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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海盗

赛拉封站在一个圆形舷窗前,看着海底的奇景一一掠过。

在幽暗中,鱼群闪闪发光。他看到海底森林,由奇特的植物和可能是动物、也可能是植物的东西构成。

这艘在海女巫指派下搭载他们的潜艇,像条鱼一样在深处漂游着,伴随着十几个他在女巫身旁时见到的火焰气泡。火光熊熊的球体在船身左右移动,有如一群流星,在海底添上明暗不一晃动的图案。

达里欧来到他身边:“难以想象,对不对?”

赛拉封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从沉沉睡梦中唤醒似的:“这艘船?是的……没错,真是这样。”

“你听来好像不怎么激动。”

“你见到船员了吗?还有那个自称为船长的疯子?”

达里欧会心微笑着:“你还没搞懂,对不对?”

“什么?”

“他们是海盗。”

“海盗?”赛拉封轻轻呻吟着,“你怎么知道的?”

“在你呆呆站了几个钟头,愁眉苦脸时,他们其中一人对我说的。”

“我想着梅勒,”赛拉封轻轻说道,然后皱起了额头,“货真价实的海盗?”

达里欧点点头,咧嘴笑得更厉害。赛拉封不懂落入一群强盗和凶手手中,为什么让他的朋友无比兴奋。或许是对海盗生涯的浪漫幻想,还有那些傲气十足、无视当局、纵横四海、劫富济贫的海盗的老故事。

赛拉封并不特别吃惊。达里欧的发现倒是完全符合这一切。对一个海女巫的盟友,他们又能期待什么?而且船长卡维诺对待船员十分严厉,几乎可说残酷。而水手自己呢?老远就可看出他们杀人不眨眼,一群头发凌乱的阴险人物,衣着污秽,身上有着无数疤痕。

真酷,棒透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们用尸体来换取女巫的保护。”达里欧津津有味说道。

赛拉封怒视着他:“我以为我们尸体已看够了。”

达里欧吓了一跳。逃出威尼斯和波诺之死的记忆,他还历历在目,那番话让他无比难受。而赛拉封也后悔自己口无遮拦:达里欧对海盗的兴奋之情不过是在伪装,掩饰着他自己真实的感受。对所发生的事,他和其他人一样无比痛苦。

赛拉封把一只手搁在他肩上:“对不起。”

达里欧好不容易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是我不对。”

“告诉我,你还发现什么。”带着一丝生硬的自责后,赛拉封接着说道,“你至少够聪明,知道多打听我们的新朋友,而不是呆呆地瞪着窗外。”

达里欧稍稍点了下头,他的笑脸换上担心的神色。他走到赛拉封身旁的舷窗,两个人的脸都对着窗玻璃。

“他们把受害者的尸体收集在船后半部的一个房间中。说真的,我不确定上面是否还有海盗可以掠夺的船只。他们一定不敢接近埃及的战舰,而就我所知,战争开始后,地中海根本没有任何贸易了。”

赛拉封点着头。埃及帝国截断了所有的贸易路线。在荒芜的港口城市中,商人再也没有客户。和其他人一样,商人和他们船上的船员全落入木乃伊工厂,成了奴隶。

达里欧回头看着房间,感到安稳:他们位于一间狭窄的船舱中,古铜色的墙上布满了错综复杂的管道,精雕细琢,类似威尼斯宫殿中的墙饰,唯一的差别在于这里的图案由金属和木头构成。赛拉封不只一次问着,卡维诺船长从哪里抢来这艘潜艇。绝对不是他自己设计的,因为他看来不是个懂得欣赏美的人。潜艇中的各种装置显然是个有品味和鉴赏能力的人设计完成的。

除了赛拉封和达里欧,船舱中还有两名水手。其中一名假装睡在床位上,赛拉封好几次见到他眨眼,朝他的方向瞅来。

第二名男子的脚垂在床位边晃着,拿块木头刻着一名人鱼的身影,木屑落在他下面空荡的床位上。还有八张床空着,他知道船上还有好几个这种船员寝室。卡维诺船长把赛拉封和达里欧安置在这间,而提奇安诺和亚里斯狄德在另一间。温珂和娜娜贝雅住在双人间,位于像脊髓一样贯穿整艘船的中间通道底端,离船长室不远。

大多数的船员这时都在潜艇宽大的迷宫中干活。显然床上这两名男子是被安排来监视他们的,虽然他们尽量表现得冷冷淡淡的。没人制止男孩们在船上乱跑,但他们每步都受到监视。卡维诺船长或许是个丧尽天良的刽子手,但可不是个笨蛋。就连海女巫明确下令他要毫发无伤地把他的乘客送往埃及,他还是对这道命令公开表示不满。

达里欧继续低声说着他探得的情报:“只要卡维诺供应她人肉,海女巫就继续保护这艘船。他们在地中海各地收集遭遇船难和淹死的人,送到女巫那儿。和我说话的那个家伙告诉我,他们长年潜在大型海战的战场下,拿网捕捉死者。可口的工作,对不对?不管怎样,这就是他们的工作,毕竟烧杀掳掠的年头不再。没人,包括疯子卡维诺,想去惹埃及人。如果他没在水里捞尸体,就是帮女巫处理一些事,像是把我们载往埃及。”

“你知道他们是怎样得到这艘船的?”

“据说是卡维诺在一次掷骰子时,连同所有船员一起赢来的。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就算是,也是他作弊赢来的,这个下流痞子。你有没有看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娜娜贝雅看?”

赛拉封微笑着:“说真的,我最不担心她。”想象卡维诺把狮身人面带到他的舱房内,的确让人着迷:想到狮身人面露出她的原貌,对他张牙舞爪,而船长脸色大变,就已值回票价。

“你对提奇安诺和亚里斯狄德说过了吗?”赛拉封问。

“当然。他们在船里某处闲逛着,摸东摸西。”

赛拉封更加感到不安。大家都立刻开始勘查新的环境,只有他浪费宝贵的时间,沉浸在抑郁之中。但他不该因此忽略掉最重要的关键:带着大家毫发无伤地从这件意外事故中脱离开来。

“赛拉封?”

“嗯?”当达里欧的脸庞再度在他面前清晰起来时,他迅速眨了眨眼。

“你不用为这里任何人负责,别这样想不开。”

“我根本没想不开。”

“但我想你很自责。我们闯入大公宫殿时,是你带领我们的。但这事早已过去,现在大家全都待在同一艘,”他鬼鬼祟祟地咧嘴笑着,“同一艘船上。”

赛拉封叹了口气,接着迫不得已微笑着:“我们到前面的船桥去。我宁可盯着卡维诺,也不要呆坐着,不知道他是不是刚刚下令要割断我们大家的咽喉。”当两人一起走向门口时,他朝床上的两名水手喊道:“我们要消失几分钟,去破坏这艘潜艇。”

拿着刻刀的水手不知所措地瞪着他的同伴,他正打着假得要命的哈欠,装成刚刚熟睡醒来的样子。

赛拉封和达里欧匆匆穿过走道,到处都是差不多的景象:

管线和蒸汽管精巧地嵌在早被铜绿侵蚀的精雕细琢的墙面和天花板;被粗大的靴子踩破的东方地毯;一些船窗前发霉潮湿的窗帘;缺了水晶饰物和枝臂的大型吊灯,不知何时掉落下来,再也没被修补。这艘船过去的华丽早就烟消云散:木头镶边被刻上凹痕,还有许多幼稚的涂鸦,而有些在扭打斗殴时被折断;不时可见到缺了玻璃门的柜子和抽屉,天花板和地板上沾满了酒渍,一些墙上的画被海盗们涂上黑牙齿,添上八字胡。

船桥位于潜艇前头,前面是一分为二的窗户,像一对眼睛般看着外面的深海。卡维诺船长穿着附有金色领子的褐红色小礼服,在玻璃窗前来回走着,双手交叉在背后,正无比激动地和位于一根柱子后、刚好赛拉封和达里欧无法看见的某人争执着。六名男子操纵着和多数船上一样用铜制成的转轮和杆子,其中一名坐在软垫鞍子上,满头大汗地踩着一对踏板,天知道是推动哪种机器的。

达里欧和赛拉封慢慢走向船桥前端的平台。卡维诺怒气冲冲地大步走着,一刻不停。走近后,他们才发现温珂在这里,并显然让他十分火大。

温珂这时也看到他们。她那宽阔的人鱼大嘴不像以往那样遮上了一张面具。她存放亚钦波多镜子面具的背包还是背在肩上。

“我知道这样的船,”她现在又转向卡维诺,“我知道它的速度多快,绝对快过您现在拿我们开玩笑的这种速度。”

“我已说了几千遍,我再说一次,”船长咆哮道。他分开下唇,直到喉咙的那道疤,激动到红光闪闪,“埃及人控制住海洋,他们早已不只在水面上搜索猎物。为了增加速度,我们必须浮升,我可不冒这种危险。海女巫只吩咐把您和孩子们带到埃及。见海怪了,真是够荒唐!但她可没说这事十万火急。所以您还是让我决定用哪种速度行驶。”

“您真是头顽固的老山羊,船长,也难怪您会把这艘神奇的船艇搞成这副不堪的模样。如果我们在您的垃圾四分五裂前真能抵达埃及的话,我们还真该感到庆幸。”

卡维诺猛转过身,逼近温珂,在她身前不到一掌宽的距离停了下来。他那张带疤的脸作势迎向她,赛拉封肯定温珂现在能闻到他黑胡子中的食物残渣:“不管您是女人、鱼女还是什么鬼东西,您都不能吩咐我该如何操纵我的船!”

温珂不为所动,虽然她一定也见到船长腰带上晃来晃去的佩剑。卡维诺的右手怒气腾腾地抓着剑把,但并未抽出剑身。如果温珂不稍作退让的话,想必是会兵刃相见的。老天,她到底在干吗?今天、明天或后天抵达埃及,又有什么差别?

温珂露出她亲切的微笑――但人鱼笑起来,就像一头章鱼张开触须一样令人不寒而栗。她鲨鱼般的牙齿在煤气灯光下闪烁着:“您是个傻子,卡维诺船长,我来告诉您为什么。”

赛拉封注意到船桥中的船员把脑袋稍稍缩了起来。他们或许察觉到会有晴天霹雳。

但卡维诺依然沉默着,可能因为他过于惊讶,从来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他的下唇像条电鳗一样颤抖着。

温珂还是不为所动:“船长,这艘船在战前就值一大笔钱,比您和您的刽子手们所能梦想到的还要值钱。但今天,在海运结束之后,这艘船的价值更加难以想象,连海底王国的宝库也无法比拟。”

现在她牛皮吹得过火了,赛拉封心想,但同时见到卡维诺皱起额头,仔细听着。温珂离她的目标又近了一步:她让他好奇起来。

“您在船里待得太久了,船长,”她继续她的长篇大论,现在连水手们也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您忘了上面世界的样子。

在您纵横四海、寻找失落的宝藏时,您却和您的手下任由这艘船和它的宝物废弃着。就在您的屁股下,有着独一无二的宝藏,而您竟然让它变成一堆废铁,看着您的船员日复一日一点一滴地糟蹋它。”

卡维诺的脸离她的脸依然不到几厘米,像被冻住一般。

“您说这是独一无二的宝藏?”他的声音现在听来比先前小声自制多了。

“绝对没错,只要您别让它像某个岛上的一块老木头一样腐烂就行。”

卡维诺“嗯”了一声:“您是说我……不干净?”

“我说您,”温珂友善地说道,“从各方面来讲,都是全世界最肮脏的家伙。而指出您这个有目共睹的缺点,在我来说也不容易!”

喔,天哪,天哪,天哪,赛拉封心想。

达里欧吸了一口气,清晰可闻。“她可真的疯了!”他朝赛拉封窃窃说道。

卡维诺大眼圆睁,瞪着温珂,大拇指激动地在他佩剑的圆形把手上摩挲着,他的想法想必绕着打杀打转,做个鱼女切片或拿人鱼的牙齿来当镇纸。

“船长?”温珂歪着头微笑着。

“什么?”这字眼从他喉咙滚涌而出,仿佛火山口中喷出的硫黄蒸汽。

“我没冒犯到您吧,是不是?”

两名水手悄悄议论着,而一转眼间,卡维诺已来到他们身边,接着脏话破口而出,连赛拉封和达里欧这两个街头孩子,听了也面红耳赤。

“该把这些话记下来。”达里欧低语道。

卡维诺暴跳起来,目光对着男孩们。有那么一会儿,看来他想把自己的怒气发在他们身上,没想到他却把骂人的话吞了下去,又转身面对温珂。达里欧深呼了一口气。

这阵暴怒让船长有点失控,但他现在又能直视温珂的脸,想致人于死地的目光消失了:“您真……放肆。”

温珂明显按捺住不咧嘴而笑,或许这样更好,因为对人鱼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看的画面:“这艘船唯一的污点,是船长,又臭、又脏、又破败。如果我是您的话,我会立刻要我的手下把所有东西彻底清理,每根管线、每张画、每张地毯。然后我会好好躺着,享受一下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

赛拉封看出这些话慢慢渗入卡维诺的意识中,开始攻城掠地。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赛拉封怀疑温珂是否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另一方面,要不是傻子的话,又怎么会看不出这艘潜艇的价值呢?在这个时代,这艘船是无价之宝――就算从字面上来说,是无价之宝,因为已没有人能购买下它,但贪婪的卡维诺不会理会。

但船长说不定根本不会出售,不管价格如何。他更在乎得知他座舰的价值,突然间发现到他自己富可敌国。他在船上多年,日复一日见到周遭的事物,反而往往会忘记它们有多珍贵。

他依然盯着温珂看了好几秒,接着靴跟急转,朝下属喝出一串命令,要他们立刻将船长的吩咐,透过通达潜艇各个角落的传声筒,传达给所有船员知道。

这串命令是清理、打扫、去尘、除锈、打光、洗刷甲板、擦拭玻璃。按照卡维诺的命令,这几年来堆放在底层一个仓库中的艺术宝物,要一一挂在墙上,搁到还完整无缺的玻璃柜中。

而谁再拿炭笔或刀子在上面破坏,就要倒大霉!

最后,卡维诺给了这位过去的人鱼一个歪歪的笑容:“您尊姓大名?”

“温珂。”

他彬彬有礼地弯身致意,有点夸张,但可以看出他诚意十足。“雷纳多?波尼法修?赛奇欧?罗穆鲁斯?卡维诺,”他自我介绍着,“欢迎上船。”

温珂对他表示了谢意,但再也无法按捺住不露齿而笑。船长显然有点吃惊,她握了握他的手。赛拉封和达里欧还一直张着下巴站在那里,搞不懂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你是怎么做到的?”当他们在卡维诺盯着温珂背影的善意目光下离开船桥时,赛拉封轻声问着。

温珂对赛拉封眨眨眼。“他不过是个男人,”她满意地说着,“而我一直有双人鱼的眼睛。”

他们在隔天抵达了埃及。

当潜艇浮出水面时,他们没想到会见到那种景象。大海上漂着浮冰,离陆地几百米远。越接近白色的海岸,赛拉封就越肯定冬天降临了沙漠。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卡维诺要他手下祈祷三声天父,避免海怪和水妖上身。

赛拉封、温珂和其他人与船长及船员们一样不知所措,就连神秘安静的娜娜贝雅,不待他人询问,就主动说她也不懂埃及发生了什么事。显然,这种冬天之前从未有过。她说道,沙漠海岸前的浮冰就像金字塔顶手舞足蹈的北极熊一样非比寻常。

卡维诺船长下令测量岸边的冰层厚度。他的手下很快回报说不到一米厚。卡维诺咆哮着,心情恶劣,然后在船桥和温珂磋商了足足一小时――就和他们的其他谈话一样,又是一堆叫喊、难听的咒骂和一个最后只好妥协的船长。

之后不久,卡维诺让船下潜,他们在冰层下驶进了尼罗河三角洲。那条大河和它的支流并不深,需要一些技巧才能让船行驶在冰层及河底之间。他们不时听到沙在船身下嚓嚓作响,而船壳上方突出的鳍翼则擦过冰层。卡维诺骂道,如果在这种噪音下,没被人发觉,根本就是奇迹,一个天杀的奇迹。

多数时间,潜艇只以步行的速度前进着,赛拉封开始怀疑他们要到哪儿去。女巫只吩咐把他们载到海岸边,而现在卡维诺自作主张继续深入内地,而且是在他们都可察觉的恶劣条件下。温珂对他的影响,真是令人讶异。

船内许多地方已开始闪闪发光。到处都有水手拿着布、海绵及砂纸工作着,油漆上光,旧地毯扯掉,换上爆满的仓库中找到的宝物。许多积满灰尘的东西在那儿搁了十几年,有的说不定在前任的攫掠中,在木乃伊之战开始前一段时期,就已搁置着。甚至卡维诺见到那些重见天日的东西,也感到惊讶,那是他长久以来未曾见过的艺术宝物及华丽的手工制品。

他会越来越明白的,温珂对赛拉封说,他长期被关在潜艇的内部,忘了欣赏上面世界的美好事物。但这还是无法不让他像个莽汉一样暴跳如雷,对他的手下大呼小叫,狠狠处罚那些不小心沾到污点和锈斑的家伙。

赛拉封隐约觉得温珂喜欢这名海盗船长,并不像她敬爱亚钦波多那样,但……他们之间有种情愫,一种荒谬的又恨又爱的情结,倒是让赛拉封觉得好玩,又同时感到不安。是不是有可能两人在这种情况下会亲密起来?就像他和梅勒一样?

他满脑子想着他和梅勒共同度过的时光,比温珂和卡维诺在这段短暂的旅程中的还少。他很怀疑梅勒是否会像他这样,不时惦记着他。她想他吗?他对她有任何意义吗?

一阵可怕的擦撞声响突然打断他的苦思。没多久,就听到传声筒里响起卡维诺的咆哮,骂着告知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搁浅了,卡在尼罗河的冰块中动弹不得,既无法前进,也退后不了。潜艇的铁鳍像锯条一样切进冰层,犁出一道几十米长的裂缝,然后倾斜,无法可施。

赛拉封担心事情恶化,赶到船桥。但在那里,只见卡维诺和温珂泰然自若地并排站在船艇的窗口前,看着冰层下面的尼罗河水。女巫的火焰气泡留在海岸边,但透过穿过冰层闪烁着的微弱光线,已足以认出该见到的东西。从玻璃看出去,似乎这艘潜艇贴在一间明暗不定的大厅的白色天花板下。像树干一样粗大的碎冰从上刺入到他们的视野之内。

看来卡维诺船长在非常时刻并不像赛拉封所想的那样会异常冲动。他列出所有的现况,和温珂商讨后,下令打开潜艇上方的舱盖,让乘客可以下船。

下船?赛拉封心想,惊恐无比。这会是温珂的建议吗?

就这样把他们搁在冰原之中?

一个小时后,温珂、娜娜贝雅、赛拉封、达里欧、提奇安诺和亚里斯狄德已站在舱盖处,裹着在海盗的仓库中找到的厚厚的皮毛衣服。卡维诺记得这些衣服来自一艘多桅帆船,船上的船员在战争之初就被他歼灭掉了。这艘船当时前往格陵兰岛,鬼知道要用船上温暖的衣物交换什么。夹克、靴子和裤子并不合每个人,特别是娜娜贝雅纤细的身体,但足以保护他们免于受冻。最后,每个人还戴上一顶奇形怪状的皮帽,双手套上柔软的连指手套。海盗们还从火药库里拿出左轮手枪、弹药和刀子交给他们。只有娜娜贝雅拒绝武器。

卡维诺和他的手下留下看管潜艇,并试着将鳍翼从冰上松开。他估计要好几个小时,说不定要花上整天的时间。担心被埃及太阳飞艇发现的神色,明白写在他的脸上。虽然温珂并未要求,但他还是向他们保证会等候他们的音讯三天,然后才回到大海上。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提奇安诺不耐烦地脱口问出大家已自问过无数次的问题。

温珂站在通往外界已打开的舱盖下方。那个白色的穹顶围在她头部,像个冻结住的光环。她的目光集中在娜娜贝雅身上,她穿着过大的皮毛衣服,显得闷闷不乐。赛拉封也打量着狮身人面,他不只一次问着,是什么原因让她一直陪着这个毫无希望的队伍。真的只是恨着埃及帝国?为了失去那个几千年来安息在墓园岛――圣米歇岛下,却被埃及帝国掠夺走,她无法保护住的狮身人面之神?

不,赛拉封心想,应该还有其他原因,一些没说出来的、而他们都一无所知的原因。他可以清楚察觉到,狮身人面的眼里似乎有话对他说。

“娜娜贝雅,”温珂说。她的语气听来几乎有点谨慎,“我猜你知道我们在哪里。也许你早就知道我们的第一段行程会在这里结束。”

娜娜贝雅一言不发,就算赛拉封费尽心力,也不能在她的沉默中找到答案。她既不证实,也不反驳。

温珂继续说:“离此不远,在尼罗河三角洲中,坐落着狮身人面的碉堡。人鱼们不知其名,但我想那应该有个称呼。船长知道这个地点,如果冬天除了拿冰雪覆盖一切外,没有造成其他破坏的话,那座碉堡最多离这儿两三里远。”

“铁眼看着你生,看着你努力,看着你死。”娜娜贝雅吟咏着,在赛拉封听来,这些话像远古的谚语。狮身人面这些年代以来,孤独地在威尼斯度过,但她并未忘记她部族的文化,“铁眼,就是你要找的名字,温珂。没错,我可以感觉到有其他的狮身人面在附近,都聚在一地。到那里去,简直是自杀。”但她说话的方式并不像在警告,反而在确认一些无法避免的事。

“我们到那里做什么?”亚里斯狄德问。

“那是埃及帝国的心脏,”娜娜贝雅反而对温珂说道,“如果有个可以破坏之处,就是那里。”她没提到任何计划,或许也因为没有。狮身人面的碉堡无法攻克,这点没人怀疑。

温珂耸了耸肩,赛拉封又想起她对海女巫说的话:当他们想对抗埃及帝国,一定要找个地方开始。胜利也可能在小处发生。那时候起,赛拉封便牢记她的话。

但如果大家全都牺牲了,又有什么用呢?这就好像他们明知道不会损坏一道墙,却又自愿去撞墙。

他正想说出他的疑虑,就察觉到娜娜贝雅轻柔地碰着他的手。没让其他人注意到,她探身到他耳边,低声说:“梅勒在那里。”

他目瞪口呆地盯着她。

娜娜贝雅微笑着。

梅勒?他想着,却不敢提问。如果达里欧和其他人知道了,他们会指责他,只因为想见到梅勒,而不是笃信他们最高的目标,才涉入这件事。好吧,他想,他们去追寻他们崇高的理想;反正他知道他这样做真正的原因所在,对他来说,他的动机并不比他们的不正直,那是出自他自己,出自他的心。

娜娜贝雅点着头,几乎无法察觉。

温珂的声音让他们抬头看着舱盖。赛拉封感到一切模糊起来,他的周遭、温珂的话、在场的其他人。突然间,他急着爬到外面。

梅勒在那里,他不停地听到狮身人面说的话,那些话在他脑海里嗡嗡作响,像飞蛾扑火一样。

温珂一直说着,指示在雪地中要注意的事项,但赛拉封几乎没听进去。

梅勒在那里。

他们终于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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