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里耶、周家台秦简为中心的讨论
宋超
一
湖南省龙山县里耶古城出土22枚“祠先农简”，这是迄今所见时代最早的以“少牢”祭祀“先农”的简文，移录如下：
1、盐四分升一以祠先农
2、祠先农。是手。
3、卅二年三月丁丑朔丙申，仓是佐狗出牂祠先农。
4、以祠先农。
5、卅二年三月丁丑朔丙申，仓是佐狗出黍米四斗以祠先农。
6、祠先农。
7、先农。
8、卅二年三月丁丑朔丙申，仓是佐狗出祠先农馀彻食七斗，卖……
9、卅二年三月丁丑朔丙申，仓是佐狗出祠先农馀彻羊头一足四卖于城旦赫所取钱四……
10、头一足四卖于城旦赫所取钱四率之头二钱四足钱。令史尚视平。
11、卅二年三月丁丑朔丙申，仓是佐狗出祠［先］农馀彻豚肉一斗半斗卖于城旦赫所取钱四。令史尚视平，狗手。
12、卅二年三月丁丑朔丙申，仓是佐狗出祠［先］农馀彻酒一斗半斗卖于城旦最一率之一斗半斗一钱。史尚视平，狗手。
13、卅二年三月丁丑朔丙申，仓是佐狗出祠［先］农馀肉汁二斗卖于城旦所取……
14、卅二年三月丁丑朔丙申，仓是佐狗出祠先农馀彻肉二斗卖……
15、卅二年三月丁丑朔丙申，仓是佐狗出祠先农余……
16、卅二年三月丁丑朔丙申，仓是佐狗出祠先农余彻酒一斗半斗卖于城……
17、卅二年三月丙申，仓是佐狗出祠先农余彻肉汁二斗……
18、卅二年三月丁丑朔丙申，仓是佐狗出祠先农余彻肉二斗卖
19、卅二年三月丁丑朔丙申，仓是佐狗出祠先农余彻肉汁二斗卖于大……
20、卅二年三月丁丑朔丙申，仓……
21、斗半斗一钱。令史尚视平，狗手。
22、隶妾先农先农农农农农农……
对于这组22枚“祠先农简”，整理者认为：
1～7号简为准备物品以供祭祀，8～21号简为祭祀结束后分胙，22号简书写随意，应是练习写字后留下。简文记载了秦始皇三十二年三月二十一日这一天，仓库管理者是和助手狗以及监督者尚从库房中调出物资祭祀先农，又于当天完成“分胙”，工作简单而高效。至于先农是炎帝神农氏还是后稷，祭祀的仪式和主持的人员是哪些人，则没有给我们任何线索。“以祠先农”简中祭祀米、盐、牂等，卖于城旦赫等的“彻”有羊、豚、肉、汁、酒、食等，可知祠先农用的是少牢……里耶秦简为我们提供了很多新的信息，但又带出了更多的疑问，至于先农是神农还是稷或其他神只，非我所能详考，暂以为先农是神农。以上均见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着《里耶发掘报告》，岳麓书社，2007年版，第194～196页。
虽然整理者没有确定秦简所祠“先农”是炎帝神农、后稷或其他神只，显示出严谨慎重的态度。但细绎其意，整理者似乎倾向于“先农”为“炎帝神农”说。参见张春龙《里耶秦简中的祠先农简》，中国文化大学、晓峰纪念馆主办“第三届简帛学术讨论会论文”。
如整理者所言，仅就里耶秦简目前披露的21枚“祠先农简”，确实无法得出所祠“先农”究竟是何方神只的结论。值得注意的是，“先农”一词，亦见1993年出土于湖北省沙市区关沮乡清河村周家台30号秦墓竹简中，录简文如下：
先农：以腊日，令女子之市买牛胙、市酒。过街，即行（拜），言曰：“人皆祠泰父，我独祠先农。”到囷下，为一席，东乡（向），三腏，以酒沃，祝曰：“某以壶露、牛胙，为先农除舍。先农笱（苟）令某禾多一邑，先农？（恒）先泰父食。”到明出种，即邑最富者，与皆出种。即已，禹步三，出种所，曰：“臣非异也，农夫事也。”即名富者名，曰：“某不能肠（伤）其富，农夫使其徒来代之。”即取腏以归，到囷下，先侍（持）豚，即言囷下曰：“某为农夫畜，农夫笱（苟）如，岁归其祷。”即斩豚耳，与腏以并涂囷廥下。恒以腊日塞祷如故。湖北省荆州市周梁玉桥遗址博物馆：《关沮秦汉墓简牍》，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132页。
周家台秦简中所祠“先农”，从祭祀时间、祭品的购置、祭祀的仪式，以及“先农笱（苟）令某禾多一邑，先农？（恒）先泰父食”的祝词看，所谓“先农”只是主管稼穑事，能令人们经营农事致富的一位农神，其地位某些邑民的眼中仅高于“泰父（大父）”，似乎并不具有特殊的身份地位。整理者认为：“先农，指古代传说中始教先民耕种的农神。”湖北省荆州市周梁玉桥遗址博物馆：《关沮秦汉墓简牍》，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132页。王贵元先生进一步解释说：“农夫、农神。农夫本为古田官名，其有功者死后即为神。先农和农夫都是农神，但先农是始教民耕种的神，农夫则是负责农作管理的神。”参见王贵元《周家台秦墓简牍释读补正》。见简帛网·简帛文库·秦简专栏（2007年5月8日）。这一释义，应该符合周家台秦简的本意。
二
“先农”一词，目前首见于里耶与周家台秦简。但在传世文献中，“先农”一词出现可能较晚。《后汉书》卷2《明帝纪》载，永元四年春二月诏曰：“朕亲耕藉田，以祈农事。”注引晋人司马彪《续汉志》曰：“正月始耕，既事，告祠先农。”又引东汉初人卫宏《汉旧仪》释“先农”曰：“先农即神农炎帝也。祠以太牢，百官皆从。皇帝亲执耒耜而耕。天子三推，三公五，孤卿七，大夫十二，士庶人终亩。乃致藉田仓，置令丞，以给祭天地宗庙，以为粢盛。”《后汉书》卷2《明帝纪》，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07～108页。这可能是传世文献中最早见诸“先农”的记载，亦是“先农”与“神农炎帝”形象合二为一最早的传世文献记录。
神农作为中国古代农神形象之一，早在先秦时期就已形成。《易·系辞下》云：“庖牺氏没，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诗经·甫田》载：“我田既臧，农夫之庆。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士女。”孔颖达疏谓：“祖者，始也。始教造田谓之田祖；先为稼穑谓之先啬；神其农业谓之神农。名殊而实同。”
“炎帝”，《左传》昭公十七年载，郯子在追述先祖少皡氏“以鸟名官”时说：“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郯子，春秋时小国之君，其国位于今山东郯城一带，属于东夷人活动的区域。孔子闻知郯子的一番议论后，曾发出“吾闻之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犹信”的慨叹。似乎证明在春秋之时，炎帝的传说，在所谓“天子官学”之中并不占有主导的地位，而需求之于“四夷”，方能将其补缀完全。参见宋超《战国秦汉时期炎帝传说的演变》，刘征主编《炎帝文化与21世纪中国社会发展》，岳麓书社，2002年版。尽管“神农”与“炎帝”屡见于先秦文献，不过此时“神农”与“炎帝”的形象并未合一。
关于“神农”的传说，从传世文献记述看可能要早于“炎帝”。《史记》卷4《周本纪》载：
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褒封神农之后于焦，黄帝之后于祝，尧之后于蓟，帝舜之后于陈，大禹之后于杞。于是封功臣谋士……余各以次受封。《史记》卷4《周本纪》，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26页。
周武王所封“先圣王”之后，有神农而无炎帝，这与《五帝本纪》所述“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史记》卷1《五帝本纪》，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页。的序列是一致的。而且神农之形象，在某些学派看来似乎并不十分神圣，如《孟子·滕文公上》中虽言及神农，但对神农的看法，却是借批评“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时展开的：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圣人忧民如此，而暇耕乎？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许行“为神农之言”，主张自耕而食，自织而衣，当属《汉书·艺文志》所云“农家者流”，并认为其形成的原因是：“六国时，诸子疾时怠于农业，道农耕事，托于神农。”《汉书》卷30《艺文志》，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742页。虽然在农家学派中神农受到尊重，但神农是时之形象，于儒家孟子口中，则远不如尧、舜、禹等“圣人”，即使就“农耕事”而言，甚至不及“教民稼穑，树艺五谷”的周人先祖后稷。
从以上所引文献不难发现，先秦之时，或以神农与黄帝相提并论，或以为炎帝与神农分为二人，似乎并未出现炎帝与神农合一的现象。如徐旭生先生引《史记·封禅书》“神农封泰山，禅云云；炎帝封泰山，禅云云”为证，认为“其实炎帝绝不是神农”。至于炎帝，徐旭生先生则认为与黄帝同属于产生西部的“华夏集团”，并且与宝鸡地区关系最为密切：
姜姓起源于陕西西部黄土原上的意见，自从我于1934年到宝鸡斗鸡台作田野发掘的时候就已经深切地感觉到。由于前面所说的姜城堡、清姜河、神农庙、磻溪水、姜氏城诸遗迹的指引，就觉得姬、姜两姓的关系由来已久，绝不能分属两族。
至于炎帝与神农的关系，徐旭生先生认为“炎帝绝不是神农”，尽管没有排除“炎帝氏族虽说由于战国时代学者的综合整理，才同神农一名词发生不可分离的关系”的可能，至少神农与炎帝传说合一的倾向不甚明显。分见徐旭生《中国古代的传说时代》（增订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123～124、122、44页。其中所谓“神农庙”，徐先生认为就是“炎帝庙”。（参见同书第42页）。神农与炎帝的真正合一，应是汉人改塑后的结果。参见宋超《战国秦汉时期炎帝传说的演变》，刘征主编《炎帝文化与21世纪中国社会发展》，岳麓书社，2002年版。
从中国古代社会传统重视农业生产的角度看，所谓“先农”尽管没有见诸先秦传世文献，但“神农”与“后稷”均是中国古代传说中最先教民耕种的神只。故里耶秦简的整理者虽然倾向于“先农”为“神农”说，但也没有排除为“后稷”或其他“神只”的可能性。至于周人始祖后稷，也是以重农见着于史，《史记·周本纪》载：
周后稷，名弃……为儿时，屹如巨人之志。其游戏，好种树麻﹑菽，麻﹑菽美。及为成人，遂好耕农，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穑焉，民皆法则之。帝尧闻之，举弃为农师，天下得其利……封弃于邰，号曰后稷。《史记》卷4《周本纪》，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11～112页。
于此可见，里耶秦简的整理者以“先农”为“神农”或“后稷”说，可谓于史有据。
由于周人享国久远，作为周人始祖的后稷之形象，比传说时代更为久远的神农易为汉人所接受，所以在西汉早期“先农”之形象则以后稷为主。参见黄菊珍《舍泰父而择先农——由（关沮秦汉墓简牍）看腊、蜡合一》，《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史记·封禅书》载：“其后二岁，或曰周兴而邑邰，立后稷之祠，至今血食天下。于是高祖制诏御史：其令郡国县立灵星祠，常以岁时祠以牛。”“正义”引《汉旧仪》曰：
（汉）五年（前202），修复周家旧祠，祀后稷于东南，为民祈农报厥功。夏则龙星见而始雩。龙星左角为天田，右角为天庭。天田为司马，教人种百谷为稷。灵者，神也。辰之神为灵星，故以壬辰日祠灵星于东南，金胜为土相也。《史记》卷28《封禅书》，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380页。
《汉书·郊祀志上》亦录载其事，颜师古注曰：“以其有播种之功，故令天下诸邑皆祠之。”《史记》卷25上《郊祀志上》，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211页。至于所谓“灵星祠”，《通典》曰：
周制，仲秋之月，祭灵星于国之东南。汉兴八年，高帝命郡国县邑立灵星祠。常以岁时祠以牛，壬辰位祠之。县邑令长侍祠。舞者童男十六人。舞象教田，初为芟除，次耕种，次耘耨、驱爵、获刈、舂簸之形，象成功也。
值得注意的是，所谓周制“灵星祠”，最初虽然与后稷相连，且与农事相关。杜佑注曰：“王者所以复祭灵星者，为人祈时，以种五谷，故别报其功也。”汉初承袭周制亦立“灵星祠”，始以后稷配食“灵星”。因此，杜佑释汉“灵星祠”曰：
时或言周兴而邑邰，立后稷之祀，至今血食，以其有播种之功也。于是高帝命立灵星祠。《三辅故事》：“长安城东十里有灵星祠”。一云灵星，龙左角为天田，主谷，农祥晨见而祭之。言祠后稷而谓之灵星者，以后稷又配食星也。杜佑撰：《通典》卷44《礼四·沿革四·吉礼三·灵星》，中华书局，王文锦等点校，1988年版，第1240～1241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