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人生
我怕夜深听电话。头脑里固化了这样一组程序: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般不会在深夜打电话,紧要的好事也不会。
那天夜里,我睡得正香,忽然,电话铃响了,我一蹶坐起来,把头摇了摇,努力使大脑清醒,心算了一下家人,一个不少,都在床上躺着呢,才颤着手去拿听筒。“……过得啊福特侬(下午好)……”神经病,十三点!“你讲什么?我是你表哥文秀啊!我在费尼克斯(美国凤凰城)给你说话呢。祝贺你呀……今天太阳真好,万里无云呀……噢,我忘了,你们那里是深夜。”我的眼前一团漆黑,只有“星星”在闪烁,倦意顿消,开始“修改程序”:无关紧要的事情,在深夜也可打电话,犯不着紧张。
我这人,不像年青那辰光有心思,夜晚老是失眠,担心升学,忧虑金钱,挂念乡下母亲,生怕讨不着老婆打光棍儿,憔悴教不好学,耽误了下一代。现在嘛,孩子上大学了,钱不是很多,衣食够花,母亲是我们亲自护送她上天堂的,老婆已变成老婆子,在单位嘛,基本算是一个领导信任、学生欢迎、家长放心、同事和睦的户儿,脑满肠肥,大腹便便,一心一用,倒头就睡。睡梦里,都是些奇里八怪、乱七八糟的美景,异想天开、随心所欲的蓝图。有时随心创作一个惊喜,笑出声来,进入浅睡眠——哎,电话铃响了。
“喂……”(男高音)
“别打了,你看都几点了,人家这时正熟睡着呢。”(女人的声音)
“不要紧,老朱这人我还不了解吗?你到隔壁去照看孩子睡觉……喂……”(分别了好多年的同事)
“我听着呢。”
“你还听得出我是谁吗?……谢谢你还记得我……今晚我参加单位元旦会餐,喝得太——呃——太多了……心情不是很顺,新的一年又开始了,感慨万千哪,突然想起你,想到当年你说的话,想到那时你对我的好……唉,今天,天真冷……哎,你披上衣服了吗……”
“你说吧,我听着呢。”他从调动的原因,新单位的情形,自己的境遇,往日老同事的感情,一直谈到今后的打算。虽然酒后舌头发软,口齿不怎么清楚,但思维一点不乱,通话时间是35分钟。我的上半身冻得冰冰凉,可内心暖烘烘的,心脏像在打夯。
当年处同事的时候,他把我当作朋友,我没看出来。此事让我茅塞顿开,一个人活在世上,仰首看宇宙,埋头做善事,不计报答,你会“活”在别人心里的。在古代,活在别人心里的“人”是不胜枚举的。“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元稹《闻乐天左降江州司马》)元稹和白居易有着很深的友谊,当他正处于生命垂危的时刻,听说白居易被贬的消息,竟然“病榻惊坐”。后来,白居易在给他的信中说:“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之耳。”清代袁枚在《祭妹文》中写道:“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亲人亡故,预先托梦,近乎当代“心灵感应”之说,实为兄长惦念病危的妹妹的理智推测。在现代,也不乏这样的事例。“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卞之琳《断章》)不言而喻,美好的人和事物能在别人心里扎根的。大洋彼岸美国的拳王泰森在身体上文了我开国领袖的图案,说明他是毛泽东的崇拜者。
友情也好,亲情也罢;爱情也好,人情也成;古人尚此,今人亦之;领袖如此,凡人这般。只要是一个心中有他人的人,别人心中亦有他。平常看不到,偶尔露峥嵘。白居易不被贬,元稹怎会凄楚;妹妹不遭厄运,袁枚不会伤心;无桥无月无风景,没楼没窗没人情;毛泽东成伟人,泰森方文身。我的那位夜通电话的朋友,“今宵酒醒何处”?恐怕良辰美景忘旧友,凄风苦雨忆故人。行善积德,恬退隐忍,好似回音壁,锱铢必较,睚眦必报,必然种下祸根。坦坦荡荡做人,兢兢业业干事,别人的梦中会有你的影子。
“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多美的旋律啊,带回歌声、留下微笑,成功的晚会;“活”在别人心中,成功的人生。
(《东台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