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莞的梅山离深圳其实并不算遥远，却没想到竟有这么的偏僻，农用车离开东莞市区，七拐八弯地在乡间的土路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后，才来到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镇子。
司机在街边停下车，走进了一家小店。许水以为目的地终于到了，就从农用车的敞篷车厢里站了起来，四下张望。
“这是什么破地方，就这么一条小街，三四家小店，也算是一个镇子了？”江晓民朝车下啐了一口，悻悻地准备下车。
“还没到呐，别爬下来！”司机正好从街边的小店里出来，喝道，一边迅速钻进车子。
笨重的农用车又颠簸起来。许水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冷。
“怎么把我们发配到这种地方来实习，真是见了鬼！”江晓民恨恨地骂道。
2
一座陈旧的二层小楼孤零零地矗立在一望无垠的田野中。
衣着老土的司机带着许水和江晓民往小楼里走，一直走到了一间挂着“场长”牌子的房间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怪异的气味，油油的、馊馊的、臭臭的。许水想捂住鼻子，却又不好意思。
司机一人倒了一杯水，便坐在了房间内唯一的那张办公桌前。“今后你们有什么事，就直接找我好了。我姓王，是农场的场长。”许水和江晓民都瞪大了眼睛。原来这个土里吧唧的司机就是这儿的场长啊？
“国香——，国香——，过来一下。”王场长坐在椅子上，扯开嗓子大喊起来，颇有点惊心动魄的味道。
一个女孩子嗵嗵嗵地跑了进来，仿佛一点没有刹住脚的意思，许水真担心她会往自己的身上撞过来。
看到屋子里坐着两个陌生人，女孩猛地停住了脚步。额前的头发汗涔涔地披下来，她用手撩了一把，红彤彤的脸膛顿时泄出了一片健康的阳光。许水愣愣地看着她，有些走神。
女孩子瞥了许水一眼，明显地，双眸中亮了一亮。至少许水是这样感觉的。
“国香，你带他们去后面的仓库，先安顿他们住下来。”场长吩咐道。
“这种鬼地方，老子可呆不住。”江晓民在许水耳边嘟哝了一句。
3
梅山的春天原来竟是这般的美。在仓库前的空地上，一树树密匝匝的桃花凝成了片片粉色的云霞，高大的合欢树垂下一串串紫色的花穗，望不到边的田野里，盛开的油菜花就像在燃烧一般，蔓延出遍野的金黄色。
这么美丽的景色，这一路上我怎么就一直没有发现呢？许水倚在窗前，贪婪地凝望着窗外的乡村风景。蜿蜒在菜花田间的小道上，有一个远远的身影在一蹦一跳地向着那座陈旧的二层小楼跑去。
“怎么样嘛，你到底想不想回去啊？”江晓民在背后不满地说道。
“既然来都来了，难道你还想当逃兵啊？我可不想让他们瞧扁了。”许水嘴上硬硬的，心里却软软的，他一直在想着那个叫国香的乡下女孩。
4
农场里也就那么几户人家，许水很快就和大家都熟悉了。当然，他最关心的还是那个叫国香的女孩，要想了解她的情况并不困难。
国香其实并不是农场里的人，她的家在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她是来农场打工的，在农场的养鸡场里喂鸡。所谓的养鸡场，其实不过只有三百来只鸡，而且就养在农场总部那幢二层小楼内。鸡舍中的馊臭味，加上饲料的油腻味，便是当初令许水想吐的那种味道。
不过如今，许水却开始喜欢上了这种味道。每天，当他们在实验田里一圈转回来，江晓民总是会一刻不留地赶回自己的宿舍里，去看书听碟。而许水则情不自禁地往国香那儿跑。国香的工作间很大，却很拥塞，除了一张桌子和一张床，房间里便是堆得小山似的饲料包。许水喜欢帮国香拌饲料，铁铲翻飞，油腻腻的香味在空气中愈来愈浓，许水却愈觉得自己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5
国香坐在床头，眼神崇拜地仰视着面前这个城里来的俊朗的大学生。她的床头上放着几本翻烂了的小说，那是琼瑶和亦舒的作品。她曾经在多少个梦里为自己描绘着像小说里那样浪漫的际遇，她在这种渺茫的憧憬中坚拒了长辈们的一次又一次做媒，以至于村里的人都把她当成了异类。人们甚至在背地里骂她是“疯婆儿”、是破鞋。
没想到仅仅为了逃避而来到梅山农场，却真的在这里遇到了梦中之人。眼前这个城里来的男人，就像小说中的人物，那么年轻，那么地优秀。国香心里蓦地有点痛，她知道虽然他就在眼前，但他是遥不可及的，他不会因为谁而永远留在这里。
许水停下了手中的铲子，用手背抹了一把汗。国香笑盈盈地递上一条毛巾，眼睛里已经有了点点的泪花。她对自己说，我决不能让这两个月白白错过，不求别的，仅仅做一回小说中的幸福女主角，就足够了。
6
江晓民终于走了，他耐不住这里的偏僻和寂寞，宁可不要毕业实习的成绩，也不愿再呆下去了。
许水却留了下来，走了江晓民，他晚上也不会孤单，国香会过来陪伴她。
深夜，骚动不安的犬鸣声此起彼伏，发情的野猫更是叫声凄惨，国香依偎在许水的怀里，忽然间泪流满面。
“怎么了？怎么了？”许水紧紧地拥住国香。
“你说，人死了以后，是不是真的还会有下辈子啊？”
原来是这么无聊的问题，许水松开手臂翻了个身，随口道：“也许有吧。”
国香突然噗哧一声，含泪笑了：“要是真有下辈子的话，咱们就换个个儿，让你尝尝做女人的滋味。”
7
两个月的实习很快就结束了，许水虽然有点依依不舍，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收拾了行李，义无反顾地爬上了王场长的农用车。
国香两手空空地来送许水，她站得远远地，什么也没说，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笑容，只朝许水挥了挥手，便扭身走进了小楼。
许水心里有一些失落，又有一些释然。本来，他觉得国香是很爱很爱他的，这让他感到了愧疚，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清楚地知道两人之间存在着种种难以逾越的差异，是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的，但他却还是任着自己的欲望跟国香交往了。如今看到国香这么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联想到大家背地里对她的议论，许水便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但，他还是不争气地感到了失落。
8
大学毕业，许水进了机关，过上了水一样平静的生活。
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人生轨迹上，许水满以为很快会忘记梅山，忘记在那里发生的一切。然而，在平静的日子里，国香的音容笑貌竟愈发的清晰，愈发的挥之不去。许水甚至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不是太草率？是不是应该不顾一切地将国香带到深圳来？
终于有一天，许水像疯了一样，直奔汽车北站，坐上了去东莞的长途车。算起来，从离开梅山、毕业，再到进机关工作，过去才半年多的时间，国香应该还没有离开那里吧？
在东莞的旅店里，许水迫不及待地拨通了农场的电话。电话是王场长接的，他告诉许水，国香早就不在农场干了。
“什么时候走的？”许水有一种心被掏空的感觉。
“就你回去后的没几天。”王场长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干涩。
“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嫁人了，他们村上的一个木匠。”
许水空落落地回到了深圳，此后一直没和什么女孩子交往。
9
在许水最空虚落寞的时候，麦麦走进了他的生活。
那天许水正无所事事地坐在办公桌前发呆，主任带着一个文静的女孩子走了进来，许水赶紧站了起来。
“小许，这位是南京大学的林紫麦同学，她到我们单位来毕业实习，我们研究了一下，决定这两个月的时间就由你来带她。”
许水忽然觉得有点滑稽，自己进这个单位还不到一年时间呢，就开始有资格带实习生了？主任并不理会许水的神情，她表情严肃地对许水说：“你跟她介绍一下我们这里的情况，然后根据实际给她安排一些工作。”
许水转眼打量自己的“徒儿”，嚯，倒是一个蛮标致的女孩儿，张着一副聪明但不张扬的脸蛋，叫人看了挺舒心的。
“许老师，叫我麦麦吧。请多关照。”这个名叫林紫麦的女生倒是伶俐，她微微躬了躬身，眼神亮亮地看着许水。
许水的心情忽然明朗了起来。
10
许水开始带着麦麦跑基层，一个站一个站，一个所一个所地跑过去，积极性蛮高的样子。同事们都说许水变活络了，有说得更直接的，干脆就说许水看上新来的实习生了。
这些话刮到许水的耳朵里，他不仅不恼，反而挺高兴的。麦麦的确是个挺可爱的女孩子，不仅人长得标致，而且很善解人意。许水相信同事们的议论，麦麦或多或少也会有所察觉，但是她依旧和自己谈笑风生，全没有一点矜持的模样，这反倒让许水更觉得喜欢。
于是，他索性放开胆子和麦麦交往起来。下班后，许水邀请麦麦一起到外面解决晚餐，然后就一起去翠苑电影大世界看夜场电影。在售票处，许水递过一张百元大钞，售票员抬眼看了看许水和麦麦，便自作主张地给了他一张双人座票。
两人挤坐在软软的双人座中，几乎可以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声。许水很自然地，就抓住了麦麦纤巧的小手。麦麦的身子抖了一下，随即轻轻地靠了过来，许水张开一只臂膀，很妥帖地搂住了麦麦。
11
许水带麦麦回家，麦麦甜甜地叫了声伯母，便下厨和许水的母亲一起张罗饭菜，乐得许水的母亲笑开了嘴。
许水的父亲晚上回家，看到老伴正和一位如花的女孩子聊得投机，便明白了几分。他含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直看得许水不好意思地转开了眼睛。
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许水的父亲兴致很高地打开了一瓶20年的法兰西干红，许水的母亲热情地劝麦麦也喝上一点。许水有点担心麦麦，可麦麦却十分爽快地接过了酒杯。
麦麦喝得很爽，许水的母亲高兴地为麦麦续了又续。终于，麦麦晕头晕脑地坐不住了。其实这时许水也已经喝得有点发飘了。
“快扶麦麦进房间躺一会儿。”母亲推了儿子一把，然后拉着许水的父亲进了他们的房间。
许水刚把麦麦抱到床上，自己便也一个跌撞扑在了一边。麦麦噗哧笑了一声，突然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她看着狼狈地趴在床上的许水，温柔地俯下身，解开了他的衣服。
12
许水和麦麦终于成了形影不离的恋人，他们经常在外面快乐地留宿。但让许水百思不解的是，麦麦却一直回避着，不肯再去许水的家。许水的母亲催问了好几次：“你和麦麦怎么样了？怎么不带她回家来啊？”
一个晚上，当许水再一次紧拥着麦麦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说：“麦麦，什么时候咱们一起回家一趟好吗？我妈老是惦记着你。”
麦麦突然离开了许水的怀抱，脸神严肃地坐了起来。她背对着许水低了一会儿头，再转过来时，眼里竟然已经有了泪光，她说：“许水，我很爱很爱你，这你应该知道。但是我不能和你就这么厮守一辈子。”
许水感觉被人猛地击了一下，他慌慌地问：“为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其实你并不了解我。我需要的是充满变化和刺激的生活，我讨厌那种按部就班的日子。而你却热爱家庭，热爱平静的生活。我们不可能永远和谐地呆在一起。”
许水沉默了。良久，他抬起头：“那你打算怎样？”
“我想去英国留学。我的导师已经在帮我办签证了。”
13
麦麦终于走了，带着她的理想，她的追求，登上了飞往英国的飞机。
许水还是去机场送了。他尽量保持着一种无所谓的微笑，直到麦麦走进检票口。
望着麦麦决绝的背影，许水有一种心碎但又万般无奈的感觉。可事情已经成为既定，就是再不舍，再无法承受，又能怎样呢？
在飞机飞离地面的轰鸣声中，不知怎地，许水忽然想起了国香，想起了自己离开梅山时，国香那副令他倍感失落的淡然模样。他终于理解了国香当时的那种表情和藏在满不在乎下面的那份无法言喻的痛。
曾经以为早已淡忘的往事，刹那间就像翻开了的相册，如此清晰地扑面而来。“要是真有下辈子的话，咱们就换个个儿，让你尝尝做女人的滋味。” 国香曾经在某个夜晚对许水说过的话，回荡在他的脑子里。
许水苦涩地笑起来。国香，你知道吗？其实用不着等到下一个轮回，我就已经尝到你想让我品尝的滋味了。
