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特早就不再用剑威胁她。他们两个都知道那没必要,而且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拿着剑刃指着只有他一半高而且瘦弱许多的女孩,也实在没什么尊严。
尤妮帕肯定他不会对她不利,只要她听从他的吩咐。她相信,基本上他不在乎她,就像不在乎梅勒、其他人和整个世界一样。赛特流血流汗,摒除欲望,一手打造出埃及帝国,现在却要亲手摧毁掉或至少挥出锤子,首先出击。
“去威尼斯,”在他把她推回镜子世界后说道,“到大公宫殿。”好像尤妮帕是大河道上的船夫似的。
当她难以置信地瞧着他好一会儿,他的眼中冒出怀疑的火花,似乎并不真的相信她的能力。
但她只说了声:“好。”
赛特跟在尤妮帕后面已有段时间,几乎无声无息,只有他腰带上的佩剑剑尖不时撞着镜子边缘,发出的喀嚓声响在镜子世界的玻璃迷宫中,像警报般地咆哮着。但并没有人听得到,就算有,也没人现身,连镜魔也无影无踪。
尤妮帕并不问赛特有何企图,一方面因为她猜得到,一方面他也不会回答。
之前,当她和梅勒离开镜子踏进铁眼时,她又感觉到石光的控制。她的胸口冒出一股剧痛,仿佛有人试着从里面像折弯铁杆一样,折断她的肋骨。在地狱中安置在她体内的石光碎块,又清晰浮现。如果离开镜子世界或开始自以为安全时,迟早它又会控制住她,就算一步一步来。她胸内的石光既是威胁,也是一种阴森的承诺。
在镜子中,她感觉好多了,痛苦和压力都消失。她的石头心并不跳动,却能维持住她的性命,魔鬼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没错,魔鬼一定知道。
在这种情况下,霍拉斯祭司的威胁显得微不足道多了。她可以逃离赛特或至少可以一试,但她无法逃脱石光,至少在她的世界做不到。石光或许会暂时对她失去兴趣,就像在她逃出地狱之后那样,但它无时不在,随时准备抓住她,影响她,攻击她的朋友。
她没和梅勒留在铁眼,反而是件好事。她开始在镜子世界中感到自在,这座银色玻璃迷宫中的一切都似曾相识。她的眼睛领着她,让她看到其他看不到的,她这时才知道,可以任意摆布赛特。或许他自己都不明白。
去威尼斯,她心想。好,如果他想这样,她会带他到威尼斯。
正如地狱一样,镜子世界中也没有昼夜的差别。只是,不时在个别镜子的另一头,似乎见到黑夜降临或破晓;接着银色的光芒起了变化,色彩闪烁着。彩色的光线也落在尤妮帕和赛特的身上,不同的色调交替笼罩着他们,从深青绿色到乳白的柠檬黄。有次尤妮帕转过身对着祭司,见到一面镜子中的火红色洒在他脸上,他好斗坚毅的表情更加突出,跟着一道柔和的天蓝色照着他,他脸上的坚硬线条化了开来。
在这个中间地带有许多奇迹等待探索。颜色之谜和作用只不过是无数神秘现象之一。
她说不上来要过多久才能抵达目的地,但一定过了好几个钟头。然而一面镜子后,只流逝几秒钟;下一面镜子后,或许就过了几年。又是一个秘密,又是一项挑战。
赛特停在她身旁,打量着耸立在前面的那面镜子:“就是这面?”
她怀疑祭司是不是真的只是满腔怒火,还是也有点恐惧,面对周遭的庄严,有些许不安。但赛特不露声色,把他真正的本质藏在怒气和厌世之后,他唯一的冲动就是报仇。
“是的,”她说,“后面是威尼斯,大公宫殿中的法老房间。”
他摊开手摸着镜面,好像希望没有尤妮帕和玻璃字之助,也能穿透镜子。他向前探身,对着镜子哈了口气,拿拳头擦掉他的气息,像是抹掉一块污斑一样。但如果那里真有污斑的话,也只是他心中的仇恨,难以抹灭掉的仇恨。
赛特又看着镜中自己的影像好一会儿,似乎无法明白玻璃中的男人会是他自己。跟着他眨了眨眼,深吸了口气,抽出新月弯剑。
“您准备好了吗?”尤妮帕问着,也已看出他的答案。他点了点头。
“我先瞄一眼房间,”她说,“您一定想知道法老是不是有保护。”
他回绝了她,让她吃了一惊:“不需要。”
“但是――”
“你听懂我的话了,是不是?”
“可能有十个狮身人面保护着法老!甚至上百!”
“可能吧。我估计他们都离开了。狮身人面都回到铁眼或已在那边聚集。他们得到他们想要的,再也不管威尼斯了。”
他冷冷地笑着,“更甭提亚门欧菲斯。”
“狮身人面弃他于不顾?”
“就像他对霍拉斯祭司所做的一样。”
“发生了什么事?我是说您的祭司们。”
赛特似乎犹豫该不该对她说清楚,然后他耸了耸肩,把佩剑的重量移到手中:“法老命我杀死光爵。如果失败的话,他会处决我的祭司。我失败了,而祭司们……”
尤妮帕仔细听着,就连他突然中止时,也一言不发。法老的背叛令他深受打击,比他自己所想的还要严重。这两个人截然不同,但亚门欧菲斯却停泊在赛特的灵魂中。不是以人的身份,因为他不在乎他,没错,他甚至瞧不起他。
现在赛特的计划,并不只是取走法老的性命。那是背叛自己,背叛他的目标,背叛他和亚门欧菲斯结盟所带来的各种可能。那是了结一切,顾不了他在法老复活后的各种计划与经营,就算那些是他过去几十年亲力亲为的成果。
不管如何,这是结局。
尤妮帕抓住他的下臂,低声说出玻璃字,拉着他穿过镜子。
刹那间,她胸口的压力又出现了,石光的摸索、施压和拉扯。
镜子后的大厅是空的,至少乍看之下是如此,但她发现另一头在幽冥光线中浮现出的那张黑豹皮长沙发。威尼斯现在入夜,大厅这里也只有微弱的光线从窗户洒落。她估计是圣马可广场上的火炬,轻柔地洒在镶嵌木板的图案、油画的笔触和大吊灯的水晶灯罩上。
长沙发上有些动静,一个阴森的轮廓裹在更为阴森的皮毛堆下。
没人出声。
尤妮帕觉得自己不像在这里似的,而是在远处观察着这一景象。仿佛在梦境中一样,是的,她心想,一个可怕的噩梦,除了旁观,无计可施,既不能干涉,也无法逃离,只能旁观。
她身后,玻璃当啷作响,像一片银色的瀑布一样泻在地上。
赛特打破了墙上他们踏进这座大厅的镜子,毫无可能撤退。尤妮帕赶紧四处看着,但这里没有其他的镜子,她估计得深入宫殿走廊,才能找到另一面。
亚门欧菲斯从黑豹皮长沙发起身,一个瘦小的身影,稍微驼着背,像是肩膀上担负着可观的重量。
“赛特。”他疲惫地说着。尤妮帕怀疑他是不是喝醉了,他的声音听来恍惚,同时十分年幼。
亚门欧菲斯这位再世的法老和埃及帝国的统治者,走到窗前幽冥的光线中。
他还是个孩子,一名少年,被人用金粉和胭脂打扮成他永远不会成为的对象。他年纪不会超过十二三岁,至少比她要小一岁,但他依然指挥着四十年来蹂躏全世界的军队。
尤妮帕僵直地站在镜子残骸中。碎片遍布在深色的镶嵌地板上,她看来像飘浮在星空之中。
赛特越过她,朝法老走去。他紧盯着前方那名在长沙发前等候他的不起眼的少年。
“全都走了?”他问。
亚门欧菲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他们离开你了,对不对?”赛特的音调中没有任何傲慢或幸灾乐祸的味道,只是在确认,别无其他意思,“狮身人面走了,而没了霍拉斯祭司……是的,没了我们你会是什么,亚门欧菲斯?”
“我是法老。”那少年说。他比尤妮帕还矮一截,相当瘦削,并不起眼。他听来顽固,但也有点无可奈何,仿佛私底下已认清楚他的命运。这时尤妮帕明白这两人之间不会爆发任何惊人的决战,不会有疯狂的刀光剑影和在桌椅上的致命决斗,不会有抓着吊灯和窗帘荡来荡去的对手。
这就是结局,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咆哮,宛如一场重病的末期,久病不愈后的解脱。
“所有的祭司都被处决了吗?”赛特问。
“你心知肚明。”
“你可以放了他们的。”
“我们已说过,如果你失败,他们就得死。”
“当你出卖霍拉斯祭司时,你就已打破过自己的承诺。”
“所以没理由再做一次。”少年的微笑证明了他在说谎,他接着说,“甚至我们有时也要从错误中学习。”
“但不是今天。”
亚门欧菲斯朝右边缓缓走了几步,来到长沙发旁的一个大水盆。他双手伸了进去,失魂落魄地洗着手。尤妮帕几乎期望他抽出一件武器攻击赛特,但亚门欧菲斯只把手指搓洗干净,甩了甩手,水珠四处散落,接着又面对祭司。
“我们的军队无比庞大,数以百万计。我们的守卫强大魁梧,还有努比亚及古撒玛尔干的战士,但我们累了,无比疲倦。”
“你为什么不召来你的守卫?”
“在狮身人面消失后,他们都走了。而祭司死了,这座宫殿中突然间只剩下行尸走肉。”他发出一声刺耳的笑声,听来既不真实,也不特别幽默,“努比亚人看着木乃伊,接着是我们,然后明白了他们是这里唯一的活人。”
他杀了议员们,尤妮帕突然一惊。威尼斯所有的市议员。
“他们不久后就离开我们,当然是不知不觉的。但我们早已看出他们脑袋里的企图。”他抬了抬肩膀,“埃及帝国在自行瓦解。”
“不,”赛特说,“是你毁了帝国,就在你处决我的祭司那一刻。”
“你们从未喜欢过我。”
“但尊敬你。我们霍拉斯祭司一直忠于你,也会继续下去,要不是你偏袒狮身人面的话。”
“狮身人面只对他们自己的阴谋感兴趣,这点没错。”
“后知后觉。”
“我该说什么?”这名世界最有威势的少年微笑着,但他的脸像他自己在水面中的倒影一样扭曲着,“我睡了四千年,而我又能继续睡。不过这个世界不会忘了我,对不对?这也是一种永生。没人会忘了我对这世界做了什么事。”
“而你以此为傲?”尤妮帕问道,是她抵达这里后的第一句话。亚门欧菲斯不屑回答她,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而她豁然明白,他们用埃及话交谈,但她依然听得懂。她同时也明白亚钦波多对她解释过的:“身为镜子世界的领路人,你是所有声音,所有舌头的主宰。如果一名领路人不懂其他国度的语言,又怎么算是一名领路人?”她之前怎么可能了解其中的含意?就算现在,她也难以掌握整个事实。这真的意味她现在能听懂无数个世界中的每个语言?“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舌头”
这番话在她的脑海中回荡着,她开始头晕目眩。
直到亚门欧菲斯又把她从惊愕中拉了回来。“永生比你们赋予我的要好多了,”他对赛特说,“就几十年,再也没了,或许也可能上百年。但你已对我生厌了,是不是?你还能忍受我多久?你想占有我的位置……可怜的赛特,你真是又会嫉妒,又野心勃勃。谁又能抱怨你呢?你是那个解开海底王国之谜的人。你赋予帝国各种力量。而现在,看看你!只是个秃头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把剑,那可是他几天前不屑一顾的,更甭提拿着它了。”
霍拉斯祭司背对着尤妮帕,但她看出他紧绷着,致命的恨意从他各个毛孔中窜出。
“全是幻象,”亚门欧菲斯说,“全是伪装,就像我们皮肤上的金子。”他的手指抹过他脸上模糊的金色颜料,用大拇指和食指揉碎。
“帝国不是幻象,那是真的。”
“是吗?谁能告诉我那不是你的一个幻象?你可是其中的大师,赛特。幻觉、面具、戏法。其他人或许会认为是魔法,但我知道事实真相。你这个学者研究着海底王国的遗物,但一名学者却变成了杂耍艺人。你知道如何影响人类的感官,知道如何欺骗他们。大老鹰和大怪物,赛特,那只是小孩子的玩具,而不是操纵一个帝国的武器。至少这点狮身人面没说错。”法老轻快地转了个圈,跌回长沙发中,回到阴影里。他软弱无力的声音在阴暗中飘荡着,像一只缓缓拍着翅膀的鸟,“这里的一切都是幻觉吗?告诉我,赛特!你们真的唤醒了我,还是我仍躺在金字塔的墓室中?我真的征服了全世界或这只是一场你用来欺骗我的梦?是不是我的随从真的全离开我了,我现在孤单一人待在全是木乃伊的宫殿中,说不定我自己是其中之一,从未离开我的陵寝过?告诉我实话,祭司!什么是幻觉,什么是事实?”
赛特一直没动,尤妮帕则慢慢沿着墙移动。她只希望能在他们其中一位注意到她之前,走到门边。
“你真的这样想?”赛特问。尤妮帕停了下来,但那句话并不是针对她,而是亚门欧菲斯,“你真的以为过去四十年发生的事全是幻觉?”
“我知道你的本领,”法老耸了一下肩说,“你不会狮身人面那种真正的魔法,却精通幻术。事实上,也许我还停放在金字塔中的一块石块上,而你站在我旁边,手搁在我额头上或用其他必要的动作,把这些图像植入我的脑袋里。随着一年年消逝,随着过去几天的时光消逝,我越来越肯定,这里的一切全不是真的,赛特!我在做梦!我的灵魂禁锢在独一无二的巨大幻象中!我加入了这场游戏,移动了棋盘上的棋子,也乐在其中。为什么不呢?事实上,没什么可输的。”
尤妮帕来到门边,慢慢压下巨大的黄铜门把。没错,高大的橡木大门打了开来!通道上吹来一阵冷风,拂着她的头发。
但她并未跑开。法老和他的缔造者间的最后动作,让人深深入迷,紧紧攫获了她。她必须知道随后会发生的事,必须亲眼瞧瞧。
赛特慢慢动了起来,走向长沙发。
“甚至我的死也只是一种幻觉。”亚门欧菲斯说。这句话从一名十二岁孩子的口中说出,一点都不真实,仿佛在喃喃念着复杂无比的数学公式一般。尤妮帕再次想起,亚门欧菲斯比他的外在样貌要老得多,难以想象的老迈。
“只是幻觉。”他又低声说着,似乎他的思绪来到一个无比宁静和黑沉的地方,来到一座坟墓,来到金字塔的中心。
“如果你是这样想的话。”赛特说,举起剑,刺向法老。
没有任何抵抗。
连叫喊都没有。
亚门欧菲斯死得安详卑微。赐予他生命的赛特,又取走他的生命。只是场梦,法老死时应该这样想着,只是霍拉斯祭司的把戏。
尤妮帕推开大门,窜出缝隙。她在走道上走了几步,才察觉到那股静谧。赛特没追她。
她不安地停了下来。
转过身,走了回去。
别这么做!她心中叫喊着。快跑,越快越好!
但尤妮帕走到敞开的门前,再一次打量着大厅。
赛特躺在法老尸体前的地上,脸对着她的方向。他的左手握拳,右手紧抓着剑把。新月弯剑深深插在他体内。他把剑插进自己体内,一声不吭。
“他错了,”他吃力地冒出话来,把血吐在镶嵌地板上:“一切都是……真的。”
尤妮帕压制住自己的惊恐、反感和恶心。她慢慢踏进大厅,走向长沙发和那两个男人,他们几天前还一起操纵着人类史上最大、最残酷的王朝的命运。现在他们躺在她前面,一个死在一片黑豹皮毛构成的海洋上,另一个在她脚前准备咽下最后一口气。
“对不起,”赛特虚弱地说着,“镜子的事――那真蠢。”
尤妮帕跪在他身旁,找着话说。她想了想,是不是该说些什么来减轻他的痛楚或他的失望。但说不定他所做的正是如此:他减轻了自己的痛楚。他杀了他自己创造出来的大师,同时杀了儿子和父亲。
这种结局不错,她心想,感觉到这个想法像羽毛般飘了开来,像最后的一个幻觉。
她默默地伸出一根食指,抚摸着镶在赛特头皮上的金色格网,感觉起来冰冷,一点都不神奇,只是像在极端痛苦下被嵌在肌肉中的金属一样。那看来正是一个出现在不该出现之处的金色格网。
就像我们大家一样,她伤心地想着。
“别……穿过宫殿,到处都是木乃伊战士,再也没人……
控制他们。”
“他们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或许什么都不做,或许……”他默不做声,接着又说,“别去,太危险了。”
“我必须找到一面镜子。”
赛特试图点头,但无法做到,反而颤抖地伸出一根手指。
尤妮帕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他的意图。
没错,她心想,那应该也行。
“保重!”赛特喘着气。
尤妮帕盯着他的眼神:“保重什么?你们毁了一切。”
赛特无法再回答,他的眼睛黯淡下来,眼皮眨了最后一下,身体轻轻抖着,停止了呼吸。
尤妮帕疲惫地走到长沙发旁的水盆前。面积够大。尤妮帕的嘴探在上面,低声说出玻璃字,跟着爬上这个大理石容器,脚跨在边缘,沉入她自己的镜像中。
她胸中的石头把她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