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都是挣得完的么?”成都人爱这么说――在自己需要闲散一下,或是劝别人散淡玩玩儿的时候。这句话往往不仅有效,使人一下从挣钱的重负之下解脱出来,而且仿佛很能体现一种生命意识。只是这种意识又似乎很明显地与当代拼争精神相背扭相冲突。所以,今日在成都这座日益现代化了的大都会中,真正大富大贵当了大官或是做了大老板的大亨大腕大款们,大都并非成都本土人。成都人聪明实在,往往学有所长,业有所精,但为求一个闲适自在,而少有能如外地英豪那样拼命奋斗苦心经营以成大事的。
人生难得两全。看来成都人是宁肯效那三轮车师傅而不屑拼死拼活成大亨的了。我看这样也挺好,至少成都的街头会长远热热闹闹,人们活得有滋有味,乐也陶陶。
可爱的成都
老舍
到成都来,这是第四次。第一次是在四年前,住了五六天,参观全城的大概。第二次是在三年前,我随同西北慰劳团北征,路过此处,故仅留二日。第三次是慰劳归来,在此小住,留四日,见到不少的老朋友。这次――第四次――是受冯焕璋先生之约,去游灌县与青城山,由上山下来,顺便在成都玩几天。
成都是个可爱的地方。对于我,它特别的可爱,因为:
(一)我是北平人,而成都有许多与北平相似之处,稍稍使我减去些乡思。到抗战胜利后,我想,我总会再来一次,多住些时候,写一部以成都为背景的小说。在我的心中,地方好像也都像人似的,有个性格。我不喜上海,因为我抓不住它的性格,说不清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能与我所不明白的人交朋友,也不能描写我所不明白的地方。对成都,真的,我知道的事情太少了;但是,我相信会借它的光儿写出一点东西来。我似乎已看到了它的灵魂,因为它与北平相似。
(二)我有许多老友在成都。有朋友的地方就是好地方。这诚然是个人的偏见,可是恐怕谁也免不了这样去想吧。况且成都的本身已经是可爱的呢。八年前,我曾在齐鲁大学教过书。七七抗战后,我由青岛移回济南,仍住齐大。我由济南流亡出来,我的妻小还留在齐大,住了一年多。齐大在济南的校舍现在已被敌人完全占据,我的朋友们的一切书籍器物已被劫一空,那么,今天又能在成都会见其患难的老友,是何等的快乐呢!衣物,器具,书籍,丢失了有什么关系!我们还有命,还能各守岗位的去忍苦抗敌,这就值得共进一杯酒了!抗战前,我在山东大学也教过书。这次,在华西坝,无意中的也遇到几位山大的老友,“惊喜欲狂”一点也不是过火的形容。一个人的生命,我以为,是一半儿活在朋友中的。假若这句话没有什么错误,我便不能不“因人及地”的喜爱成都了。啊,这里还有几十位文艺界的友人呢!与我的年纪差不多的,如郭子杰,叶圣陶,陈翔鹤,诸先生,握手的时节,不知为何,不由的就彼此先看看头发――都有不少根白的了,比我年纪轻一点的呢,虽然头发不露痕迹,可是也显着削瘦,霜鬓瘦脸本是应该引起悲愁的事,但是,为了抗战而受苦,为了气节而不肯折腰,瘦弱衰老不是很自然的结果么?这真是悲喜俱来,另有一番滋味了!
(三)我爱成都,因为它有手有口。先说手,我不爱古玩,第一因为不懂,第二因为没有钱。我不爱洋玩艺,第一因为它们洋气十足,第二因为没有美金。虽不爱古玩与洋东西,但是我喜爱现代的手造的相当美好的小东西。假若我们今天还能制造一些美好的物件,便是表示了我们民族的爱美性与创造力仍然存在,并不逊于古人。中华民族在雕刻,图画,建筑,制铜,造瓷……上都有特殊的天才。这种天才在造几张纸,制两块墨砚,打一张桌子,漆一两个小盒上都随时的表现出来。美的心灵使他们的手巧。我们不应随便丢失了这颗心。因此,我爱现代的手造的美好的东西。北平有许多这样的好东西,如地毯,玩具……但是北平还没有成都这样多。成都还存着我们民族的巧手。我绝对不是反对机械,而只是说,我们在大的工业上必须采取西洋方法,在小工业上则须保存我们的手。谁知道这二者有无调谐的可能呢?不过,我想,人类文化的明日,恐怕不是家家造大炮,户户有坦克车,而是要以真理代替武力,以善美代替横暴。果然如此,我们便应想一想是否该把我们的心灵也机械化了吧?次说口:成都人多数健谈。文化高的地方都如此,因为“有”话可讲。但是,这且不在话下。
这次,我听到了川剧,洋琴,与竹琴。川剧的复杂与细腻,在重庆时我已领略了一点。到成都,我才听到真好的川剧。很佩服贾佩之,萧楷成,周企何诸先生的口。我的耳朵不十分笨,连昆曲――听过几次之后――都能哼出一句半句来。可是,已经听过许多次川剧,我依然一句也哼不出。它太复杂,在牌子上,在音域上,恐怕它比任何中国的歌剧都复杂的好多。我希望能用心的去学几句。假若我能哼上几句川剧来,我想,大概就可以不怕学不会任何别的歌唱了。竹琴本很简单,但在贾树三的口中,它变成极难唱的东西。他不轻易放过一个字去,他用气控制着情,他用“抑”逼出“放”,他由细嗓转到粗嗓而没有痕迹。我很希望成都的口,也和它的手一样,能保存下来。我们不应拒绝新的音乐,可也不应把旧的扫灭。恐怕新旧相通,才能产生新的而又是民族的东西来吧。
四川的茶馆
黄裳
四川的茶馆,实在是不平凡的地方。普通讲到茶馆,似乎并不觉得怎么稀奇,上海、苏州、北平的中山公园……就都有的。然而这些如果与四川的茶馆相比,总不免有小巫之感。而且茶客的流品也很有区别。坐在北平中山公园的大槐树下吃茶,总非雅人如钱玄同先生不可吧?我们很难想象短装的朋友坐在精致的藤椅子上品茗。苏州的茶馆呢,里边差不多全是手提鸟笼、头戴瓜皮小帽的茶客,在丰子恺先生的漫画中,就曾经出现过这种人物。总之,他们差不多全是有闲阶级,以茶馆为消闲遣日的所在的。四川则不然,在茶馆里可以找到社会上各色的人物。警察与挑夫同座,而隔壁则是西服革履的朋友。大学生借这里做自修室,生意人借这儿做交易所,真是:其为用也,不亦大乎!
一路入蜀,在广元开始看见了茶馆,我在郊外等车,一个人泡了一碗茶坐在路边的茶座上,对面是一片远山,真是相看两不厌,令人有些悠然意远。后来入川愈深,茶馆也愈来愈多。到成都,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了。成都有那么多街,几乎每条街都有两三家茶楼,楼里的人总是满满的。大些的茶楼如春熙路上玉带桥边的几家,都可以坐上几百人。开水茶壶飞来飞去,总有几十把,热闹可想。这种宏大的规模,恐怕不是别的地方可比的。成都的茶楼除了规模的大而外,更还有别的可喜之处,这是与坐落的所在有关的。像薛涛井畔就有许多茶座,在参天的翠竹之下,夏天去坐一下,应当是不坏的吧。吟诗楼上也有临江的茶座,只可惜楼前的江水,颇不深广,那一棵树也瘦小得可怜,对岸更是些黑色的房子,大概是工厂之类,看了令人起一种局促之感,在这一点上,不及豁蒙楼远矣。然而究竟地方是好的。如果稍稍运用一点怀古的联想,也就颇有意思了。
武侯祠里也有好几处茶座。一进门的森森古柏下面有,进去套院的流水池边的水阁上也有。这些地方还兼营菜饭,品茗之余,又可小酌,实在也是值得流连的地方。
成都城里的少城公园的一家茶座,以用薛涛井水作号召,说是如果有人尝出并非薛涛井水者当奖洋若干元云。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成都人的风雅,真有如那一句话,有些雅得俗起来了。其实薛涛井水以造笺有名,不听见说可以煮得好茶。从这里就又可以悟出中国的世情,只要有名,便无论什么都变成了好的。只要看街上的匾额,并不都是名书家所题,就可以得知此中消息了。
大些的茶楼总还有着清唱或说书,使茶客在品茗之余可以消遣。不过这些地方,我都不曾光顾过。另有一种更为原始的茶馆附属品,则是“讲格言”。这次经过剑阁时,在那一条山间狭狭的古道中古老的茶楼里看见一个人在讲演,茶客也并不去注意地听。后来知道这算是慈善事业的一种,由当地的善士出钱雇来讲给一班人听,以正风俗的。
这风俗恐怕只在深山僻壤还有留存,繁华的地方大抵是没有了的。那昏昏的灯火,茶客黯黑的脸色,无神的眼睛,讲者迟钝的声音,与那古老的瓦屋,飞出飞入的蝙蝠所酿成的一种古味,使我至今未能忘记。随了驿运的发达、公路的增修,在某些山崖水角,宜于给旅人休息一下、打尖的地方,都造起了新的茶馆。在过了剑阁不久,我们停在一个地方吃茶,同座的有司机等几个人。那个老板娘,胖胖的,一脸福相,穿得齐齐整整,坐下来和我们攀谈起来。一开头,就关照灶上,说茶钱不用收了。这使我们扰了她一碗茶。后来慢慢地谈到我们的车子是烧酒精的,现在酒精多少钱一加仑,和从此到梓潼还得翻几个大山坡,需要再添燃料了。最后就说到她还藏有几桶酒精,很愿意让给我们,价钱绝不会比市价高。司机回复说燃料在后面的车子里还有,暂时等一下再说。那位老板娘看话头不对就转过去指着她新起的房子,还在涂泥上灰的,给我们看了。她很得意地说这地基买得便宜,连工料一起不过用了五万元,而现在就要值到十万元左右了。
到重庆后,定居在扬子江滨,地方荒僻得很,住的地方左近有一家茶馆,榜曰“凤凰楼”,这就颇使我喜欢。这家“凤凰楼”只有一大间木头搭成的楼,旁边还分出一部分来算是药房,出卖草药和一些八卦丹、万金油之类的“洋药”。因为无处可去,我们整天一大半消磨在那里,就算是我们工作的地方,所以对于里边的情形相当熟悉。老板弟兄三人。除老板管理茶馆事务外,老二是郎中,专管给求医者开方,老三则司取药之责。所以这一家人也很可以代表四川茶馆的另一种形式。
我很喜欢这茶馆,无事时泡一杯“菊花”坐上一两个钟头,再要点糖渍核桃仁来嚼嚼,也颇有意思。里边还有一个套阁,小小的,卷起竹帘就可以远望对江的风物,看那长江真像一条带子。尤其是在烟雨迷离的时候,白露横江,远山也都看不清楚了。雾鬓云鬟,使我想起了古时候的美人。有时深夜我们还在那里,夜风吹来,使如豆的灯光摇摇不定。这时“幺师”(茶房)就轻轻地吹起了箫,声音极低,有几次我弄不清楚这声音起自何方,后来才发现了坐在灶后面的“幺师”像幽灵一样地玩弄着短短的箫,那悲哀的声音,就从那里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