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开了。”尤妮帕说。
“什么?”
“他们已不在藏身地点。”尤妮帕的眼睛穿透镜子世界的银色薄纱,看着铁眼,看着来时离开的房间,“一个都不在。”她难过地说道。
“他们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我必须找找看。”
梅勒懊悔自己无法看透镜子。没错,是有些模糊的形状和颜色,但没有任何清晰的图像。而此刻,她连藏身地点所在的镜子都分不出来。
“有……一场打斗,”尤妮帕说,“他们被发现了。”
“喔,不!”
“三个男的躺在地上……沙皇秘使。他们死了。”
“那维米特拉克斯呢?”
“没找到。”
“但它没那么容易被忽略掉!”
尤妮帕转过头来,声音听来像被激怒一样,可能是梅勒认识她以来第一次如此:“有点耐心,好不好?我必须专心。”
梅勒咬着下唇,一言不发,膝盖颤抖着。
尤妮帕放开她的手,四处看着,在镜子间朝各个方向转着:
“铁眼巨大无比,镜子多得不得了。他们可能在任何地方。”
“那带我回藏身地点。”
“你确定?那可能会有危险。”
“我想亲眼瞧瞧,不然这样真……真不真实。”
尤妮帕点点头:“紧跟在我身边,免得我们又要立刻消失。”
她重新抓住梅勒的手,低声说出那个玻璃字,和她一起穿过一面镜子,仿佛穿过月光窗帘。
房间的门碎裂成几百块镜子碎片,像散落的刀片一样遮盖着地面。墙上的镜子也有多处裂缝。右侧的一面墙完全被毁,只隔了几秒,她们便明白这是维米特拉克斯逃离狮身人面所采用的方法。玻璃残片后的石墙看来像张缺了许多牙齿的大嘴。
“狮身人面一定为数众多,”尤妮帕想了想肯定道,“不然它不会跑开,它比他们强多了。”
梅勒蹲在那三名死者身旁。她很快便发现这些沙皇的秘使回天乏术。安得烈不在其中,梅勒还想起另一名秘使,一名魁梧的红发男子,扮成木乃伊时显得特别滑稽,他也不在。
“梅勒!”
她抬起头,先看着发出惊叫的尤妮帕,接着是门。
一个狮身人面朝她直奔而来,速度惊人。那景象让她呆住了。但尤妮帕已来到她身边,抓起她,说出那个字,拉着她穿过最近一面镜子。她们身后响起一声又怒又惊的叫喊,当那个庞大的狮身人面在自己的冲力下撞上玻璃时,她们听到了一阵尖锐的喀嚓声响。刹那间,镜子世界的内部冒出一条裂缝,接着却像铅笔痕迹一样,被人由上至下擦掉消失。
梅勒上气不接下气。这时她才逐渐明白刚才差点没命。
她的心在胸腔内怦怦跳着,又重又痛。
尤妮帕的镜子眼睛毫无表情,但她的脸上流露出无比愤怒的神色:“我已经跟你说过,你得待在我身边!刚才真是千钧一发!”
“我以为我或许还能帮他们忙。”
尤妮帕看来想说些气话,但脸色又回到从前那种温柔。
“是的,当然。”她眨了眨眼,帮梅勒打打气,“对不起。”
她们羞怯地互相微笑着。尤妮帕握着梅勒的手,继续前进。
梅勒立刻又分不清方向,只得依赖尤妮帕的方向感。尤妮帕不时停下来,四处看着,像头猛兽寻找猎物那般嗅闻着,碰了镜子的玻璃一两次,又匆匆前进。
“这里!”她终于说道,指着一面镜子。梅勒觉得这面镜子比其他的要亮一点,闪烁着红黄色的火光。
“那是它!那是维米特拉克斯!”
“等等,让我先确认一下。”尤妮帕走向前,直到鼻尖碰到玻璃。当她低声说出那个字时,嘴前的镜面起了层雾。她把脸伸出去,刚好能看到另一边的程度,像浸入一壶新鲜的牛奶般,穿透她在玻璃上的白色雾气。梅勒抓着她的手,她这样一半在镜子世界,一半在铁眼的姿势保持越久,梅勒越感觉到尤妮帕的手指逐渐冰冷起来。
她低声呼喊着尤妮帕的名字。
当尤妮帕抽回脸时,镜子上起了一阵波浪似的震动:“他们在那里,共四个。”
“赛特也在?”
“是的,他和安得烈并肩作战。”
“真的?”这让她吃了一惊。
尤妮帕点点头:“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们必须帮助他们,梅勒对自己说着。必须阻止狮身人面完成他们的计划。但怎么做呢?她虽然是先爵的孙女、狮身人面的女儿,但仍只是十四岁的女孩。任何一个狮身人面只要一掌就可解决掉她。而她可不想尤妮帕有任何损伤。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尤妮帕说。
梅勒越过尤妮帕盯着镜子和后面的光线看,盯着扭曲抖动的形状,想认出其中的身影。她知道维米特拉克斯和其他人正在进行生死搏斗,但并没任何声响穿透镜子世界的门槛。
没有武器撞击声,没有叫喊,没有喘息和强忍住的呻吟。另一边的世界有可能毁灭,但镜子后面的仍然会是个缤纷五彩的银色世界。
“有些地方和之前不一样。”尤妮帕说。
“什么?”
尤妮帕蹲了下来,在地面的高度把手搁在玻璃上,低声说出那个字,伸出去抓着。当她的手指抽回来时,已握成了拳头。
她把手伸到梅勒面前张开了。
梅勒瞪着眼前的东西,接着伸出一根食指碰触着。
“冰。”她低声道,气都喘不过来。
“雪,”尤妮帕说,“只因为我紧握着,才变得这么硬。”
“这就是说冬天在这里!在铁眼中!”
“他甚至能让屋里下雪?”尤妮帕皱起额头。梅勒对她说过冬天和他找寻他情人夏天的事。但她还是难以想象四季是有血有肉的家伙,能越过铁眼的镜子通道。
梅勒作出决定:“我现在想过去!”
尤妮帕把雪丢在地上,那雪块立刻在落地后化成了水。她轻轻叹着气,最后仍点了点头。“我们必须要有所行动。”她继续说,“但不要完全穿过镜子,只要你的一只手臂或脚还在另一头,镜子便仍然可以穿透。必要时,我们只需往后一跳。”
梅勒表示同意,就算她几乎没听到尤妮帕说的话。她过于激动,脑袋里一片混乱。
她们手牵着手踏出镜子。
刺眼的光芒迎面而来,一片雪原,由墙面和屋顶往外无尽延伸出去。一阵嘈杂声和怒气朝她们汹涌而来,比梅勒原先期望的还要严重。维米特拉克斯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同时和两个狮身人面缠斗。安得烈和赛特背靠背地抵抗着。
红发的间谍被新月弯剑砍中,躺在地上。加入战斗的还有好几名木乃伊战士。此外,梅勒还救出三个狮身人面,另一个倒在门口一动不动。
“梅勒!”维米特拉克斯注意到她,光秃秃的爪子格开了挥来的一剑,另一根爪子划过一个狮身人面的胸口。血流到雪上,但立刻又被狮身人面倒下的身体遮盖住了。第二个狮身人面犹豫着,然后才决定再次攻击。当他见到他的剑像遇到一堵墙一样,在黑曜岩狮子发光的躯体上弹开时,吓得退却了。维米特拉克斯几个跳跃追了上去,但还是让它的对手跑开了。
安得烈和赛特共同抵抗第三个狮身人面和三名木乃伊战士。那些死人并帮不上他们首领的忙,不断挡住路,或在狮身人面攻击之际绊倒他。最后他也怒吼一声,从此处跑开,越过大厅,穿过那扇高大的门,门后有更多的雪伸展开来。
尤妮帕一直站在镜子墙中,梅勒原本也乖乖听从她的建议,尽量和镜子保持接触,但此时见到狮身人面逃之夭夭后,便想挣脱尤妮帕的手,跑到维米特拉克斯身旁。
突然有人抓住她,把她拉离尤妮帕,甩在一边。她尖叫一声,撞上一面镜子,跪了下来。她的衣服立刻吸满了冰冷的湿气。
当梅勒抬头看时,见到了赛特。他抓住尤妮帕的手,拉着她穿过镜子墙。没有玻璃碎裂,梅勒知道原因:只要尤妮帕没离开镜子,门就是开着的。玻璃字对她和其他人都有效,也包括赛特。
“不!”梅勒跳了起来,跑过雪地,奔向镜子。但她知道自己来得太迟了。
赛特和尤妮帕已离开了。梅勒不顾一切想跟上去,肩膀撞着玻璃。镜墙格格作响,但撑了下来。
“不!”她又再大吼,拳打脚踢着玻璃。她瞪着镜子,眼睛噙着泪,但只见到自己披头散发,眼睛红肿,脸颊发光,而没有尤妮帕和霍拉斯祭司的身影。她的衣服被雪弄湿,但她却感觉不到寒意。
“梅勒!”维米特拉克斯突然来到她身边,静静说着。
她没听到它,仍然继续敲打着镜子,然后急转身子,背靠着冰冷的玻璃滑坐下来。她绝望地揉着眼睛,但周围的光芒现在更加让她感到刺眼。反光造成耀眼的几何图案,所有清楚的轮廓都模糊起来。
其中一个是维米特拉克斯,另一个是它拖过来的安得烈,被安置在他们之间的雪地上。木乃伊战士躺在后面灰蒙蒙的烟雾中某处。
“她走了!”狮子说。
“我看到了,该死!”
“安得烈要死了,梅勒。”
“我――”她话说了一半,盯着维米特拉克斯,然后是躺在地上朝她伸出一只手的沙皇秘使。他用俄语低声说了一些话,显然是在梅勒身上看到其他人的影子。
维米特拉克斯朝她点着头。“握着他的手。”它低语道。
梅勒跪了下来,双手握住安得烈冰冷的手指。她的思绪还一直在尤妮帕身上,但她还是尽可能注意着这名垂死的男人。太不真实了,她不断头晕脑涨,一切太不真实了。
安得烈空出来的手抓住她的肩膀,紧到发痛,并把她拉向前。他的手指攀到她的颈子。当梅勒正吓得想后退时,他抓住了挂着那根鸡爪的皮带。巴巴雅加的记号,他的女神的象征。
梅勒很想拭去眼中的泪,但她知道现在不该放开他,不管周遭发生了什么事。安得烈应该平静地死去。他和他的同伴一样,都是勇敢的人;为了她和狮子,他甘冒危险,放弃伪装。
维米特拉克斯可以应付解决第一个狮身人面,但安得烈还是帮了它。或许因为他很高兴,能在铁眼这几个月来,再次见到活生生的人类。
安得烈一只手紧抓住挂在她脖子上的鸡爪,用俄语喃喃说着一些字眼,或许是个祈祷,或许根本不是。好几次梅勒听到一个字,她猜是个女子或女孩的名字。他的女儿,她突然灵光一闪。他提过她,在他带他们到藏身地点后,他提了一下,那个被他留在几千公里以外的女儿。
接着安得烈断了气。她不得不用颤抖的双手松开项链上他的手。
维米特拉克斯轻轻擤着鼻子。
“我们必须离开!”它终于说道。梅勒觉得这几个字贴切地描述了这一路的长途跋涉:离开威尼斯,离开地心,不停逃亡。而她的目的地似乎变得越来越远。
维米特拉克斯继续说:“狮身人面会发出警告。”
梅勒失神地点点头。她把安得烈的双手交叉在胸前,不知道这个姿势在他家乡有没有意义。她的手背轻轻滑过他的脸颊,接着起身。
维米特拉克斯巨大的狮眼打量着她:“你真勇敢,比我所想的还要勇敢。”
她啜泣起来,再次流泪,但这次她很快便克制住自己:“尤妮帕怎么办?”
“我们没办法跟着她。”
“这我知道,但我们必须有所……”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快点。”在这种时刻,梅勒经常会忘了她体内不是只有她一人。当水后突然出声,她吓了一跳,好像有人忽然朝她耳朵吼着,“维米特拉克斯说得对。我们必须阻止他们让母亲之子复活。”
“我才不管什么母亲之子!”梅勒气得大叫,让维米特拉克斯也能听见。它吃惊地竖起一根眉毛,“赛特绑走了尤妮帕,这可比什么狮身人面之神和他的母亲还要重要!”
这够清楚了,她希望。但水后不为所动。如果有什么是她最擅长的,那就是顽固、讨人厌、冷酷无情:“你的世界要灭亡了,梅勒。如果你和我对此没有行动的话,它将会毁灭。”
“我的世界已经毁灭了,”她难过地说,“就在我们相遇的那一刻。”她可不是在挖苦,她没有任何的恶意。每个字都情真意切:她的世界――一个意想不到的全新世界,但属于她自己的――原本是亚钦波多的作坊,有各种好与坏,有达里欧和其他爱闹事的家伙,但也有尤妮帕和温珂及一个完全属于她自己的空间。水后的出现结束了这一切。
水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再次打破了梅勒脑袋里麻木的宁静,像飓风眼般的宁静:“别怪到我身上,在埃及人展开攻击后,一切都不同了。”
“对不起。”梅勒说,只是敷衍着。她无法逃脱她自己的阴影,不在这里,不是此时此刻,也不在安得烈的尸体旁和尤妮帕消失的镜子前。她可以说抱歉,但她真的感受不到歉意。
“梅勒,”维米特拉克斯催促着,“求求你!我们必须走了!”
她跃上它的背,再次难过地看了尤妮帕和赛特消失的镜子最后一眼。
“我们到底在哪里?”她问道,而这时维米特拉克斯载着她穿过大厅大门,在外面的通道上停了一下,最后选择了右边的路。建筑物里的雪积得很深,三四十厘米,被狮身人面的脚掌和木乃伊战士的靴子踩得乱七八糟。
“在房间下面好一段距离。”黑曜岩狮说话时,吃力地看着前方,“我们几乎一直跑下楼梯,安得烈很清楚路,他的朋友或许也是。但我不懂他们说了什么。”
“安得烈已经知道了,”水后说,“他知道母亲之子在这里。”
梅勒把这话转达给维米特拉克斯,它附和道:“你们离开时,赛特对我们说过。”
“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或许让我们在一旁伤脑筋,而他自己则琢磨如何好好接近尤妮帕。”
梅勒更加垂头丧气。
“赛特满脑子只想着报仇。”狮子继续说。
“为什么不?”水后说,“如果这能帮我们阻止母亲之子的话。”
梅勒很想抓住她的肩膀猛摇一番,但水后的肩膀现在是她自己的,这样看起来便会很蠢。“那好吧,”过了一会她说道,“那就透露一下,如果不小心撞上他的话,我们该怎么办。”
“我可以吗?”水后礼貌地问着,不像往常那样。
“请便。”
水后立刻控制住梅勒的声音,对维米特拉克斯简单说明母亲之子的身份,还有她自己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
“你是狮身人面的母亲?”维米特拉克斯讶异地问着,“伟大的赛克美?”
“叫我赛克美就够了。”
“狮神!”
“这家伙现在也开始了。”水后在梅勒脑海中说,这次梅勒也忍不住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
“这是真的吗?”维米特拉克斯问。
“不,是我杜撰出来的,免得我们在这个鬼碉堡会无聊。”
水后透过梅勒的嘴说道。
“对不起。”
“没必要这样正经八百。”
“赛克美是所有狮子的女神,”维米特拉克斯说,“也是我们部族的。”
“不只这样,”水后对梅勒小声说道,然后才大声讲出,“我无所谓。但我早不是什么神了。如果我过去算是个神的话。”
维米特拉克斯听来不知所措:“我不懂。”
“你就像之前那样对待我,不要一下‘伟大的赛克美’,一下又‘女神’地称呼我,懂了吗?”
“懂了!”他谦卑地说着。
“你别理她,”当她的声音又回来后,梅勒说,“她就是这样。”
“一点点谦卑又不会怎样。”水后发着牢骚。
维米特拉克斯载着她继续下楼梯,越来越深入,每下一步台阶,雪就越来越深,寒意也越来越刺骨。
梅勒看着镜中无尽的白,决定道:“我们必须找到冬天。”
“我们必须――”水后起了头,却被梅勒打断。
“我们孤军作战,根本毫无机会,但和冬天一起……谁知道。”
“他不会帮我们的,他脑袋里只想着找到夏天。”
“也许这都有关系?”梅勒的嘴角露出个冷静的微笑。
“但最快的方法――”
“这时候,我宁可要最安全的方法。你认为呢?维米特拉克斯。”
“全听女神的吩咐。”
“有原则的狮子。”
梅勒翻了白眼:“我才不管。我们去找冬天!维米特拉克斯,去雪最深的地方。”
“你会冻死。”
“要死也是我们一起死。”
“我就是想避免这样。”
“你真好心。”
在离开大厅后的第四或第五个楼梯平台上,维米特拉克斯突然停下来,梅勒一头便撞进它的鬃毛中,就好像潜入一片闪闪发光的水底植物森林。
“怎么了?”
它低吼着,留神地四处打量:“这里有点不对劲。”
“有人跟踪我们?”
“不是。”
“有人在窥视?”
“正是如此。那场战斗后,我们没再见到任何狮身人面和木乃伊。”
“我觉得很好呀。”
“算了吧,梅勒,别再装傻。你知道我的意思。”
她当然知道,但她一直尽量不去想,还希望能再多撑一会儿,而且她还有兴致争吵,和水后,甚至和维米特拉克斯。她自己也不清楚她这股怒气从何而出。事实上要怪出卖他们、绑架尤妮帕的赛特。不对!绑架尤妮帕,没错。但出卖?他可没把梅勒和其他人交给狮身人面。他一直想报私仇,他冷静观察,刚好抓到一个好机会。尤妮帕会带他到某个地方,这点可以肯定。但会去哪里?太阳城?还是铁眼这里的某个地方?
“这整个该死的碉堡突然间像死光似的!”连维米特拉克斯听来都激动无比。它那头一般大的鼻子嗅闻着整个楼梯间,而目光则谨慎地搜寻着,“这里一定有人。”
“说不定他们在别的地方忙。”例如应付冬天,梅勒在脑海里补充道。
“或是处理母亲之子。”水后说。
梅勒想象着那幅景象:几百个狮身人面聚在一个巨大的大厅中,全都肃穆地盯着那副被搁在灵柩上的尸体。空气中飘荡着歌声和低吟。一名祭司或领袖说着话。怪异的装置和机器运行着,金属球体和弯曲的铁线间冒出火花。玻璃烧瓶中的液体沸腾,滚烫的蒸汽冲出活塞,直奔屋顶。而这一切全都重复映照在高耸如塔的镜墙中。
然后是一声呼喊,像野火燎原一样传遍在场的狮身人面。
胜利的尖声呼号,张开的大嘴,圆睁的眼睛,出于喜悦,出于轻松以及几乎不用再掩饰的恐惧而发出的轰然笑声。像苍蝇围着腐尸一样,祭司和科学家群集在母亲之子周遭。一张深色的眼皮慢慢张开,底下是个黑色的眼球,像烤过的李子一样干瘪皱褶。而其中,一道逐渐明亮的火花,闪烁着魔鬼般的智慧,仿佛一道被囚在满布尘埃的墓室中的咒语。
“梅勒?”
是维米特拉克斯的声音。
“梅勒?”现在更加急切,“你听到了吗?”
她吓了一跳:“嗯?”
“你有没有听到?”
“听到什么?”
“仔细听。”
梅勒试着弄明白维米特拉克斯的意思。她好不容易才挣脱脑海里那幅虚构的景象:深邃古老的眼睛和在其中母亲之子苏醒的理智。
现在她听到了。
一声呼啸。
那个所有狮身人面聚会的骇人景象又在她心中浮现。低吟,歌声,祭礼的声响。
但这声呼啸的来源不同。
“听起来像是风暴。”梅勒说。
才刚说完,有个东西就从楼梯间深处朝他们直奔而来。维米特拉克斯探身过楼梯栏杆,梅勒不得不紧紧抓住它的鬃毛,免得掉到深渊去。
一道白墙从镜子深渊中升起。
雾,她起先这样想。
雪!
一场暴风雪,仿佛直接来自北极中心,一个冰雪、严寒和不可思议的力量构成的拳头。
维米特拉克斯张开翅膀,像两双大手般遮覆着梅勒,紧紧把她按在背上。那声呼啸震耳欲聋,最后听来几乎已非声响,而是一把划过她耳道的利刃,一片片切开她的理智。她觉得自己就要活生生被冻成冰,和她某个冬天在孤儿院屋顶上发现的那只死海鸥一样。那只鸟看来直接从天上掉下来,翅膀还张开着,眼睛也睁着。当梅勒在平滑的屋顶斜面失去重心时,那只鸟滑出她的手,一只翅膀断掉,像瓷器一样。
这阵暴风像一群大呼小叫的鬼魅一样扫过他们。当风暴过去,楼梯间的风平息下来时,阶梯上的雪几乎增加了一倍的高度。
“那是冬天吗?”维米特拉克斯恍恍惚惚地问着。冰块在它的皮毛上闪闪发光,和它身体的光芒形成奇特的对比,那个没有热度的光芒未让冰块融化。
梅勒在它背上坐起,双手抹开脸上潮湿的发束。她鼻子中的细小鼻毛被冻住,有一会儿,靠着嘴呼吸还比较轻松。
“我不知道,”她结结巴巴说着,“如果冬天真的在这风暴之中,那他一定看到了我们。他不会就这样跑过去或飞过去,或谁知道是什么样子。”她拍打掉衣服上的雪,呆若木鸡般。她冻得要死,膝盖上的衣服几乎都冻僵了,“我们该去找夏天了。”
“我们?”水后紧张地问着。
梅勒点点头:“没了她,我们会冻死。你的儿子复不复活也就无关紧要了。”
“狮身人面,”维米特拉克斯说,“他们都冻死了,对不对?
所以这里看不到他们。寒冷解决了他们。”
梅勒不认为会这么简单,但有时候命运会捉弄人,谁都不知道。
黑曜岩狮再次前进。它蹒跚地走过深雪中,但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阶梯,健步如飞,令人讶异。只要一点湿气,铁眼中的镜子地面就可能变成溜滑梯;这一刻,梅勒倒是要感谢这些雪,不只增加了狮子步伐的弹性,也让它的爪子不会在结冰的玻璃地面上打滑。
“不管怎样,这场风暴来自冬天,”梅勒过了一会儿后说,“虽然我不相信他本人会在里面,但这里这条路应该没错。”她想了想后又说,“维米特拉克斯,安得烈有说母亲之子被带到哪儿去吗?”
“就算有,也是用俄语说的。”
你呢?梅勒转向水后。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不知道。”
或许在夏天也在的地方?
“你是怎么――”水后没说完,自己转换话题,“你真的以为夏天的消失,原因并不单纯,是不是?”
波乔一定对冬天说了什么,梅勒心里想。因此冬天才来这里找她。如果夏天和埃及帝国的力量有关的话?
“你想的是太阳飞艇?”
这有可能,但我也想到木乃伊和一切只能用魔法解释的东西。祭司们为什么不在一百年前或五百年前唤醒法老?也许他们先得经由夏天取得力量!他们称这为魔法,但事实可能完全是另一回事。我们不知道的机器,靠着他们不知如何……我不知道,从夏天那里偷来的力量来运转。你自己也说过,赛特不是一名强大的魔法师。他可能精通一些幻术,但真正的魔法?他是科学家,就像其他的霍拉斯祭司和波乔一样。
唯一真正懂得一些魔法的,是狮身人面。
水后想了想:“夏天被当成一种活生生的炉子?”
就像礁岛外那些工厂里的蒸汽炉,梅勒心想。
“这听来十分疯狂。”
正如被一道月光受孕而在世上繁衍出一整个民族的女神一样。
这次她感觉到水后在笑,轻轻地,刻意压抑着,但她在笑。
然后,她说:“海底王国拥有这种机器。没人知道机器如何运转。他们用这来和深渊之主作战,抵抗丽灵的祖先。”
梅勒看着这些碎片逐渐拼成一整幅图。霍拉斯祭司有可能接触到海底文化的遗物或手稿,可能他们靠着这些东西唤醒法老或造出太阳飞艇。突然间,想到海底王国的城市在远古时代就在海底化为一片废墟,让她幸灾乐祸着。指望埃及帝国毁灭,一下子变得不再遥不可及了。
“有人来了!”维米特拉克斯停了下来。
梅勒吓了一跳:“从下面?”
它晃了晃狮鬃,点了点头:“我可以闻到他们。”
“狮身人面?”
“至少有一个。”
“你能不能靠到栏杆那里?说不定可以看到他们。”
“或他们看到我们,”狮子摇摇头回答,“只有一种可能:我们飞过他们。”到现在为止,它都拒绝往下飞,因为旋转楼梯的中央天井十分狭窄;它怕它的翅膀尖端会折断。受伤的维米特拉克斯是他们最不愿见到的。
但是,现在他们必须一试。
梅勒紧紧抓着。维米特拉克斯跃起来,落入深渊。他们曾一起试过这种俯冲,是在逃出威尼斯的钟楼时。但这里的情况更加恶劣,寒意咬啮着梅勒的脸和衣服,她无法拂开直冲她眼睛的雪花,而心加速跑着,像是要赶在她前面似的。她几乎窒息。
他们通过两个楼梯弯道,跟着三个、四个、五个。在第六个弯道时,维米特拉克斯煞住俯冲,梅勒起先以为是撞击,撞到石头、钢铁或楼梯间的一个隐形镜子地面。但狮子恢复水平,翅膀轻轻拍着,飘浮在楼梯中央,上下一片虚空,而前面――“这怎么可――”梅勒的声音逸去,她完全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说出那些话,还是只是臆想出来的。
那几乎可以说是她的镜中影像:一个骑在一个半人生物背上,四足踩着阶梯而上的身影。只比她年纪大一些的男孩,头发凌乱,穿着舒适暖和的皮毛衣物。他骑乘在上的生物是个雌性的狮身人面。双手直到手肘不得不缠着绷带。她狮身下的四只爪掌似乎完好,稳健地驮着她的骑士沿阶梯而上。
这个狮身人面无比美丽,超出梅勒的想象,但仍改变不了她疲惫瘦弱的表情。她一头黑发平滑地垂过肩膀,直到她人狮融合之处。
那名少年张着大眼,嘴唇动着,但他的话被狮子翅膀的??和远方暴风雪的呼啸掩盖住了。
梅勒低声喊出他的名字。
而维米特拉克斯展开了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