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朋友们也在“凤凰楼”里打打Bridge,我不会这个,只是看看罢了。不过近来楼里贴起了“敬告来宾,严禁娱乐,如有违反,与主无涉”的告白以后,就没有人再去“娱乐”了,都改为“摆龙门阵”。这座茶楼虽小,可实在是并不寂寞的。
龙门阵
林文询
成都人无一例外地都爱听也善摆龙门阵。可以说,成都人就生活在龙门阵中,犹如他们大半辈子都浸泡在浓茶中一样……
成都这地方得天独厚,物产丰富,自来是个好过日子的地方,故而成都人也特讲享受。吃是一种享受。前者是口福,后者为耳福。成都人是生在福中自满足。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干,这说法于他们还不对路,应该说他们是成天吃得心满意足了舒舒服服了,就想动动油光水滑的嘴皮子,听听稀奇古怪事,再来一番心理上的享受,打一盘精神上的“牙祭”。而这,就须得如同正宗川菜回锅肉或是麻辣烫火锅一般的“龙门阵”才能解其馋过其瘾了。
这“龙门阵”,不叫说也不叫讲,而叫摆,只这一摆字,便活脱脱显示出了其气派声势之非同凡响。咋个叫摆?平常吃饭放三两个菜碟那不算数,须得请客吃饭赴宴上席,七碗八碟排满一桌,那才叫摆,此为摆席。做生意沿街叫卖也不能叫摆,须得七古八杂,琳琅满目铺开一地,方可叫摆,摆摊子。还有老字号茶馆喝茶,功夫老道根底浓厚的茶博士来上茶,不是一个碗一个碗地放,而是一手拎一把滚烫长嘴铜壶,一手从臂到腕重重叠叠支了一摞碗盏,手指间还分别夹了几只,势若叠罗汉,状若龙抬头,步履稳稳笑意微微来到你面前,哗啦啦一下,一闪手一晃臂便将十余只茶碗平平稳稳匀匀净净在茶桌上撒排开来,这等身手才有资格叫作摆。由此可见,摆字不是随便好用的。一般地原原本本正正经经说到一个事情,那断不能得摆字之意味。
成都人的功夫就在这里,哪怕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他也可能七弯八弯天上地下给你铺排开成一串串开花开朵的故事来;再平淡无奇的事,经这么一渲染,也顿觉得曲径通幽。或者这是诸葛亮丞相治蜀用兵出神入化遗风影响所至吧,他老先生当年就曾大摆过回环奥妙八阵图,和那疑云重重空城计的,抖开来揭穿了都极简单,然而摆开来却是陷奇曲折,波澜丛生。成都人摆龙门阵深得其味哉!
你还真得佩服成都人摆龙门阵时的丰富联想能力和生动的民间语言,说地下的草芥,他可以把天上的星云给你摘下来,糅到一起。谈起他屋头的猫儿下了崽崽,他居然将玉皇大帝的麒麟御骑也给请下凡来凑兴。谈古他能扯到今,说今他能扯到古,天上地下糅一团,古今中外熔一炉,妙语要连珠,妙趣要横生,多姿多彩多滋味,有声有色有新意,这就是成都人摆龙门阵的妙处。而且,除了善于联想,长于讲述,能够不断推陈出新,化腐朽为神奇,掀波起澜,演寻常为闹剧之外,成都人摆龙门阵的功夫还表现在能将严肃付诸谐谑,将刻板演绎成轻松,甚至将神圣化解为庸俗,即使是正剧悲剧,到了他们口中,一摆出来就涂上了浓浓的幽默滑稽色彩,戴上了小丑面具。
家中被盗,半夜强人撬窗入室,掠走钱财衣物,这该算是不幸之事了吧?可你第二天从男主人口中听到的,却类似一部香港惊险电视剧;上面的大首长下基层视察工作,该是件顶严肃的事吧?可从成都人口中传出来的却大多是洋相笑话。这些还是些小事,倘若哪里出了命案,哪家夜总会毁于大火,某要员突然锒铛入狱――几百万人的大都市难免三天两头出些爆炸性新闻,这一下就更加热闹,街谈巷议三天不止,还定会生发出绘声绘色有板有眼的龙门阵来――龙门阵如此之多,摆龙门阵又海阔天空串今联古天花乱坠如此精彩,正因为如此,尽管现今电影早已滥市,电视早已普及,各种小说故事多如牛毛俯拾皆是,但龙门阵仍以其无可取代的特色滋味,津津乐道于成都人口中,了无衰意。历史本来就那么古老,龙门阵自然摆之不完。社会生活又在急遽变化,龙门阵自然就演绎不断。可以笑说一句“豪言壮语”:只要这世上还有成都人在,龙门阵就永远不会成为化石。地老天荒,此树常青常鲜。
入川小记
贾平凹
有谚云:“老不出关,少不入川。”年老出关,怕不及归家而客死他乡,作了野鬼;少不入川,恐禁不住天府山水的诱惑,乐蜀而不思归了。年纪与我仿佛,于老于少分别有十几年、几十年的行程,大概是最安全不过的了。而今长城成了风景,国门都对外开放,便无所谓出关的了。于是,被呼啸而过的火车,卷入了天府之国,作了十日的蜀客。及至归来,才真有些后怕:川不可轻入!险些回不得家来。
――都市
人烟,有人就有烟,炊烟升腾之后,几碟几碗端上来,便自我标榜“川菜,川菜,正宗川菜。”在人们的心目中,川菜就是辣,至于辣到什么程度,心里没谱。
坐了一天一夜加半天的火车,填了五盒盒饭――那是饥不择食。到达成都,恰是早饭已过,午饭又不到时候,只得上街自寻吃食。上街入巷,大街小巷弥漫了生活的“气息”:辣。眯了眼,直打喷嚏,揉揉眼细瞅,每个吃店都架着犹如面盆的火锅,上浮一层厚厚的红辣油,津水便如雨后的山泉,咕咕直冒。左挑右选,挑花了眼,红辣油似乎一家比一家旺,这很让人受折磨。于是闭了眼,随便摸入一家。
主人忙安碟放勺摆筷,调大了火,红红的辣油,扑扑翻腾起来。
“门口迎风坐,迎风坐!”主人说。
“这不是给你作广告吗?”
主人笑而不答,进厨房准备菜肴去了。片刻,一碟金针菇,一碟鱼片,一碟鸭血,一碗粉丝,外加一篮青菜,端了出来,占满了整个桌面,一瓶“文君”酒只得搁在椅下。夹一箸,在锅里晃三个来回,挑起,染上红红的辣油,填入嘴,便满口起火了。吃了三箸,喝了一杯,便涕泪交零,头也麻了,舌也卷了。时已入秋,且下着秋雨,天的确有些凉意,主人将我们安于门口时,当时还很不乐意。此时浑身燥汗,路途中的感冒已逝了,擤一把清涕,鼻通气顺,口里依旧津水不断。愈往后,锅中的丁香、花椒、八角、辣椒的味道愈浓,尤以花椒为甚,整个连着口腔的食道似乎皆麻木了三寸之厚,辣亦愈甚,毛毛细汗已成了淋漓大汗,浇头盖脑。若以身投虎,非蜀地虎狼绝不敢食。
腰带连放三个眼,胃口依旧不合。主人说:“且住,且住,下顿再来。”于是羞红着脸退出,撑了伞在雨街中观景。
景,不用寻,每一位蜀女就是一景。清一色的双眼皮笼着大眼睛,脸白而嫩且透着红晕,只有嘴抹着不同的口红,衣艳而人不妖,如玫瑰如牡丹。斗胆打问事体,则红唇如风中旗,上下飞动,清音不绝于耳。蜀音不像吴音有水味软绵无骨。蜀音柔,柔得如巴山起伏不已,如云飘然无系,声高低有起伏,音婉转有节奏,如蛇行水上。
黄昏时分,风停雨住,云彩缝里晃着太阳花,最后整个太阳也露出来了,金黄。掠过河(已忘了此河叫什么名字了)边杨柳树梢投射过来,一河两岸,两个世界,一阴一阳。阳面沿河摆一溜的茶摊,一色的竹桌竹椅,一杯水却有半杯茶叶,以至茶水浓如酱。河水中立了一溜两人高的木杆,一杆打横,挂着一排的鸟笼,鸟跃而且唱。人也似鸟一样的快活,四人一堆,围一桌甩牌。老者为“麻子”牌,整皮叶子一卷,叼在嘴上,入了莫高境界。少者为扑克牌,或蹲或站,脸红筋暴,嚷嚷相争。老者们觉得少者们牌风太浮,表情很是不屑,偶有嚷声相扰,“扑”地吹一口烟灰,挖一眼,少者们吐舌噤声,片刻之后再嚷,再挖眼,再噤声。老少相侵扰而不乱秩序,如太极图,黑白分明又合为一体。
二乡村
有竹,就有人家。竹,云鬓雾髻,婆娑在半山腰,或是山脚,掩去一个半大不小的几户人家构成的小村。村左是山,村右也是山,一条山涧从山洞滑出,贴着青苔石面流,在石坎处激起一线白花,水星四溅,如毛毛雨。涧水拧着结儿流,入竹林前的小潭,再从石缝溜出,远去。竹林深处,飘出一鲜衣女子,揽一偌大木盆,袅袅而来,至潭边俯身洗衣。青石作砧,玉掌作槌,“扑,嗒”,“扑,嗒”,扑是击声,嗒是山的回声,其情其韵,有如寒山寺的钟声,勾人心魂,令人情不能自禁。
稍远处,是一片甘蔗林,如帐,风过便喇喇的响,蔗叶款款飘舞,如川妹子的腰肢。蔗林旁,一汪清亮的水塘,如镜,倒映着秋天的蓝天白云,两三只鹅在镜中游,捣破了天扯乱了云,朝天放声一歌,便生“山静人远”的感慨。感慨汗流浃背为“壮志”奔波的愚蠢,感叹住闹市高楼养小花小卉的荒唐,感喟城里人在乡下人面前捂鼻的可笑。正如人不坐飞机而不知天高,不下矿井而不知地厚一样,一入蜀地的乡村,人的灵魂便彻底地净化了,不知忧为何物。
农人们已收了稻谷,地翻出了黑土,正烘烤着太阳,稻秸被扎成“人”字形的垛儿,一溜地排在田埂上。寂不见人,只有偶尔出现一只苍鹰叽叽的唤叫,如旋涡里的水草在秋空里打着旋儿。虽入秋,山却依旧苍翠,层层起伏如浪,渐远渐淡。也可见山坡上有红如霞的柿子,似一串串悬着的葡萄,红得晶莹透亮。在皮上轻轻一挤,就裂开了口,撮嘴一吸,“哧溜”一团柔滑的柿肉便全部入口,顿时感到满口清亮,满腹甘甜。反送一口气,柿皮便又滚圆了,如灯笼。正巧一拾柴的少年从山道上走过来,扯起软和的川音,唱道:“红绣红绣,一口吸溜。春风一吹,灯笼照舅。”
挂着两嘴角柿汁下山,刚上林道,就听见锣鼓唢呐响,热烈如火,远远的,一支花团锦簇的队伍过来了,是迎亲的队伍。这才猛然醒悟,农人们忙活完了农活,趁此农闲又忙着婚嫁了。队伍已到跟前,见人,新郎忙跳下马走过来,取下脖子上用红丝带拴着的两颗水果,经人说才知道是柚子。另一小伙忙取刀上前切开,双手奉上,晶莹如玉白里泛黄的柚肉呈在面前。双手接了,吃一片,立即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苦,好苦!”顿觉不吉利,后悔不及。小伙子不怒,仍微笑着看着你的眼,说:“再品品。”咂咂嘴,舌尖上顿时冒出甜丝丝的味道来,美妙得不可言状。这时才恍然大悟,这是“苦尽甜来”的意思啊,于是又脱口而出“苦尽甜来”。刚才歇了的锣鼓,在“苦尽甜来”声中,一声爆响,引着花团锦簇的队伍远去。
后来才听人说,吃苦柚是这一带的风俗,取“苦尽甜来”之意。而按我的意思,做蜀人居蜀地已是天赐的福分,何苦之有?若真有苦,且让我多吃些,“苦尽甜来”,让我也做一回蜀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