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螺沟冰川索道站的终点,有一个观景台,正对着冰瀑布和贡嘎山的主峰。我站在那里,等待着贡嘎山的主峰从云雾里显露出来。这个位置虽然是对着贡嘎山的主峰,但由于大冰瀑所在的那道山体的阻挡,主峰仅仅显露的是一个尖顶。向导告诉我,观看贡嘎山雪峰,我们所处的东坡不是很好的位置,西坡最好。西坡由于是一个平缓的高原面,站在那里,遥望贡嘎山主峰及其周围林立的雪峰,壮丽极了。
我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天空,看到了云雾开始急剧地翻腾。强劲的风吹过来了,云雾开始向西方飘散,天空露出了一线蓝色,渐渐地蓝色越来越多,忽然感觉眼前好像长焦镜头突然找到了焦点似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一块闪烁着钻石一样光芒的东西出现了,我知道那就是贡嘎峰顶,海拔7 556米。当我举起相机时,云神又拉上了她的帷幕,一切似梦如幻。
贡嘎日松贡布
――追随洛克的脚印前行
田丰
“1926年,在探访木里王国的途中,我曾看到这座山体的一峰,巍然耸立在远方林立的雪山之上,我的小路伸向那里。后来从木里王那里得知,那些山峰在贡嘎岭境内……”
半个多世纪前,著名探险家约瑟夫?洛克在为美国《国家地理》写的文章中第一次这样把贡嘎岭介绍给外界。现在人们都普遍相信,“香格里拉”这个令人着迷的地方就来源于洛克这些最早的探险描述。
2002年,我沿着当年洛克所走的线路,从四川省木里县穿越到稻城亚丁。同行的人之中,除了同样对香格里拉感兴趣的一帮户外运动爱好者外,还有专程从德国飞过来的医生彼得,他是特意为一本介绍四川雪山的书拍摄照片而来的。当我们站在康古山口的杜鹃花丛中拍照时,爬到山坡上的彼得突然手指西方,大声叫喊起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第一次看到了洛克所说的那一脉雪山。
在远方林立的雪山之上,三座雪峰巍然挺立,神圣庄严,让人突然之间不由得产生一种敬慕之情。没有任何人告诉我那是什么,但当我看到它们的一瞬间我就明白,它们就是著名的念青贡嘎日松贡布,藏语所说的“终年积雪不化的三座护法神山圣地”。
这三座雪山佛名三怙主雪山,在世界佛教二十四圣地中排名第十一位,“属众生供奉朝觐积德之圣地”。据历史记载,公元8世纪,莲花生大师为贡嘎日松贡布开光,以佛教中除妖伏魔的三位一体菩萨即观音、文殊、金刚手,分别为三座雪峰命名加持,仙乃日为观世音菩萨,央迈勇为文殊菩萨,夏诺多吉为金刚手菩萨。藏民都相信,具有信佛缘分的众生敬奉朝拜三怙主雪山,能实现今生来世之事业;转三次三怙主雪山,能消除屠杀八条人马的罪恶……从古至今,贡嘎岭一带一直被一种比普通藏区更神秘更浓厚的宗教气氛笼罩着。
16世纪中叶,藏传佛教格鲁派(黄教)创始人宗喀巴的第四弟子松赞嘉错活佛越过贡嘎岭来到木里传教,成为木里第一世活佛。此后,1666年,第二世活佛降央绒布在这一地区建立了政教合一的土司制度,降央绒布也成为木里的政权统治者――第一代大喇嘛;这一制度一直延续到1951年木里解放,共传袭了21代大喇嘛。约瑟夫?洛克所说的“木里王国”就是这个由土司、活佛和贵族统治的木里地区,木里国王就是当时的大喇嘛。
1922年约瑟夫?洛克第一次来到木里,在他之前,已经有多个西方人进入过贡嘎岭地区。虽然1909年詹奎兹?培哥特甚至就已经参观了仙乃日峰北面的稻城的贡嘎岭寺,但他们都没有对这些神奇的山峰进行详细的考察和描述,把机会留给了洛克。
1928年,洛克以美国农业部植物学家的身份再次来到木里,并请求木里大喇嘛帮助他进入贡嘎岭地区考察。在后来给《国家地理》的文章中,他这样写道:“我的朋友木里王使我对这个地区的探险成为可能,那里有美不胜收的风光和笃信宗教的土匪。”
贡嘎岭地区隶属于稻城县。稻城原来的藏语名字叫稻坝,因为清朝末年四川巡抚赵尔丰在康巴地区推行“改土归流”政策,削弱土司势力,进行教育和农耕改革,在稻坝一带试验种植水稻成功,于光绪年间奏请朝廷改地名为“稻成”。后来由于清朝瓦解,中央控制力削弱,各地匪帮势力横行,稻城一带局势非常混乱。木里王告诉洛克:一生当中至少到贡嘎日松贡布转山朝觐一次是每一个西藏人的夙愿,但由于当时的贡嘎岭地区长期被扎西宗本匪帮骚扰和侵袭,当地已经有20多年没有人敢去转山了;而作为外界的人,要想进入和了解贡嘎地区更是难上加难;最荒唐的是,匪帮通常会在杀人越货以后又自己去转山赎罪,然后再出来继续着下一次的罪恶。
洛克是幸运的,由于木里国王的斡旋,在得到匪帮同意以后,他终于跨过水洛河,翻越水洛贡嘎,进入贡嘎岭地区,并且深入到仙乃日、央迈勇和夏诺多吉三座神山的腹心地带进行考察。
2002年,我们沿着当年洛克走过的路,穿越木里到稻城,一步步走向神山。
水洛河谷海拔只有2 000米左右,虽然已是5月,但一片枯黄的颜色凸现的却是一派干旱河谷的景象。当年,洛克到达这里的时候,这里就以淘金而闻名,并成为木里王国最重要的财政来源。眼下,曾经的木里王国和他的王早已随着上一个历史时代的结束而消散了,当年住着大喇嘛的声名显赫的木里大寺也只剩下些残垣断壁,但是位于谷底的水洛河还跟当年洛克描述的一样,依然清澈,依然因为淘金的缘故含有大量重金属而成为一条有毒的河。我们所经过的河谷中仍然有人在淘金,沿途还不时会遇到一些外乡人,自己带着工具希望在水洛河边的金矿中找到一份差事,实现自己的梦想。然而我想,这个梦想可能只有在希尔顿的小说里才能得到实现。
……
离开水洛河谷向西,海拔高度开始提升。
爬升是困难的,但穿行在巨大的杉木林和杜鹃花林中,享受自然美景,分外惬意。这一地区的相对高差特别巨大:以仙乃日为圆心画一个圆,20公里范围内,三座神山北面的康古也就2 900米,而东西南三面的水洛河、东义河谷底的海拔才2 000米左右,甚至低于2 000米,相对高差最大有4 000多米!因此,这一带的植物垂直分布非常明显,植物种类也特别多,当年,洛克在这里仅仅花卉就采集了700多种,可想而知这里的植物资源有多么丰富!我们行走在高山地带,虽然5月还不是花季,但山林间已经有不少的鲜花盛开了,尤其是仿佛如莲花开在了旱地上的鬼臼花,分外动人。
植物资源丰富的另一个侧面就是气候的垂直变化也非常明显。在干旱河谷中,大家都是短衣短裤;进入杜鹃林后,冲锋衣抓绒服就上了身;等我们走出林带,进入4 000多米的高海拔地区,看到夏诺多吉就在眼前时,突然起了暴风雪,气温骤降不说,能见度也只剩下短短几十米,仅仅半个多小时,穿越的情况就变得非常糟糕,而周围的世界,早已完全变了模样。
可能是医生的缘故,彼得比普通的德国人更加严谨,甚至到了极度刻板的地步。他除了自己背包里的干粮外从来不吃别人的其他东西,就是在进山以前也是这样。如果大家停下来在餐馆里吃饭,他也只是陪坐在旁边,表达自己希望和大家在一起参与共同活动的愿望,但食物是绝对不吃的。他跟洛克一样到过中国西部的很多地方,也去拜访过青海的阿尼玛卿山,也去贡嘎山转过山。我不由得奇怪地问他:“你去阿尼玛卿山那样半个月的旅行,难道也只吃自己带的食品吗?如果那样你需要带多么巨大的一个背包?”他笑而不答。
进山以后,彼得也坚持自己背背包,除了基础的野营装备,其他所有的重量都压在自己的肩膀上。彼得虽然把自己累得半死,但当暴风雪到来时,你不得不佩服这样的笨办法在对待意外情况的时候还是最有效的,因为所有的衣服食品以及应急物品都在自己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这会减少许多风险。然而,彼得并不自私,当我们穿越的队伍到达预定宿营地时,彼得开始大吵大闹,要求所有的人动员起来,带上头灯返回到风雪中去接应后续的人员,直到我走上前去告诉他,我就是最后一个,后面已经没有其他人,所有人员都已经安全到达营地了,他才安静下来。
当年,洛克就沿着夏诺多吉和央迈勇的南坡绕行,翻过地狱谷和雪山圣地的分界点,下到牛奶海,最后进入三座神山之间的谷地;这条线路与藏民大转神山的线路基本是一致的。
我们被洛克描述的美丽世界吸引而坚持来到这里,但真正进入雪山地带以后,洛克的描述已经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自己的内心。我们将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去感受这三座最圣洁的山峰,为我们引路的是一张等高线地图,抛开了洛克的线路,我们直接翻过夏诺多吉北面的垭口,俯冲进三座神山的腹心区域。
绕到夏诺多吉的北面,世界豁然开朗,我们面前呈现出神奇动人的景象。
站在半山腰上,我们可俯瞰整个洛绒牛场,牛场的东面是夏诺多吉,南面是俏丽的央迈勇,西面就是仙乃日!在这个位置,一个镜头中就可以同时拍摄下三座神山,大家兴奋不已,几天的艰苦穿越在这时突然得到了回报。
夏诺多吉的山体雄壮,形体直棱直角,岩石峥嵘,非常具有男子汉气质;央迈勇则像一个挺拔俏丽的姑娘,曲线柔美;在主峰的东面连着刃脊还有一个侧峰,好像是姑娘撩起的长长裙摆。
仙乃日的形状则非常独特,就像一个沉默的高僧,端坐在莲花宝座上,庄严静穆,让人不能不生敬畏之心。仙乃日峰顶比较平缓,就像一个人头,顶峰的左右两侧山脊线各耸出两块突出的平台,就好像人的双肩,双肩以下是陡峻的山体,就如一个人的身躯,傲然屹立。山峰正面非常陡峭,仿佛凭空立起来的一堵墙,墙体上是巨大的悬冰川,它使仙乃日看上去更加圣洁和威严。在仙乃日身躯的下端,扩展出一片高度在4 500米左右的一群岩石角峰,它们正好构成一个莲花状的台地,成为菩萨的宝座。宝座下面是针叶林带,小河从央迈勇发源,横过洛绒牛场蜿蜒流来,最后顺着仙乃日的莲花宝座,流进针叶林带。
面对这样的景象,你想用什么样的词汇去描述它都对,世外秘境,上帝的花园,等等,难以言喻。当年洛克是这样描述两座神山的,“仙乃日不愧是西藏菩萨的净土,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白色的活佛禅定时坐的法座。”
“……万里无云,眼前耸立着举世无双的金字塔形的央迈勇,它是我眼睛看到过的最美丽的山峰。”洛克早已成为了历史,但他当年做的这些描绘仍然使我们心潮澎湃,如果这之前没有洛克,我们也会用同样的语句来赞美它们。
根据当初洛克的描述,夏诺多吉一直把自己包裹在云雾中,他没有拍到理想的照片,当他离开冲古寺想寻找一个更好的拍摄点时,又被卫士拦了回去。我们应该比他幸运,偶然间遇到这么好一个地点,能同时看到三座神山,虽然不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但三座神山都显出了自己的尊容。彼得更是为自己有那么好的运气而高兴不已,他兴奋地对我说:“每个人都应该来这里看看,这样的风景太让人吃惊了。”
单就风景来说,神山之美还在于那些海子。我每次来到稻城,都特别留心那些高原台地上的海子,尤其是在晴朗的日子里,雪峰倒映在湖水中,那是神山最美丽的时候;然而很奇怪的是,洛克却很少把笔墨放在这些美丽的高原湖泊上。
不知道是洛克成就了香格里拉,还是香格里拉成就了洛克,总之,相比其他众多的博物学家来说,洛克的出镜率太高了。然而,当他被提起的时候,往往不是因为他所从事的植物学上的成就,而是因为香格里拉,永远的香格里拉。
我曾去过一些城市的香格里拉酒店,但那种现代而充斥着衣香鬓影的星级宾馆却让我有种找不到北的感觉。其实我知道,我没必要和商业化的运作过不去,真正的香格里拉已经被我定格在了遥远的地方,那里是雪山间的秘境。我虽然很难把它定位在某一个具体的位置,但我知道,那里有清澈的湖水、茂密的森林,还有开满鲜花的草甸,有一天我也会轻轻地走进去,躺在那鲜花丛中,让阳光洒在我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