,也可能不是针对前人的某一首诗“反其意而用之”,而是故意有悖于常情常理,发一通不同凡响乃至于惊世骇俗之“怪论”。我曾习作小诗,试图给狼和艾滋病等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以新的诠释:
在所有的动物中/狼是羊群最真挚的朋友//仿佛农田需要间苗/狼以永不懈怠的工作/制止羊群成几何级数递增/从而在啃光了最后一茎草根之后/像恐龙一样满门覆灭/又仿佛农家选育良种/狼以最原始的方式去劣存优/优化着羊的种群//明火执仗的狼/教羊以磊落/披着羊皮的狼/授羊以智慧//羊咩于春郊/狼嗥于秋野/羊与狼合奏/一部永恒的生命交响乐//除了狼/羊的那些狐朋狗友/何足道哉
——《狼是羊群的朋友》
既然法律的罗网一再被挣破/道德千疮百孔/无法阻止人类的堕落/既然以往的瘟疫相继被克服/恶性膨胀的人口/已让地球不堪重荷/悲天悯人的上帝/不得不将一道新的防线/匆匆设置在这个世纪末//Hi,艾滋病/你让人类看到了新的希望/人类这盘棋/被资源、环境和信仰的危机/重重围困/你帮人类提一颗子/人类就多一口气//扎毒,性乱,飘飘欲仙/很好很好/让那些灵魂消亡之前/享用最后一餐盛宴/在这个拥挤不堪的世界/消亡即是奉献
——《艾滋病之二》
逆向思维不仅是艺术构思的需要,还是克服思想惰性,摆脱思想禁锢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